子昊閉目沉默，良久之后方道：“你放心，朕既說過護(hù)她平安歡喜，便絕不會讓她傷心難過，難過的事情，何必放在心上?！痹掚m如此，眉心卻淡淡蹙起，跟著嘆了口氣道；“離司，朕想托你一件事，日后若有萬一，你務(wù)必要替朕做到?！?/br>
    離司垂淚道：“主上但有吩咐，離司怎會不盡心？”子昊點了點頭，“倒也難為你了?！逼鹕砺砸怀烈?，在案上提筆輕書。

    第五十九章 之子于歸

    子昊交付密信，安排好一切后，命離司前去聽從蝶千衣吩咐，自己離開竹苑瑯軒，不知不覺便往流云宮而去。此時已至正午，風(fēng)雪初霽，流云宮中瓊光匝地，疏梅清艷，正是幽香映雪，美不勝收。子昊獨自一人，信步沿梅林而行，折過九曲回廊，忽然聽到一陣清媚動聽的笑聲傳來。

    隔著梅影花香，一只雪白的小獸當(dāng)先跳了出來，其后玄衣飄然，花枝拂動，子嬈正與夜玄殤并肩往這邊而來。兩人一路說笑，踏雪賞花，子嬈顯然興致極好，和夜玄殤穿行于花林之中，一邊抬手指點，一邊道：“到這里種的就都是玉蝶了，不過那邊幾株卻是灑金，再往湖畔又是綠萼，這幾品梅花看去雖不似朱砂那般艷麗，但雪中清素雅致，王兄最是喜歡。以前每逢下雪，我就陪他在這里賞花，還和他親手種過幾株花樹呢。你不知道，王兄簫吹得好，梅花畫得也極好，不過他很少畫紅梅，說是自來入畫都是紅梅，畫得多了，不免俗氣。他這人就是不愛熱鬧，脾氣又高傲，等閑事物都入不了他的眼，前些日子我偏叫人移了些朱砂梅去長明宮，就種在他寢殿前的御湖旁邊，一開窗就看得見，免得他那里整日冷冷清清，冬日里連點顏色都沒有?！?/br>
    夜玄殤含笑聽她說著，不時伸手替她拂開攔路的花枝，道：“昨晚那桃夭酒回味無窮，既然桃花能成佳釀，卻不知這千百種梅花用來釀酒又是什么滋味？”

    “你聞這花，好香。”子嬈隨手壓了一條花枝，湊近鼻尖輕輕一嗅，笑道，“那釀酒的法子是王兄想出來的，我可沒他那般耐心，若用梅花釀酒，他定會選這綠萼梅，色碧香郁，想必亦是絕佳?！?/br>
    “花香人更香?！币剐戨S她俯身輕嗅，突然道：“哎，別動?！弊計埔汇?，停住動作，他抬手輕輕一撫，便將一朵落花簪在了她發(fā)間，跟著退后打量，低聲笑道：“冰雪琢玉人，清香顏色嬌，有美在前，這萬千花色好像也都失了趣味?！?/br>
    “真的嗎？”子嬈抿了唇，笑吟吟看他，忽然伸手在花枝上一推，跟著揚袖旋身。花林深處，飛雪盈風(fēng)，她一邊起舞，一邊揮袖拂動花枝，落得兩人花香滿身。夜玄殤拊掌笑贊，子嬈舞得興起，笑著道聲：“看劍！”隨手折了一枝梅花便向他面前點來。夜玄殤長笑一聲，腳步微錯，亦折了花枝還招。兩人對彼此的武功極是熟悉，一招一式無不了然于胸，此時舞花為劍，招式之中絕無殺意，反而輕靈轉(zhuǎn)折，配合無間，別有一份默契纏綿的風(fēng)姿。

    遙遙一片飛花之中，玄衣飄灑，魅影出塵，不時傳來嬌媚爽朗的笑聲。子昊在廊外負(fù)手相看，雖然三人距離不遠(yuǎn)，但以他的武功修為，若非刻意提醒便也不會驚動兩人。雪戰(zhàn)這時突然發(fā)現(xiàn)主人蹤影，穿過花林跳入他懷中，子昊輕輕伸手阻了它出聲。林間落花如雪，迷人眼目，他只安靜看著歡笑起舞的女子，那般溫柔的目光，仿佛要將她的眉目身姿深深銘記在心，將那明媚的笑容永遠(yuǎn)留住。漸漸地，隨著漫天飛花，他神情間亦帶出些許歡愉的笑意，寵溺的柔情。這時兩人已在花下對拆了十余招，夜玄殤突然身形輕晃，閃到子嬈身后，手中花技自她面頰一掠而過，笑道：“還不投降？”

    子嬈哎呀一聲以手撫面，跟著微微頓足，花枝回身遞出，一招“落英繽紛”，星星點點罩向他胸口，“莫要得意！”

    夜玄殤哈哈大笑，手底真氣透出，施出歸離劍法中“奇弈”一式，看似擊向空處，實際封死了子嬈招式中所有變化。一陣花香拂動，兩道花枝半空相交，枝上盛開的梅花似被疾風(fēng)吹開，忽然漫空飄舞，紛紛揚揚落向晶瑩的雪地。他傾前一步，猿臂略伸，便已攬住了女子纖腰，花雨中四目相對，子嬈媚冶一笑，抬眸說道：“穆王殿下好霸道的真氣，欺負(fù)人嗎？”說這話時，心中忽然若有所覺，扭過頭去，一眼看到回廊前熟悉的身影。

    “王兄！”她發(fā)現(xiàn)子昊竟在旁邊，即驚且喜，對夜玄殤示意一下，轉(zhuǎn)過花林快步而去。子昊放了雪戰(zhàn)離開，緩步走出廊外，衣袂攜了花香撲面，子嬈來到他面前連聲問道：“你是什么時候出關(guān)的，怎么也沒說一聲？見過蝶千衣了嗎？”

    她明亮的目光在他臉上晶瑩跳動，映著他清邃的眸色，仿若陽光照耀海面?！斑@么著急干什么？”子昊抬手替她拂落肩頭的花蕊，柔聲道：“離司跟她配藥去了?！?/br>
    “是嗎，那太好了！”子嬈喜形于色，反手拉他去見夜玄殤。夜玄殤早已來到近前，這時方才欠身道：“玄殤見過王上。”

    子昊點了點頭，微笑道：“子嬈，朕有幾句話想與穆王單獨一談?！?/br>
    子嬈挑眸看他，奇怪道：“你們說什么話我不能聽嗎？”

    子昊轉(zhuǎn)頭道：“這幾天總想著你宮中的點心味道不錯，不知今日可有備得？”

    子嬈目光在他兩人身上一轉(zhuǎn)，說道：“難得你說想吃什么東西，我去看看，讓他們弄幾樣精致的來?！闭f著映了雪戰(zhàn)一笑而去。子昊目送她走遠(yuǎn)，方才負(fù)手與夜玄殤緩步前行。

    流云宮與長明宮相距不遠(yuǎn)，跨過兩道重閣飛橋，便是隱于瀑布之間的漓汶殿。子昊一路而來只是指點宮中景致，并未說什么特別之事。夜玄殤隨他漫步其中，只見這漓汶殿依山而建，四面飛瀑流泉，高低錯落，近前碎珠濺玉，其聲如鼓，越到深處水流之聲越大，兩人說話除了彼此尚可聽清之外，絕無他人能夠察覺。待到一處被流瀑環(huán)繞的山崖，眼前出現(xiàn)數(shù)丈見方的平臺，臺上光澤晶瑩，霧氣縈繞，當(dāng)中案前置有一琴，琴旁便是一副石刻棋盤。

    二人登臺而坐。夜玄殤環(huán)視四周飛流直下，仰首但見一掌虛空，浮云緲緲，崖外冰雪成澗，幽邃清奇，不由笑道：“此處與世隔絕，地勢奇特，倒是聽琴弈棋的好地方，不過可惜我于琴棋之道不甚精通，難與王上暢快而論?！?/br>
    子昊拂袖落座，道：“穆王何必過謙。方才你與子嬈過招時最后一式劍法虛實不定，謀斷先機(jī)，劍招之中深合弈棋之理，若說不精通也只是不好此道罷了。”

    夜玄殤挑眉道：“王上好眼光，那一招劍法正是名為‘奇弈’，乃是數(shù)年前我游戲江湖，偶遇兩名云游僧人山間對弈，觀棋三日悟出的劍法，不想竟被王上一眼看破?！?/br>
    子昊微笑道：“棋理、劍招、兵法、天道，看似不同卻萬變不離其宗，世事道理說到底也是同出一源，一者通而百者通，所以即便從未見歸離劍法，單看白虎軍行軍布陣便也知道穆王玄殤是何等人物。說到此事，日前洗馬谷之危，還要多謝穆王?！?/br>
    夜玄殤道：“此事不過順?biāo)浦?，王上言重了。其實縱然白虎軍不出兵，想必王上也自有辦法應(yīng)對北域大軍?！?/br>
    子昊抬頭遙望飛瀑懸空，片刻后淡淡道：“朕的確并非沒有拒敵之策。洗馬谷所在的山脈原本乃是一個巨大的湖泊，東西兩面各有出口，其中東面出口臨近驚云山支脈的一處雪峰，若是大軍來襲，谷中人馬便可自此撤退，以事先埋好的火雷摧動雪峰，斷絕出路，再以兩萬精兵徹底封鎖西面出口，如此谷中將成絕地。洗馬谷中大小湖泊不計其數(shù)，每隔十年便會恢復(fù)舊貌，形成巨大的山間內(nèi)湖，此刻恰當(dāng)其時，宣國十九部大軍除非能突破王師的封鎖，否則必然被困絕谷，最終糧盡草絕，葬身湖底。只是經(jīng)此一役，北域大軍固然有去無回，王師在其強(qiáng)兵突圍之下也必?fù)p失慘重，這份殺孽并不亞于息川之役，實非朕心所愿。”

    宣楚之戰(zhàn)迄今為止，諸國中最為強(qiáng)勢的兩大勢力先后在東帝手中分崩瓦解，黎庶百姓輾轉(zhuǎn)國破，戍卒將士生死無常。自從幽帝失德九域生亂，天下戰(zhàn)禍之烈此時可謂到達(dá)前所未有的頂點，但亦是至關(guān)重要的轉(zhuǎn)折。夜玄殤與他盤膝對坐，四周水幕通天，人跡無蹤，身處此地，外界無休無止的紛擾戰(zhàn)亂似乎予人既不真實，卻又歷歷在目的矛盾感覺。

    “王上既然早有準(zhǔn)備，想必不會在此時釜底抽薪，以致功虧一簣。”夜玄殤輕聲一嘆，既而笑道：“以戰(zhàn)止戰(zhàn)，以亂靖亂，便如烈火烹水，底下火焰愈旺，鼎鑊之水便愈發(fā)激烈沸騰，待到水滿溢出之時，自會澆熄柴火，使得一切恢復(fù)平靜。當(dāng)此亂世，若無鐵血殺伐，又何來錦繡太平？玄殤生來性傲，少有佩服他人，但對王上心思行止卻一直十分敬服。但據(jù)我所知，王師經(jīng)息川一戰(zhàn)，所余兵力已經(jīng)不足三萬，倘若直接調(diào)走主力，整個帝都便近乎毫無防御，如今的烈風(fēng)騎尚余精兵數(shù)萬，不容小覷，如此空城待敵，可謂險之又險?！?/br>
    子昊轉(zhuǎn)眸看了他一眼，跟著薄唇輕挑，隱約便是一絲清傲的微笑，“若朕親自坐鎮(zhèn)帝都，只要有一萬守軍，即便烈風(fēng)騎全軍攻城，朕都有把握能夠堅守三年，三年時間也足夠朕從容布置，改變一切?！?/br>
    夜玄殤聞言忽然想起一事，眉峰微動，說道：“洗馬谷位置暴露，是否是王上刻意為之，意在調(diào)空守軍，誘皇非攻打帝都？”

    子昊手中靈石串珠微芒隱現(xiàn)，水霧之中瑩若星辰，“洗馬谷的情況并沒有多少人清楚，凡知情者皆十分忠心可靠，皇非究竟如何得知這一情報，朕亦心存疑惑。誘敵深入并非不行，但朕不會輕易以此為代價，也沒有那么多時間與皇非持久對戰(zhàn)?！?/br>
    洗馬谷莫名遇襲，事出蹊蹺，夜玄殤曾與子嬈幾番推測，皆是不得其解，所以才有先前一問，這時心中更添疑慮，思忖片刻道：“若非如此，莫非王上打算以帝都現(xiàn)有的兵力，與那皇非速戰(zhàn)速決，一較勝負(fù)？”

    子昊揚袖一笑，輕拂琴弦，“兵無常勢，弦無定音，穆王可是知音之人？”話音落時，冰弦輕動，一絲琴音自流瀑聲音中悠然響起，其聲雖輕，卻輕而易舉蓋過了四面水聲，清晰傳入耳中。夜玄殤目光不由一抬，但聽琴音似緩實急，飛揚錯落，七弦之下，風(fēng)起云涌，眼前飛流急響，仿若千里疆場，兵行馬動，疾風(fēng)浩瀚，狂沙搏面。夜玄殤性本狂放，感此殺伐之氣，當(dāng)即以掌擊石，長聲吟道：“八千絕域兵馬摧，殺氣三時作陣云！”

    子昊面帶微笑，輕輕垂眸，指下破冰濺玉，琴音曲調(diào)剎那鋒芒畢露，盡顯王者銳氣。夜玄殤側(cè)首傾聽，合目不語，身畔歸離劍卻忽地錚然輕鳴，如擊金玉。驀然間，他劍眉微揚，縱聲清嘯，嘯聲清越激昂，與那琴音相應(yīng)相合，破云直上。子昊催動玄通功法，琴音似入驚云天峰，凜冽高絕，令人無法想象一根細(xì)弦之上如何竟能奏出這般驚心動魄的曲調(diào)；而夜玄殤嘯聲從容，亦是連綿不盡，充沛雄渾，重重疊疊竟似有風(fēng)雷之聲，直震得山谷激蕩，回聲澎湃。

    那嘯聲和了琴音，便好似二龍破云，盤旋飛繞，出入云海絕峰。子昊以九幽玄通御琴，指下按弦引律游刃有余，卻不想夜玄殤內(nèi)力居然如此強(qiáng)勢霸道，竟始終不衰不竭，與之平分秋色，心中平添幾分激賞，曲到絕處，忽然哈哈一笑，廣袖輕拂，弦上琴音風(fēng)流云散，漸趨雍容平和。

    夜玄殤收起嘯聲，撫劍念道：“彼流歸宗，其水湯湯，紫云東來，四海泱泱。天難忱斯，不易維王，鳳凰于飛，從彼朝陽?！鼻僖綦S聲漸漸收止，四周飛瀑云氣繚繞，水聲隆隆，兩人四目相視，心下不由皆生惺惺相惜之意。子昊撫琴輕嘆道：“穆王玄殤果真非常人也，朕今日應(yīng)當(dāng)備得美酒，與君痛飲三杯才對?！?/br>
    夜玄殤含笑道：“我曾聽子嬈說過王上并不好酒，但那桃夭風(fēng)流卻令人一品難忘，玄殤雖不擅琴，如何竟不知音？”

    子昊微微頷首，道：“朕有一事請問穆王，若以今時之勢，去除烈風(fēng)騎與少原君這重阻礙，靖安九域需要多少時間？”

    夜玄殤瀟灑聳肩，道：“或者三年或者十年，這問題的答案恐難一概而論。”

    子昊眉梢輕輕一挑，夜玄殤再道：“王上方才已經(jīng)說過，若有三年時間，便能從容布置一切。北域烈風(fēng)騎縱然虎視眈眈，終不及宣、楚二國昔日盛勢，唯有皇非此人堪為強(qiáng)敵，需要多費些心思。所以此事若是王上親力親為，三年之內(nèi)九域戰(zhàn)禍當(dāng)息，太平之世指日可待。不過若是換作我這個穆王，恐怕十年之期亦未必能達(dá)到目的，所以王上的問題當(dāng)真不好回答?！?/br>
    子昊闔目低咳數(shù)聲，片刻后方道：“穆王雖非梟雄人物，但論當(dāng)世英雄亦可稱其一。你與皇非一樣，皆是有資格逐鹿九域之人，若是換作皇非，面對這樣的問題，絕不會以十年為期?！?/br>
    夜玄殤笑道：“世事成敗，但看有心無心。玄殤雖然醉心武道，卻非好戰(zhàn)之人，雖為一國之主，但對爭霸天下這種事卻也沒什么興趣。這就像弈棋聽琴一樣，較之親身入局，我更愿做個旁觀者，隨興而至隨興而去，無拘無束自在一生。不瞞王上，眼前這個穆王之位已經(jīng)讓我十分頭疼，此次出征前我曾在天宗總舵盤桓數(shù)日，想說服我二王兄循長幼之序接替王位，但我那王兄生性淡泊，超然物外，比我還要怕這麻煩，無論如何都不肯接手，只答應(yīng)在我出征期間暫代國政，這還是因他與那躍馬幫殷幫主性情投契，為博佳人歡心也不好偷閑袖手，否則我怕是至今難以脫身。”

    子昊注視他片刻，忽然一笑，說道：“朕突然覺得，太子御真是敗得有些冤枉。若他知道自己處心積慮想要得到的王位被你二人當(dāng)燙手山芋一般推來推去，恐怕九泉之下都要氣得跳腳?！?/br>
    夜玄殤伸手摸了摸鼻子，苦笑道：“王上怎不覺得我有點冤枉？拼死拼活搶來這燙手山芋，現(xiàn)在想扔都扔不掉。老天爺就是這么愛開玩笑，你越不想要的東西越往你手里塞，想要的人卻偏偏讓他得不到。”

    子昊道：“因果輪回，緣生緣滅，世事既然發(fā)生，便總有它的道理，沒有什么是真正的偶然，相信即便再來一次，你還是會成為穆王，太子御也一樣要以慘敗收場?！?/br>
    夜玄殤嘆道：“兄弟鬩于墻，誰勝誰負(fù)不過如此。我與大哥爭斗一場，險些兩敗俱傷，說到底也是受人挑唆。那婠夫人逃出帝都，隱于穆國七年，暗中cao縱，毒害我父王，離間我兄弟，最后連師尊也死在她的手上，更想以我與子嬈為傀儡謀劃天下，不過可惜，現(xiàn)在她再也無法興風(fēng)作浪?！?/br>
    子昊目光微動，掠過些許冷澈的顏色。夜玄殤沉聲道：“日前白虎秘衛(wèi)在汐水上游發(fā)現(xiàn)她的尸體，看去乃是真元耗盡而亡，我已命人秘密安葬，此事尚來告訴子嬈?！?/br>
    子昊淡淡道：“白骨成灰，一了百了，死則死矣，何必再讓生者傷懷?！?/br>
    夜玄殤道：“只要王上不再追究此事，從此恩怨兩清，相見無期，這一秘密永沉海底，對子嬈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br>
    子昊轉(zhuǎn)頭深深打量他，目中光彩流動，剎那照人，“婠夫人的確與我族宿怨甚深，但朕殺此人卻不因宗族恩怨，包括那鳳后。朕所做一切只是為子嬈平安，因此朕可以不擇手段，除去所有可能對她造成威脅的人。不過奇怪的是，現(xiàn)在明明有一人便在眼前，朕心中卻沒有絲毫殺機(jī)?！?/br>
    夜玄殤摸了摸鼻子道：“莫非王上以為我會對子嬈不利？”

    子昊道：“坦言之，你所知之事超乎朕的意料?！?/br>
    夜玄殤哈哈笑道：“想必王上這番苦心以前從不曾對他人透露過，我今日所言也從未入過他人之耳?？磥硗跎现遥蝗缥抑来舜螙|來，定然能在王上這里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br>
    子昊微笑道：“那么穆王此來帝都究竟為何？”

    夜玄殤含笑倚劍道：“其實我是想來看看，究竟用什么法子才能合情合理天下歸一，既保穆國子民無虞，我亦樂得個兩袖清風(fēng)，逍遙自在?！?/br>
    子昊修眉輕揚，說道：“子嬈曾對朕說，夜玄殤便是夜玄殤，和別人不太一樣，你果然一直讓朕意外?！?/br>
    夜玄殤笑道：“那么王上以為如何？”

    子昊垂眸沉思，稍后道：“既然如此，朕便與你做一個約定，待這天下歸一，你我各得其所?！?/br>
    第六十章 暗度陳倉

    子昊與夜玄殤在漓汶殿密談，子嬈回宮換衣衫，親手做了幾樣精致小點，并一壺竹葉清釀，待準(zhǔn)備停當(dāng)，恰好離司自蝶千衣處回來復(fù)命，便接了她手中的白玉描金盤同往漓汶殷去。子嬈聞知蝶千衣已將藥配制停當(dāng)，心下自是歡喜。離司卻是滿腹心事，端了點心隨行在后，悶悶不語，過了一會兒，輕聲問道：“公主，若是那蝶千衣的藥……她的藥解不了主上的毒，那怎么辦？”

    子嬈腳步略停，回眸看了她一眼，微微淺笑，“其實他的病好不好，毒解不解，倒也沒什么關(guān)系。蝶千衣倘若能醫(yī)此癥，那便是蒼天垂憐，萬幸之幸，如若不能，那也是天命所定，于我來說都是一樣?！?/br>
    離司一怔，蹙眉不解，“公主，這事關(guān)生死，怎么能一樣呢？”

    子嬈含笑抬頭，漫天雪光透過瓊林，映得她魅眸瑩澈，清若冰潭，“上窮碧落下黃泉，到哪里都是他，生生死死，我必與他相伴，又有什么不一樣？”

    離司聽得暗中心驚，不由抬手摸了摸衣中藏著的東西，正要開口說話，卻見前面有人匆匆而至。子嬈聽到腳步聲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竟是兩名影奴護(hù)著斛律遙衣前來，斛律遙衣一見子嬈，奔到面前叫聲：“公主！”一句話未說，便已泣不成聲。子嬈見她肩臂帶傷，形容憔悴，身上血跡斑斑，竟連隨身兵器都不知所蹤，心中暗暗吃驚，伸手扶她問道：“出了什么事？你隨白虎軍前去洗馬谷，為何弄成這般模樣？”一邊說著，一邊看向和她一起回來的影奴。

    身旁一名影奴跪下道：“回稟公主，我們奉主上之命留意軍情，白虎軍增援洗馬谷，未入終始山地界便遭敵軍阻擊，損傷十分慘重?！滨蛇b衣這時心緒稍定，跪在子嬈面前哭道：“若不是遇到影奴，我恐怕都難活著回來報信。公主，是烈風(fēng)騎！皇非……皇非他親自率兵在金石嶺設(shè)伏，與那十九部蠻兵前后回合，夾攻白虎軍，顏將軍為掩護(hù)大家，被皇非重傷俘虜，彥翎……彥翎……”

    子嬈聽得白虎軍竟然在金石嶺遇襲，心驚不已，追問道：“彥翎怎樣？”

    斛律遙衣抽泣道：“彥翎險些喪命在方飛白劍下，幸得衛(wèi)將軍拼死救回，但是受傷極重。我走的時候他還在昏迷，也不知醒不醒得過來……”說著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大哭。

    子嬈鳳眸飛挑，利芒一閃而過，“又是方飛白！他日若不斬此人頭顱，我誓不為人！”

    白虎軍遇襲的消息傳來，且蘭、蘇陵等人先后趕至長明宮，聽斛律遙衣將情況詳述，無不震驚莫名。要知白虎軍此次星夜行軍，行動隱秘，領(lǐng)軍的衛(wèi)垣、顏菁皆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更有彥翎指點秘徑，原本絕不可能出什么差錯，怎也不料竟被敵軍設(shè)伏突襲。

    據(jù)斛律遙衣帶回的情報，白虎軍在金石嶺兵敗，顏菁為掩護(hù)中軍撤退，重傷被俘，衛(wèi)垣救出彥翎，率部整頓殘兵，踞守在金石嶺以東一處山峽?；史怯H自點兵布陣，烈風(fēng)騎與十九部大軍兩面夾擊，將白虎軍圍得水泄不通。幸而衛(wèi)垣久經(jīng)沙場，面對烈風(fēng)騎輪番不斷的攻勢，尚自陣腳不亂，一面依借地利死守營地，一面派人保護(hù)斛律遙衣突圍求援。斛律遙衣與五百精騎趁夜下山，被方飛白率兵阻殺，除她得影奴相救保得性命外，余人無一生還。

    洗馬谷接連兩次出現(xiàn)意外，已不是眼前白虎軍損兵折將這么簡單，軍情究竟如何泄露出去，眾人心中皆有疑念，但九公主不曾發(fā)話，東帝御駕未臨，一時間誰也不好多言。穆國隨行人員中，衛(wèi)垣、顏菁、彥翎三人被困金石嶺，如今生死未卜。殷夕語已先行返回邯璋統(tǒng)調(diào)糧草，眼前唯有白姝兒身在帝都。她素不與眾人合群，獨自站在窗畔等待穆王，轉(zhuǎn)頭間無意與子嬈雙眸相觸，不知為何忽覺驚凜，心思一轉(zhuǎn)，不由暗咬銀牙。

    但子嬈目光不過在她身上停留了剎那，眉梢淡淡一掠，便即轉(zhuǎn)開。洗馬谷之事，顯然是有人與皇非互通消息，出賣帝都。那日流云宮宮筵在場之人，除去彥翎三人外，蘇陵、墨烆對王族皆是忠心無二，且蘭及九夷族人絕不可能出賣洗馬谷的消息，殷夕語于情于理都無理由投靠北域，唯有白姝兒心機(jī)多變，亦與皇非早有瓜葛，先前更曾數(shù)度與帝都為敵，頗是引人懷疑。子嬈自白姝兒身上收回目光，推敲此事，但覺十分蹊蹺，說來自姝兒與皇非也是恩少怨多，私下通敵出賣穆王對她似乎并無多少益處，子嬈思及此處，心中忽有一念倏閃而過，尚不及細(xì)思，外面兩名禁衛(wèi)快步而入，“啟稟公主，北域來使求見！”

    “北域來使？傳進(jìn)來！”子嬈拂袖回身。不過片刻，禁衛(wèi)引了一人登階而入，但見其人一身黃衣羽氅，發(fā)束金帶，面如冠玉，正是那天工瑄離，后面兩名隨從托著個一尺見方的金匣低頭跟隨?，u離入得殿來，環(huán)目掃視一周，對著子嬈欠身一揖，笑道：“在下奉君上之命，特來給王族送上一份薄禮，還望公主笑納?！闭f罷將手一揮，身后隨從抬上金匣高高舉起。子嬈抬手掀開，臉色倏然一變。且蘭同時看到那匣中所盛之物赫然竟是顏菁的首級，不由驚怒交加，“皇非不過僥幸勝了一仗，竟敢如此欺人，當(dāng)真以為帝都奈何不了他嗎！”

    四周諸將怒目而視，瑄離卻不慌不忙欠了欠身，復(fù)從袖中取了一枚白虎金令，“君上讓我轉(zhuǎn)告公主，一日夫妻，生死為契，誰要是膽敢覬覦公主，君上必定讓他付出慘重的代價。至于王后娘娘，與君上本是師出同門，此時若肯回心轉(zhuǎn)意，君上不計前嫌，必定也會給娘娘一個名分?！?/br>
    他言語未盡，旁邊樓樊已氣得須發(fā)皆張，驀地暴喝一聲：“兀那狗賊，爺爺砍了你的腦袋！”兩旁劍光一閃，瑄離身后四柄長劍直指背心，殿中諸將本便滿心怒火，此時欲為顏菁復(fù)仇，恨不得將他大卸八塊。誰知劍光甫動，瑄離冷笑一聲，忽然衣袖輕揚，向側(cè)一晃，鬼魅似的脫出了諸將包圍。除樓樊之外，其他三將原本蓄勢待發(fā)，倒也無意倚多為勝，瑄離身形變動，樓樊一劍落空，余人當(dāng)即三劍齊出，分別指向?qū)κ稚现邢氯?，若是換作尋常人等，除了撤身后退之外絕無可能避開這三大高手聯(lián)袂阻擊。

    瑄離卻閃電般飄身上前，高聲喝道：“諸位若能將我留下，便算帝都也有能人！”

    四周同時響起數(shù)聲冷哼，四將催動劍勢，一片劍光幾乎封死所有去路，但見瑄離步法稍移，竟在不可思議的瞬間自靳無余和樓樊雙劍之間穿過。叔孫亦出劍之前早已算好他退路，劍上精光爆起，直取對方面門，誰知瑄離倏進(jìn)忽退，身形一轉(zhuǎn)。竟向墨烆劍上撞去。墨烆劍尖明明已抵到對方肩頭，劍下忽然一空。瑄離身子飛云一般貼著他劍鋒向外滑開，眨眼間已從容逸出劍網(wǎng)包圍，放聲笑道：“帝都高手不過如此，后會有期了！”

    王族諸將武功原本皆與他相當(dāng)，卻被這詭異的身法弄了個措手不及，四人聯(lián)手竟未將人攔下，倘若繼續(xù)追擊，便真要落得個以多欺少的名目，就連樓樊也不好再行出手，氣得哇哇直叫，一劍砍得殿上金石迸裂。

    眼見瑄離便要退出殿外，忽然一抹藍(lán)衫飄動，昔王蘇陵出現(xiàn)在殿門之前，含笑道：“先生還請留步?！?/br>
    他說話時與瑄離尚有數(shù)步之遙，不疾不徐抱拳以禮，分毫不失待客之道。瑄離眼見他赤手空拳，更不將他放在眼中，冷哼聲中閃身向左，眼見便要從旁擦身而過，不料眼前劍光陡現(xiàn)，一點流光似風(fēng)，罩向他胸前要xue?，u離此時去勢已盡，想要閃躲已是萬萬不能，也是他應(yīng)變了得，驀地向后折腰，飛腿踢出，取的正是對手腕脈關(guān)要。

    蘇陵喝了聲“好”，手中劍身微顫，一星化二，二化為四，四化為八，剎那間四面八方皆是劍光，星雨般漫空罩下?，u離雖迫得對手變招，自己卻也只能落回殿中，但聽哧的一聲輕響，蘇陵收劍后退，半空一角黃衣飄然而落，風(fēng)尋劍流光一現(xiàn)，復(fù)又蹤跡全無。

    瑄離一時托大，被他削去半邊衣袖，心中既驚且怒，不由冷笑道：“原來帝都的規(guī)矩不是以多勝少，便是車輪戰(zhàn)，哼哼，當(dāng)真好本事！”

    蘇陵微笑道：“先生遠(yuǎn)來是客，本當(dāng)以禮相待，但若欺我帝都無人，蘇陵代主迎客，不敢有失，以此一人一劍，請教先生高明?！?/br>
    瑄離目光向側(cè)一掃，道：“我若勝了昔王手中之劍，卻只怕他人不服?！?/br>
    這時一直不曾發(fā)話的子嬈突然開口，冷冷道：“皇非此次派你前來，怕是忘了告訴你惜命是福。你若能在風(fēng)尋劍下留得性命，我與王兄立刻昭示天下，冊封天工瑄離為北域之王?！?/br>
    瑄離眸心精光倏閃，道：“好，既然九公主金口玉言，在下便領(lǐng)教昔王高招。”

    樓樊原本滿心不服要與瑄離比試，但他對蘇陵最是尊敬，見他出手，便也不好再爭，悻悻轉(zhuǎn)身與諸將退出一片空地。蘇陵待眾人退開，抬手道：“先生請?！爆u離冷笑道：“昔王請教了！”話音落時，兩人同時動身，瑄離袖中現(xiàn)出一柄短刃，刀身修細(xì)瑩紫，飄忽莫測，便似一條云光水帶不斷纏向?qū)κ帧ＬK陵長笑一聲，手底劍法展開，風(fēng)尋劍自藍(lán)衫前爆起一團(tuán)繁密亮光，復(fù)如流星電雨一般，在那團(tuán)紫云當(dāng)中剎那散開。

    瑄離展開輕功身法，風(fēng)尋劍以快打快，兩條身影伴了刀光劍氣，便好似飛羽驚鴻時隱時現(xiàn)，待到最后，但見一道紫氣，一片黃光，幾乎無人看得清瑄離如何出招，只覺驚風(fēng)繞殿，云氣臨淵，令人生出身入險峰不知歸路的錯覺。再看蘇陵，風(fēng)尋劍或攻或守，卻是每一招都讓人看得清清楚楚，每一招都恰到好處地破入對方刀勢，既不搶一分，也不遲一毫，一套劍法快則快矣，卻是從容飄灑，頗有清風(fēng)明月拂山崗，一片心曠神怡的韻致。

    眾人之前耳聞天工瑄離精擅機(jī)關(guān)妙算，但從來無人知曉他武功如何，方才被他占了上風(fēng)，心中皆道僥幸，此時見他顯露真功夫，竟然與風(fēng)尋劍平分秋色，不由對其刮目相看，就連素以劍法快疾為長的墨烆也心生欽佩，樓樊更是頻頻點頭，若非對方是敵人，恐怕便要拍手叫好。這時離司身邊的叔孫亦突然低聲道：“離司姑娘，你看這瑄離的身法是否有些眼熟？”

    離司點頭道：“他用的是大自在的逍遙法，不過可比我高明多了，倘若動真格的，可能只有白堂主能跟他一較上下?！?/br>
    叔孫亦道：“這天工瑄離與白姝兒應(yīng)該早便相識。”

    瑄離的真正身份宿英雖然知曉，但除子嬈之外，倒也不曾對他人提起過。離司問道：“先生怎么知道？

    叔孫亦道：“察言觀色，但看瑄離入殿之時她的神情便知?！?/br>
    離司道：“當(dāng)初若不是這位白堂主，主上也不會和皇非鬧翻，她險些害死公主?！彼詼仨槪幌惭匀耸欠?，這兩句話已是極大的不滿。叔孫亦看著白姝兒目露深思，“此女曾和北域暗中交易，離間王族與楚國的關(guān)系，想來絕非善類?！?/br>
    兩人說話時，瑄離與蘇陵已在殿中過了近百招，仍舊勝負(fù)未分。蘇陵武功本在瑄離之上，數(shù)次搶攻皆被他仗著奇異的身法化險為夷，眼見將滿百招，朗聲笑道：“先生小心了！”說話之間，風(fēng)尋劍連閃數(shù)下，忽然一道劍光直趨對手眉心。這一劍看來平淡無奇，但唯有身在其中的瑄離方知他以極快的手法連出八劍，八道劍氣幾乎封死了周圍所有空間，形成一股強(qiáng)烈的氣流，迫得自己不得不正面迎敵。蘇陵話音未落，重重劍光已直迫眉睫，竟比先前快了不止數(shù)倍?，u離大吃一驚，待要變招已然不及，情急下短刃脫手而出，疾刺蘇陵胸口，跟著雙掌齊翻，便往他小腹印去。兩人先前招式雖然快絕無倫，卻并不十分兇險，突然這般兩敗俱傷的打法，駭?shù)们姨m與離司同時驚呼：“蘇公子小心！”子嬈驀地自座上站起，但要阻止已然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