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節(jié)
彥翎聞言,睜眼與他目光相接,二人相視一笑,默契了然于心,雙雙轉(zhuǎn)頭看向楚都東城燈火最盛之處。 那一日,少原君府藏酒閣的橫梁之上,刻下了兩行不易被發(fā)覺的小字。 夜玄殤,到此一游。 彥翎,同上。 第104章 第二章 邯璋城。 太子?xùn)|宮。 五更大雪。 雪被風翻卷急舞著,紛揚地灑落在青石條鋪成的宮道之上。一個緇衣宮人步履急促,白茫茫的雪地上迤邐地留下一串足跡,很快地又被白雪所覆蓋,終至無痕。 穿過殿前回廊,廊間牛角紗罩宮燈閃爍,光影明暗間已行至書房門前,那宮人伏跪于地,稟道:“殿下,上郢有信到?!?/br> 室內(nèi)光線略顯黯淡,夜玄御坐于書案之后,輕闔雙目,單手拄著額頭若有所思,聽到宮人的回稟,他似忽然被從某種夢境中驚醒般驀然睜開雙眼,兩道犀利的目光穿透一室的幽暗如有實質(zhì)般射在伏跪在地的宮人身上。右手輕輕揉了揉額角,左手一揮命身邊近侍去取了信函過來。 夜玄御持信在手,隨著目光在信函上緩慢移動,唇邊漸漸勾起一抹陰冷的笑痕。慢慢抬起頭看向殿門之外,眼光終落于那宮人的身上。那時間明明很短,跪伏在外的宮人卻感覺那兩道陰冷的目光似在寸寸凌遲自己的肌膚,時間緩慢得讓呼吸也變得沉重,背上早已是冷汗涔涔,額角之上猶自疼痛的傷口也仿佛在提醒著三日前的那一幕,同樣來自楚國的密函,太子盛怒之下轉(zhuǎn)瞬在指間化為齏粉,破風而至的古硯在擊破他的額角之后摔落塵埃。念及于此,支撐在地上的雙臂忍不住微微顫抖,正感覺禁受不住那樣目光的折磨時,卻聽到頭頂轉(zhuǎn)瞬即逝的一笑,在太子身邊服侍多年,他自然能夠聽出那短暫笑聲中的自得與歡愉,“退下吧”,那聲音仍然一貫的低沉冷淡,而那宮人聞此三字卻如逢大赦,斂衣襟退了下去。 夜玄御慢慢將身體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案頭上的兩份奴籍丹書之上??吹接嬒鹊拿?,情不自禁地冷哼了一聲,此人如果有他哥哥一半的腦子,也不用在質(zhì)子府做這么久的總管了。 輕闔雙目,手指輕輕擠按了幾下眉心,唇邊笑意冷誚,低沉的話語自唇齒間輾轉(zhuǎn)磨礪而出:“還真是一個讓人頭疼的人呢……只是這一次……計軫,定然不會讓我失望!” 有陰冷的風自殿門穿梭而入,吹散了自指間飄落一地的紙屑。 夜玄御英俊的面容隱于暗影之中,唇角一縷笑痕冷酷,雙眸驀然張開,射向窗外雪色空蒙。 太子?xùn)|宮,禁衛(wèi)重重,卻有一人履霜踏雪無約而至。 陰霾的天幕下,對面殿宇之上有人負手背光而立,身形峻偉,一柄闊身重劍負于身后,如與來人融為一體,須發(fā)隨風雪在空中恣意張揚,天地曠遠,更顯人冷,劍寒。 夜玄御起身離座,微一揮手屏退身邊眾侍從,微一挑眉,人已向那人所在之處飛身而去。輕身形落于瓦片之上,向來人拱手一禮,笑道:“國師雪夜造訪,卻為何不進來共飲一杯?” 來人正是天宗宗主,國師渠彌。 渠彌國師聞言冷笑一聲,卻未回身,只道:“聞東宮殺手二十人入楚,無一生還,還真是讓老夫開眼,倒未料殿下此時猶自賞雪品茗,端的好雅興。”夜玄御面色微凝,卻轉(zhuǎn)瞬笑道:“還不是拜國師一手教的好徒弟所賜?!?/br> 渠彌捻須陰沉一笑,“這話原也不錯,倒是老夫一直小覷了他。”轉(zhuǎn)回身形,面如石雕峻冷,一雙深眸精光內(nèi)斂,隱含戾氣,默默打量了幾眼夜玄御,語聲低沉地說道:“但愿老夫未曾選錯了人,只不知這一次你又有幾分把握?” 夜玄御微一瞇眼隱去眼中一瞬間生出的寒意,對渠彌的問話卻是避而不答,只反問道:“他自七歲時投入國師門下,這十余年來,國師對自己這個弟子又了解多少?” 渠彌面露不耐之色,說道:“了解多少?殿下到底想說什么?在老夫面前就不要如此拐彎抹角了吧?!?/br> 夜玄御一笑,道:“是人便會有弱點,他的弱點雖則不多,但有一個就足以致命?!?/br> 渠彌微微瞇起雙眼,說道:“這么有把握嗎?” 夜玄御道:“國師是不信我,還是太過相信他。” 天幕低垂,雪舞漫空,是刺不透的陰郁與黑暗。 渠彌看向他,仿佛這么多年來第一次認真地打量眼前之人,這一刻他忽然感覺透過面前這個張揚狠戾的年輕人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他挑唇想說些什么,最終還是沒有開口,轉(zhuǎn)過身,望向南方的天際,黑云翻滾如潮,風雪肆虐,天地一片晦暗。終于還是拋下了一句話:“我會派出天宗好手暗中襄助于你?!?/br> 夜玄御微一頷首,挑唇一笑道:“如此甚好,有勞國師了?!?/br> 渠彌冷哼一聲道:“東宮精英盡遣,你這府上還需加配人手吧。”言猶在耳,人已如夜梟飛身而起,轉(zhuǎn)瞬即逝。 夜玄御看著渠彌的身影消逝在風雪之中,深深吸了一口氣,勾起削薄的唇淡淡地笑著,風雪侵衣卻渾然不覺。這般風雪之中,他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個下雪的午后,冰湖之上玩耍的兩個孩子,那時冰層并未凍得結(jié)實,他卻故意引了那人過去,本欲從背后推那人入水,卻未料被那人鬼使神差地避了去,自己反而失控跌進了冰湖之中。事發(fā)之后他反誣是那人推了自己,那人并未反駁一句,只默認了一切,被罰帶入宗廟跪了三日三夜。他至今還記得錯身而過時那人的目光,沒有怨恨與憤怒,只如那冰湖之下的水清寂寒澈,也許他們的兄弟情就在那場風雪中凍結(jié)了吧…… 可是那又怎么樣呢,他從來都是這樣的人,朋友兄弟,無論是誰成為自己王者之路上的絆腳石,他都會毫不留情地一腳踢開,而那人,只是與自己恰恰相反而已。 弱點,那人的弱點他是最清楚不過的,所以這一次,三天后,來自楚國的消息絕不會讓自己失望。 雪落滿肩,他的唇角掛著涼薄的笑,語調(diào)低沉:“三弟,穆國的雪真的很美,可惜你再也看不到了?!?/br> 上郢城。 清晨微雨。 染香湖十里風月一片煙嵐迷蒙,金殿華臺,紅樓翠閣皆在這漫天飛雨中若隱若現(xiàn)。湖上輕波澹淡,煙籠寒水,半月閣幾點畫舫點綴其間。 “咚”的一聲器物入水的聲音,不知驚醒了誰人的旖旎春夢。爽朗的笑聲從一艘畫舫中傳來,有人笑道:“佳人美景當前,你卻舟頭獨坐孤飲,如此不解風情,豈不是辜負了此番風月,枉費了青春熱血?” 彥翎看著那刻著“敕造少原君府存”的玉瓷瓶在水中連水花未曾濺起一個轉(zhuǎn)瞬沉了江底,微一揚眉說道:“唉,酒色如雙斧,我還真是為你這根木頭擔心啊,算了算了,你既無事,我便走了。夜玄殤,你自己保重吧?!?/br> 但聞夜玄殤笑道:“這話倒像應(yīng)該是我說的才對,也好,那么告辭、再見,不送了?!?/br> 彥翎搖頭自船首起身,望向?qū)γ骐S波輕搖的畫舫撇了一下嘴巴,理理衣襟,小聲嘟囔了一句“重色輕友”,說話間,身形微動,人已掠至江岸之上,未及站穩(wěn),身后一道風聲追身而至。彥翎罵了一句:“背后偷襲,小人行徑”,反手抄了,卻是半瓶殘酒。夜玄殤清朗的聲音自江上傳來:“你背后誹議好友,又豈是君子所為!” 彥翎翻了一下白眼,抬手將那瓶中殘酒飲了,冷哼一聲道:“算我倒霉,誤交損友,走了走了。” 畫舫之內(nèi),夜玄殤玄衣半掩,斜靠在軟榻之上,隱約可以看到從左肩一直綁到胸口的白色繃帶,側(cè)目看向身畔仍在熟睡之人,薄汗輕衣,半遮半掩,眉目姣好,一襲如云烏發(fā)披瀉在枕畔,修長的玉頸下,一片酥胸如凝脂白玉,纖長勻稱的秀腿在素白輕紗下若隱若現(xiàn),秀美的蓮足也似在這迷離的夜色中無聲地妖嬈著,這是一個從骨子里都散發(fā)著無盡媚惑的女人,她似乎無時無刻都在引誘著男人,蠱惑著最原始的沖動。夜玄殤微一揚眉,攬了衣襟,方要起身離去,襟袖一緊,垂目看去,一雙白玉般的手緊緊拉住了他的衣角,那人用帶著初醒的慵懶、卻又生出別一般的媚惑的聲音說道:“三公子,又要不告而別了嗎?”手指攀援而上,滑過強健的胸膛,附上寬闊的肩膀,螓首微揚,紅唇一點嫣然便要掠上對面人棱角分明的唇鋒。 夜玄殤唇邊帶著一抹淡笑,手指輕輕勾起床上之人嬌小的下巴,輕輕搖了搖頭道:“鈴兒,何時也變得如此纏人了?”那眼中明明有笑意,卻又若有若無生出淡漠與疏離。她清楚地感覺到手掌之下男人的肌rou堅硬如鐵,保持著絕對的警覺與戒備,她便在那樣的目光中慢慢松開了手。 他這樣的男人,就像染香湖之上穿梭而過的風兒,來時無心,去時無意,又豈是她這般身心的女子所能把握? 她看著男子轉(zhuǎn)身離去,抓在錦被之上的雙手,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面上笑容終于一點一點冷卻下來。 有風從湖上來,吹動著窗前懸掛著的一串銀色風鈴,發(fā)出一連串清脆悅耳的聲音。 夜玄殤已然上岸,在風鈴聲響起之際凝佇了身形,玄裳當風,微微闔上雙目,天地靜穆,唯余風動、風鈴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