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jié)
漫天沙塵撲面,頓時將眾人埋入一片昏暗之中。 未及有所反應(yīng),崖上響起細(xì)微的機括聲,驟然之間,無數(shù)利光從天而降,急雨般飚向太子御所在方向! “保護殿下!”當(dāng)先四名白虎禁衛(wèi)飛身后撤,手中長劍舞作利盾,擋下漫空勁弩,護著太子御退至崖前。 這一下事起倉促,六十名侍衛(wèi)多有死傷,強弩剛息,一批黑衣人似從地下冒出,不由分說,殺向余人! 縱被突襲,白虎禁衛(wèi)亦非等閑之輩,雙方在狹窄的山路上展開惡戰(zhàn),一時刀光劍影血濺深崖。此時前路已被完全阻斷,若要進入楚國,除非過穿云關(guān)遠(yuǎn)繞昱嶺,那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趕上及笄大典。太子御在幾人保護下身處戰(zhàn)圈之外,面色陰沉,眼見白虎禁衛(wèi)已將刺客阻住,正要下令撤退,忽然,一道犀利的劍氣自他背后襲來! 太子御自少得天宗真?zhèn)?,乃是穆國?shù)一數(shù)二的劍術(shù)高手,遇襲一刻驟然自馬背上飛起,長劍彈出鞘中,于黑暗中劃出凌厲的光弧,頭也不回,反手疾挑對方空門! 劍光之下,一個灰衣蒙面人凌空現(xiàn)身,太子御座下馬匹一聲嘶鳴臥倒在地,不及掙扎,便慘嘶著墜入山崖。四名白虎禁衛(wèi)同時被鬼魅般出現(xiàn)的幾個黑衣人纏住,將太子御等人完全卷入戰(zhàn)局。 四周刀劍交織,敵我難分,太子御鎖定那刺客首領(lǐng),顯示出臨陣不亂的高手風(fēng)范,長劍循精妙角度刺出,當(dāng)空一顫,帶著令人心悸的利嘯搶攻對手。 灰衣人亦忽地折身,回劍憑空刺下。 雙劍相交,兩人間精光爆現(xiàn)! 但聽“哧”“哧”兩聲,兩道身影同時后退?;乙氯俗蠹缰涎獗派?,竟未能避開太子御一劍反擊,但他的劍尖亦自太子御前胸劃過,挑破護身軟甲,一張?zhí)一?xì)箋伴著鮮血飛出,一個急旋,落入了崖下奔騰的澗流中…… 三千桃花綻瓊宇,人間勝景樂瑤宮。 被選作含夕公主及笄典禮招待諸國賓客的樂瑤宮建于沅水與楚江交匯而成的一泊內(nèi)湖之上。二水溶溶,三十里清湖如鏡,其上以漸芳臺為中心修造一十八座精巧水閣,一閣一天地,一步一美景,雕花彩石鋪成的浮橋縵回相連,飛檐高低錯落有致,當(dāng)中繁花照水,次第當(dāng)風(fēng)盛放,若自高處望下,瓊樓漣碧水,玉闕落芳華,湖中倒影層光疊玉,恰如一朵艷麗鮮花綻開在澹澹波光之上,美不勝收,漸芳臺便也因此而得名。 千回百轉(zhuǎn),精雕細(xì)刻,浮橋卻只為看,往來水閣之間的宮人侍女從來都是泛舟而行。大典那日,彩衣宮女引棹踏舟,以玉盤盛托了新鮮采摘的奇花異卉送入閣中,并置美酒珍果待客,諸國王侯錦衣華冠,扈從如云,每有到者都絳衣使者引領(lǐng)至一處水閣,招待周到。 漸芳臺上更是裝飾一新,當(dāng)中以整塊翡玉砌成祭天禮臺,朱紅之色烈烈,象征著楚國宗室血統(tǒng)的朱雀神鳥在陽光下振翼欲翔,與當(dāng)空雍容的王旗相互呼應(yīng),四周五色羽旌簇?fù)碚姓?,煌然不可逼視。臺前瓊階,臺下御道,皆盡香花從簇,傾珠鋪玉,舉目望處燦燦生輝,令人疑是那湖中粼粼波光漫艷其上,僅為一國公主及笄之禮,著實是奢華鋪張到了極點。 為方便觀禮,四面水閣前的簾幔都早已用金鉤掛起,但只有漸芳臺北面一處小榭四面垂簾,輕紗飄蕩之下,令人只見得依稀人影,卻看不清其中情形,大異于其他觀禮之處。 在此伺候的兩名侍女乃是含夕公主身邊小小心腹,知道里面是公主極為重要的客人,奉了命不去輕易打擾。而那客人,也冷淡得很。說冷淡,卻又似乎不是,為他引路時他對她們點頭微笑,容色溫雅恍若靜川明波,但偏偏,就是讓人覺得疏離。 于是便那樣屏息靜氣地關(guān)上門,退出,臨窗而立的便只余了子昊一人。他透過幕簾飄逸的光影遙望漸芳臺,各處風(fēng)景盡收眼底,離典禮開始還有些時間,他閉目沉思一會兒,返身向外走去。 閣中并無閑雜人等,隔著花廳,是對稱而建的同樣一間雅室,他在門前停住,叩門而入,里面一人布衣灰袍,頜下飄髯,一身冷傲之氣自那曠逸的身形之中顯露無遺。 “子昊見過王叔。”淡淡一聲施禮。仲晏子似乎對他的出現(xiàn)并無太多驚訝,雖十余年避退江湖,但曾經(jīng)朝堂上周旋謀劃,猜度人心自是駕輕就熟,剛才子嬈那丫頭突然出現(xiàn),邀了老道士去尋酒喝,他便知其后必有因由,果然來的,便是當(dāng)今東帝。 卻不回身,仍是穩(wěn)坐案前看著窗外的情景,語氣似慨似嘲:“你好手段,輕而易舉,便令楚國這場盛典先減了三分聲勢。” 輕紗之外,位于漸芳臺右側(cè),楚王御座近旁的一處座席,人來人往似比其他地方熱鬧不少,一眼望去格外醒目。 今日一早,帝都王令遍傳九域,正式晉封且蘭公主為九夷國女王,封城賜地,恩賞甚厚。未賀含夕及笄,先賀且蘭封王,九夷族聲勢不同昔日,隱然直追楚穆,諸國紛紛具禮前來,以示友好,而且蘭的座席也由原來下首一點,改為與宣王對席的尊位,而此處,原本是為穆國太子御預(yù)留的席位。 太子御一行至灃水邊境忽因急事返程,最終未能至楚,代為出席大典的乃是三公子玄殤。長街一戰(zhàn),穆國三公子聲名鵲起,如今太子御無故缺席,少原君親自相陪,諸國難免察覺風(fēng)吹草動,前往他處結(jié)交之人也是絡(luò)繹不絕,成為場中另一熱鬧所在。甚至連赫連羿人竟也一反常態(tài),對這殺子仇人全然不計前嫌,與他把臂相談,言笑甚歡,臨走時還十分親熱地在他左肩拍了一拍,而夜玄殤,有意無意地向側(cè)閃讓,隨即和身旁少原君迅速交換了目光。 赫連羿人轉(zhuǎn)身之時面色陡沉,兩天前太子御在楚穆邊界遭遇刺客襲擊,以至缺席大典,少原君府嫌疑極大。但皇非兩日來一直和白姝兒同進同出,不可能親自出手,那么武功與太子御不相上下,卻又殺之而后快的,便唯有和少原君府公然聯(lián)手,也是將在此事中獲益最大的三公子夜玄殤。 方才的試探證實了這點,赫連侯府與少原君府由針鋒相對而勢不兩立,太子御也一樣與夜玄殤絕難共處,兩相聯(lián)盟,必以一方的落敗收場,只看是誰先下手為強了。 隔著紗幕,無論是且蘭雪衣盛裝引人矚目的風(fēng)華,還是夜玄殤那邊迎來送往都看得并不是很清楚,水到渠成的事,并不需要再有太多的關(guān)注,子昊在仲晏子對面拂袖落座。 仲晏子看他一眼:“若我所料不錯,太子御想必是中了你的算計,以至被夜玄殤取而代之。且蘭這里又是封城讓地,王恩盛寵,風(fēng)頭幾乎壓過了今天大典的主角,五百里王域領(lǐng)土,你倒是大方得很?!?/br> 子昊神情自若,不急不徐地道:“王叔言重了,我不過還夜玄殤一個該還的人情。而且蘭,五百里王域不少,但也不算太多,那本就是她應(yīng)得的?!?/br> 仲晏子聞言,眉峰忽地聳動,掃視于他:“既如此說,看來有些事你早已心中有數(shù)?!?/br> 子昊唇畔蘊有絲縷幽深的情緒:“王叔收且蘭為徒,處處加以維護,難道不也是因此嗎?” 仲晏子重重哼了一聲,似乎對他十分不滿:“以且蘭現(xiàn)在對你的心思,我對她再加維護,又有何用?” 子昊眸子一垂,泛出無聲淡笑:“王叔疼愛且蘭,卻何以如此苛責(zé)侄兒?我心中對一些事情雖有謀斷,但與且蘭相處不過月余,這等事,似乎也不是我能左右的?!?/br> 仲晏子面上越見惱怒:“你既清楚實情,卻與她同宿同行,恩嘉封賞不斷。哼!我便該想到,從一開始你引她刺你一劍,便是想讓她心存愧疚,凡事才對你言聽計從,這番苦rou計未免也太過真切,難道連自己性命都不顧了嗎?” “王叔說得對。”子昊雙眸微抬,從容平靜接他話語,“為大局計,侄兒確實不憚任何手段,此身如此,其他亦如此?!?/br> 唇邊笑意若隱若現(xiàn),卻未有一絲漫至眼底。他今日似是一反常態(tài),縱然看起來溫潤依舊,縱然聽起來話語平和,舉止之間卻隱有不可逆視的強硬。那種不經(jīng)意間流露的帝王之威,時刻提醒著他凌然高貴的身份,使得那絲絲淺笑亦凜如冰雪,有著些許孤峭的意味。 猛一對視,仲晏子心中似有熟悉的感覺閃過,那感覺挑起埋藏于十余年歲月中鮮明的畫面,帶得深眉隱蹙,目光便見凌厲:“不憚任何手段?好!真是像,不愧是那女人的養(yǎng)子,心機手腕如出一轍,有過之而無不及!” 子昊容色不改,淡淡道:“若非如此,侄兒今天恐怕沒有機會坐在這里和王叔說話?!?/br> 二十余年言傳身教,便只看也看得會了。重華宮中那親手教導(dǎo)撫養(yǎng),以母后身份伴他成長的女子,只手一人,將整個雍朝玩弄于指掌,那份心計與氣勢,直令整個王族俯首稱臣。 為達(dá)目的,不計手段之深險;為達(dá)目的,鐵血殺伐若笑談。便是這個專橫跋扈的女人,也曾對少年時的東帝萬分顧忌。是以研劇毒,入湯藥,只為牢牢控制這顆棋子,然而藥毒無法泯滅一切,改變的唯有笑容,顛覆了光明與黑暗,如今遮擋一切喜怒哀樂,溫冷如玉的笑容。 入室以來,子昊始終面帶微笑。他今天著一身素衣,就連發(fā)間的束帶亦是淡淡無暇的白,這樣干凈的底色下,那無塵淺笑中透出的,便是一片風(fēng)色清寒。 外面雅樂忽起,鐘磬絲竹,繁麗悠揚,漸漸渲染出雍容而歡悅的氣氛。傘蓋如云冉冉,羽扇雙雙屏開,楚王與王后座舟靠岸,漸芳臺上儀仗升起,典禮已正式開始。 子昊垂下目光,舉手斟酒,突然開口問道:“王叔可還記得,今天對于王族,是什么日子?” 仲晏子微怔,待恍然驚覺,心頭狠狠一窒。 辛酉年庚申甲子日巳時三刻,襄帝駕崩于昭陵宮雙文殿。 是日,岐山星隕,一逝無痕,東海陡遭天災(zāi),海狂如怒,地動山搖,沿岸五城化作浪底廢墟,數(shù)千百姓葬身無存。 這一日,本應(yīng)是王族乃至整個天下盡哀之日。哀王之喪,絕絲竹,罷歌舞,禁酒rou,息煙火,九域服素。然自襄帝駕崩以來,諸候未有一次哀喪之舉,王族亦無力加以分毫約束。 酒滿,子昊徐徐抬手對王叔一敬,仰首飲盡。 仲晏子面色陡沉,喝道:“今日是你父王忌辰,你不降旨為他守喪,反而飲酒為樂!身為人子,未免也太過不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