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那豈不是很無聊?” 子昊含笑不語,含夕將手支在石上盯著黑白分明的棋子,側(cè)頭道:“肯定無聊的,我在宮里的時候,王兄也總是立下一大堆規(guī)矩,不準干這,不準干那,那些侍女們沒人敢違抗,我都快要被悶死了,幸好有時皇非還肯幫我溜出來玩。哎呀!如果皇非能來就好了,他可以陪你下棋,不過你可不一定贏得了他?!?/br> 子昊道:“皇非的棋藝很高明嗎?” 含夕豎起手指揚了揚,手上玉飾亦隨這俏皮的動作叮咚作響:“你不知道,他才出風頭呢!琴、棋、劍、兵,號稱楚國無人能及。不過呢,他也確實挺厲害,別人下棋從來贏不了王兄,只有他幾乎次次都贏,王兄也都輸?shù)眯姆诜?。?/br> “哦?”子昊眉梢輕輕一動,垂眸淺思。在楚王御前亦能這樣毫無顧忌,少原君之鋒芒由此可見一斑。此一人可定強楚,楚一國可定天下,要在短短一年的時間內(nèi)借力布局,使得王族涅盤重生,無論從身份、能力或者那份心志,楚國皇非,終究還是最為恰當?shù)娜诉x。 略微側(cè)首,雖在溫泉之旁,仍是覺得涼意浸骨,經(jīng)脈中的隱痛亦時常清晰襲來。溫泉也好,蛇膽也好,雖能稍微減輕積毒所帶來的痛楚,卻無法將其徹底根除。這副身體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日前在終始山便已察覺,蟄伏在體內(nèi)的劇毒已完全侵蝕到了心脈,九幽玄通雖可暫時壓制毒性,但逆天道之平衡,違陰陽之常理,威力越大,所付出的代價亦越大,每一次使用都會有嚴重的遺禍,最終必將更快地耗盡身體所有生機,那個越來越近的期限,是他不能,也無法回避的事實。 子嬈要他來楚國的目的,他又豈會不知,只可惜無論如何,事情的結(jié)果都不會改變。 巫醫(yī)歧師,此人原是巫族輩分最高、醫(yī)術(shù)最精的三大長老之一,亦是子嬈的母親婠夫人的師叔,卻在二十年前被施以極刑逐出宗族,原因是他生祭活人為血蠱,殘殺幼童飼喂毒物,違背九族禁令,私自研究上古禁術(shù)。 當年欽天司發(fā)現(xiàn)此事,裁定歧師罪當處死,派影奴秘密將其擒下。但那一年恰逢九公主誕生,襄帝以為殺之不祥,欽天司遵從王命,改施刖刑,將歧師囚入深牢,卻在不久后被他越獄而逃,不知所蹤。 此后數(shù)年間,商容手下影奴以及巫族長老都曾先后追捕歧師,卻被他頻頻逃脫,直至鳳后發(fā)動宮變,帝都大亂,兩族蒙難,此事才不了了之。 歧師對王族的仇恨并非源于巫族的覆滅,而是由來已久,并且此人生性冷血,殘忍嗜殺,雖一手醫(yī)術(shù)高明至極,卻從不以醫(yī)者自居。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無論歧師是因何給了子嬈承諾,都絕不會心存善意。這是子嬈心存顧慮的原因,是歧師最終答應解毒的目的之一,亦是他背后的皇非促成此事的深謀遠慮。 歧師欲趁機向王族復仇,皇非卻要借此一探究竟,來最終決定對帝都的態(tài)度。局中之人,心思各異,一切人心皆有可用之處,他不會拒絕任何人的好意,只因大局之根基,可以由此始,由此成。 面前清淡的笑容在垂眸的瞬間輕輕收斂,春水卷走落花,殘月斜照幽庭。心湖深處未見的一隅溫柔隱隱被莫名的惆悵迷惑,含夕突然很想伸手留住眼前的微笑,卻又不敢打擾,等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道:“我以前和皇非下棋總輸給他,你棋藝這么高明,可不可以教我?guī)拙??也好過自己一個人下棋嘛?!?/br> 子昊修削的手指向內(nèi)一收,棋子溫涼如玉,略起波瀾的心境剎那平復,淡笑道:“你又沒有見過我下棋,怎知我棋藝高明?”抬手將面前棋子依次拾起。含夕急忙放開雪戰(zhàn),幫他將棋盤清出:“你之前擺的一看就是很難解的古局,尋常棋藝怎么可能研究這個?” 子昊并不反駁,將一枚白子遞給她,“先看看你的棋力,讓你受子先行?!?/br> “好啊,讓我?guī)鬃樱俊焙柕馈?/br> “你平時與皇非對弈,所受幾何?”子昊道。 含夕想了想道:“有時五、六子,也有時七、八子?!?/br> 子昊淡道:“那我讓你先行十子?!?/br> “讓這么多?那我可不客氣了!”含夕眨眨眼睛,搶先執(zhí)子布局。子昊垂眸靜觀,單看執(zhí)棋的手勢,便知這小丫頭定曾得高人指點,棋藝應該頗有根基,微微淡笑,拈起黑子隨意落下,正在棋盤中心天元之位。含夕頓時愣住:“這是什么道理?” 子昊撤袖輕揚:“紋枰之戲,法以天地,合陰陽之理,象周天之數(shù),居天地之中以觀四域,覽全局而后動。” “唔……”含夕目光在那顆黑子附近游移,舉棋不定,最終選擇碰他一子。 子昊舉手應對,含夕猶豫片刻,亦在附近落子,如此連續(xù)走了十余步,子昊忽然笑著停手:“這樣下棋,你可贏不了皇非?!?/br> 含夕一手執(zhí)了顆棋子,一手托了腮,俏眉微鎖,只覺那綴在盤中的點點黑子幽深透亮,勢如天星,一股君臨霸氣隱懾四方,只叫人無所適從,不由自語道:“可皇非的棋路不是這樣的啊,一開始他總是很好應付的。” “皇非胸有韜略,奇謀至上,縱表面布局松懈,心中必然步步為營,你若被他假象迷惑,未到中盤便要吃虧了?!弊雨恍α诵Γ倥嘻惖纳碛暗褂吃谒樅诘捻?,隨那幽深的眼波輕輕蕩漾,若隱若現(xiàn)。 含夕撇嘴:“是啊,我每次都是在中盤輸給他的……” 子昊悠然抬眼:“戰(zhàn)未合而算勝,此兵法之常理,其實皇非一開局便知道你會輸在哪一步了?!?/br> 含夕聞言圓瞪了眼睛,想來想去,不由氣道:“哼!有時候我和攏月、朱顏幾個人一起想辦法都奈何不了他,真是氣死人了!” 想見那上陽宮中弈棋的場面,子昊不由搖頭失笑:“你們這正是中了他的算計,自然無法取勝?!?/br> 含夕奇道:“為什么?” 子昊道:“道理很簡單,你想,若軍中有三五個主帥,令出不一,這仗還怎么打?你們?nèi)嗽蕉?,思慮便越散,你一言我一語,各循其路,棋勢難以相連,怎不予人可趁之機?” 含夕想了想,頗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覺。子昊此時抬手指向她先前的落子,耐心指點道:“與皇非這樣的高手對弈,務必心靜,心靜則志堅,志堅而謀定,如此才不會輕易陷入他的局中,被他掌控局面。便如眼前,你這幾子相護呼應,布局穩(wěn)健,原本極具優(yōu)勢,卻因我一個落子便亂了方寸,也是同樣的道理?!?/br> 含夕道:“可你這攻勢排山倒海一般,我若不搶先阻止,馬上就要全軍覆滅了。” 子昊這幾步棋咄咄逼人,鋒芒不讓,大違他一向棋路,卻是故意為之,此時也不明說,只將幾顆白子撤回,略作調(diào)整:“躁而求勝者多敗,這里你若再拆兩子,我也必要著手應對,以免被你站穩(wěn)陣腳,那你上面的險勢自然就開解了。” “原來還有這般玄機,以退為進,倒成反攻之勢了。”含夕端詳他作出的棋勢,卻突然又搖頭道,“看來看去,還是起手占天元比較厲害。哈,下次我就拿來這個來對付皇非,他定然措手不及!” “以你目前的棋力,還駕馭不了這樣的設(shè)局?!弊雨粨P唇輕笑,有意無意看了她一眼,“若你和皇非對弈,我教你另外一種走法。”說著將棋局拂開,重新以白子先取三三,后占星位,第三步才落在中心天元,接下來略微詳細講解,一邊在棋盤上增加黑子。 方寸棋盤虛實變幻,瞬間數(shù)番天地,演繹萬般精妙,含夕聚精會神地聽著,幾乎迷在里面,不停地點頭,時而又擺弄棋子,發(fā)出疑問。子昊不厭其煩,有問必答,含夕牢記了半盤棋路,突然道:“哎呀!萬一皇非不像你說的這樣應我們的局,那可怎么辦?” 子昊目視棋盤,別有意味地一笑:“放心好了,若是皇非的話,三步之內(nèi)他一定會這樣應對。三步之后,他若不曾認輸,還和你下這盤棋,你便不是他的對手了。” 聽說要皇非三步內(nèi)認輸,含夕將信將疑,側(cè)頭想了會兒,再將那棋局重復一遍。她原本天資聰穎,悟性頗高,得子昊如此耐心指點,很快又學了幾個布局,心中十分得意。 一人閑閑相教,一人嬉笑學習,兩人就這樣在白石旁消磨了半日光陰,夕陽一絲余暉斜斜透入竹林,山間流泉亦染上了淺淡暖色,不知不覺已近黃昏。 最后半教半讓地對戰(zhàn)了一局,含夕突然記起不能太晚回宮,無奈起身告辭,有些依依不舍地問子昊:“下次我還可以來找你玩嗎?” 雪戰(zhàn)睡眼惺忪地從含夕膝頭跳回身邊,子昊拍了拍它,微笑道:“當然可以?!?/br> 含夕頓時欣喜非常:“太好了,那就這么說定了?。 弊叱鰩撞?,卻又停下,想起那林中的九轉(zhuǎn)玲瓏陣,不知出不出得去,猶豫著回頭看子昊。子昊招手讓她過來,取了棋子按奇門遁甲的方位擺了個九宮圖,然后將棋盤向左轉(zhuǎn)動:“太乙神數(shù)逆轉(zhuǎn)后天方位,一宮干天、二宮離火、三宮艮鬼、四宮震日、六宮兌月、七宮坤人、八宮坎水、九宮巽風,中五宮斡旋八方,太乙行其考治而不居,可記住了?” 含夕望向他,一臉仰慕:“原來是這樣,怪不得我走不出去。啊,對了,以后我來,你可不可以多教我一些好玩的?” 她明亮的眸中神采晶瑩,閃著青澀的歡喜,子昊注視她片刻,唇畔渲開淡笑,溫聲答應:“好,下次你來,我再教你別的?!?/br> 含夕開心地彎起眼睛:“那我先走了,不然回去又要挨王兄嘮叨!”揮手沒入林中,銀鈴般的笑聲隱隱飄遠。 子昊并未起身,目送她離開后,獨自靜坐,徐徐合上雙目。 第38章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