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她從窗口望下去,周生辰依舊沒回來。院子里的連穗似乎也在等著大少爺回來,來來回回走著,看起來有些焦慮。忽然有人影閃進來,是年紀大一些的連容。 樓層不高,兩個小姑娘的說話聲很快就傳上來。 連容嘆口氣:“越來越麻煩了,孩子沒了?!?/br> 連穗啊了聲,壓低聲音說:“沒了?” “是啊,說是她生辰八字不好,克的?!?/br> “什么克的?昨晚明明姓唐的那位,仗著自己有身子,先沖撞了她。你說提什么不好,偏偏就在眾人面前提她被退婚的事?倘若她不退婚,說不定如今我們的小小少爺都生下來了,誰敢這么冷嘲熱諷——”聲音驟然消失。 顯然是兩人之間,有人記起樓上還有時宜,很快停止了議論。 時宜短暫地品味這幾句話,震驚于早產后,那個孩子的死去。她還記得,當初在金山寺旁吃飯,忽然闖入的唐曉福。 這個話題中那個克了唐曉福的“她”,時宜猜不到身份。 但顯然,曾和那個“她”有婚約的人,是周生辰。 她首先想到的,是在西安聽說過的未婚妻。但很快就推翻了這個可能,按連穗說的話,這個“她”若不和周生辰退婚,早已有機會生下孩子。那時間上來說,應該是比較遠的事情了。 所以,還有別人嗎? 他在過去二十八年里,有過怎樣的故事,她一無所知。 如今看到的文質彬彬,波瀾不驚,似乎對男女□不太熱衷的周生辰,究竟有怎樣的過去?像個迷,越接觸的多,越不懂的多。 時宜,你要耐心,慢慢去了解他。 午后,周生辰姍姍而歸。他今日穿著深藍色的襯衫,黑色長褲,周身上下色調暗沉,惟有袖扣泛出了細微的銀灰色光澤。他安靜地在她身邊坐下來,松開袖扣,輕輕吁出口氣。 “下午去接我爸媽?”她給他倒杯水。 “事情可能會有些變動,”他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詞,“家里出了一些事情,確切說,有了白喜事,不宜在最近辦紅喜事?!?/br> 時宜恍然。 這個道理是對的,所以她點點頭,倒是沒有追問。 周生辰看她并不驚訝,猜到了什么:“聽到連穗她們說了?” 她吐了吐舌頭,輕聲說:“是偷聽到的,你千萬別怪她們?!?/br> 他眼底有隱約的笑意:“這個宅子,大小院落有68座,房屋1118間,人很多,也很雜。所以——”他停頓下來,時宜疑惑看他:“所以?” “所以,總難免有閑言碎語,真真假假的,聽過便罷,不要想太多。” 她笑:“知道了。一般電視劇里的大家族,都這么演的。” 這場訂婚倉促取消,她雖能理解,卻總要和父母交待。 兩人大概商量了一些措詞。 周生辰給她父母打了一個電話,很誠懇地抱歉,寥寥數語交待清楚。幸好只是訂婚,母親也覺得人家家中出現了白事,無論如何現在訂婚都有些不妥,況且,也有些不吉利,所以很快就釋然,取消了行程。 只是母親多少有些微詞,自始至終,周生辰的母親都沒有任何禮貌的交待,絲毫不像是即將結為親家的態(tài)度。時宜含糊笑著,解釋說他母親對這件突發(fā)的白喜事,很傷心,所以顧不及這邊的禮數。 “時宜,”母親的聲音有些心疼,“mama并不需要你嫁的多好,那樣的家庭,如果你覺得不適應還來得及。說實話,你們這些年輕人,結婚離婚都像兒戲,何況訂婚,你還有很多機會考慮清楚。雖然我挺喜歡那孩子的,但也不想你處處要比人低一等。” “知道了知道了,”她笑,玩笑說,“我會慢慢樹立我的地位的,女權至上?!?/br> 母親被逗笑,囑咐她不要虧了禮數,探望下早產的親戚。 母親這么一提醒,她也想起,是要去探望探望唐曉福,畢竟也算和這個兄嫂有了一面之緣。問周生辰時,他卻解釋說人已經離開了鎮(zhèn)江,時宜只能作罷。 周生辰臨時改變行程,準備明日就送她返滬。 他午后去處理余下的大小事宜,剛走不走,周文幸便忽然而至,說受了哥哥叮囑,要陪時宜四處走走。時宜本就對如此龐大繁復的老式建筑很感興趣,自然樂得閑走。 這種江南老宅,皆是長廊接著長廊,院落緊挨院落。 不像西北的大宅子,每個院落中都有分明的進出大門,規(guī)整刻板。 “我大哥哥說,一定要帶你去一個地方,”周文幸笑得時候,露出一顆尖尖的虎牙,可愛極了。時宜猜不到:“是什么地方?祠堂嗎?” 周文幸噗地笑了:“那種地方平時不太好去,而且去了也沒什么好玩的。我現在不告訴你,到了你就知道了?!?/br> 她們走得深入了,附近的植物已經漸漸都被竹子取代。 竹子并不濃密,稱不上是林,但伴著水聲和微風,就讓人有種清涼感。穿過一道窄門,竹林愈發(fā)茂密,卻已經能看到有三層高的老舊建筑,在不遠處安靜矗立著。 “喏,就是那個藏書樓,”身邊的周文幸告訴她,“我大哥哥說,你曾問他關于藏書樓的事情,所以他猜,你應該會喜歡這個地方?!?/br> 有風吹過竹葉,沙沙作響。 她想起,她在青龍寺的時候,問他可曾去過那種老式的藏書樓,有一層層的木架,無數的書卷。彼時他看似聽不懂的神情,只薄笑著,似是而非地說他經常去的地方,是一層層木架上,放置著試驗所用的器具。 未曾想,這里當真有這樣的地方。 第十九章 十八子念珠(1) 藏書樓,總有很多故事。 她不知道眼前這個往來過多少人,隱藏過多少的□。但此處是江南,而曾經記憶中的那座樓,卻遠在西北。早已塵歸塵,土歸土。 周文幸從身上摸出老舊的長型銅鑰匙,開了鎖。 興許是怕時宜愛干凈,邊推開門,邊告訴她,這里每日都有固定的人來打掃,不會有任何的灰塵:“對了,你對灰塵和花草過敏嗎?” 時宜搖頭。 “我大哥哥對灰塵和花草過敏?!敝芪男业吐曅π?。 時宜點點頭:“記住了,以后家里要一塵不染,而且不能養(yǎng)花花草草。” 周文幸笑起來:“他過敏不算很嚴重,”她忽然壓低聲音,像是偏向著時宜般,“所以你和他吵架了,就讓他聞花香,他就會身上發(fā)出紅色的小腫塊,不多,但是特別有趣?!?/br> 時宜實在懷疑,面前這個女孩子是學醫(yī)的。連她都知道,過敏是不容忽視的事情,雖大多病發(fā)不嚴重,但真嚴重起來,還是非??膳碌?。 室內果真是一塵不染。 時宜從一樓到三樓,像是欣賞古物似的,從每個角落的擺設,到仰頭看到的木雕,都覺得有趣。周文幸看起來對古文學沒有任何興趣,也說不出所以然,任由她走到樓頂。因為是古建筑,所以樓高足有十丈。 三樓的東面和南面,是有懸窗的,十幾排的書架上,擺放著各色書籍。有書卷也有書冊,幸好沒有竹簡,否則她真要懷疑自己所在的年代了。 周文幸接了個電話,因為信號不好,匆匆下樓。 她站在書架旁,隨手拿起一本書,就聽見有腳步聲。 很快,周生辰就出現在樓梯口,他手搭在樓梯盡頭的木雕扶手上,透過一排三米高的書架縫隙,很快就看到了她:“有沒有喜歡的書?” “我才剛到不久,”她放下書,“你不是說,家里有事情要處理?” “結束了,”他微微笑著,“余下的那些妯娌間的事,應該不需要我插手?!?/br> 他的神色坦然,聲音里仍有些不太自在。 畢竟都是一些家庭矛盾,的確不需要他來作主。 所以他匆匆離開,甚至走的步子有些快,只是想看看時宜看到這樣的禮物,會有什么反應。而此時看到了,卻發(fā)現她的態(tài)度并不重要。 背對著窗外的夕陽,她這種恬淡而又古典的氣質,像極了傳說中一顧傾城的女子。 “為什么不到窗邊去看看?”他不緊不慢地走過來。 時宜愣了愣,瞥了眼半敞開的窗子,竟然踱步動步子。有種深刻的恐懼感,讓她甚至有些手指發(fā)抖,呼吸困難。她并不恐高,十丈也不過是十層樓房的高度,可為什么會這么怕。她輕輕地深呼吸了下,怕他看出自己的反常。 他卻已經先走到窗邊,徹底打開窗子,將支撐的鉤子掛上。 如此一來,視野更加開闊。 有風吹進來,臨近窗邊的書架上,有書刷刷翻過數頁。 他靠在窗邊,回身看她:“來,看看這里。” 時宜不敢動,覺得周身都有些疼痛,那種從骨縫里滲出來的疼痛,讓她緊緊攥住拳頭。 他看著窗外,未曾留意她的異樣:“站在這里,你能看到整個老宅的全景,還有落日。” 聲音淡淡的,在清涼的晚風里,讓人如此熟悉。 時宜克制住自己心底里的恐懼,慢慢地,一步步地走過去,把手遞給他。直到被他輕輕握住,帶到窗邊。她扶上窗欞的一瞬,眼前只有血紅,他的聲音明明那么近,卻像是隔了曾水霧,聽不清。 “身體不舒服?”周生辰單手撐在她身側,低頭看她臉色竟有些微微的泛白,“時宜?” 他喚她的名字,耳邊是他的氣息,還有他的體溫。 所有現實的觸感都把她從噩夢中漸漸拉回來,直到眼前恢復清明。 血光散去。 只是夕陽余暉。 連綿的白墻黑瓦,還有濃郁的綠,都被余暉拉長了。真的是一眼看不到邊界的老宅,那些似乎是邊界的風火墻,都隱在了暮色里。 美極了。 她想,他是想讓自己看美景。 她額頭有些浮汗,此時在即將散去的日光中,才被他看清楚:“忽然出了這么多汗,真的不舒服?”她搖頭,還未待說話,周文幸已經走上樓來。 周生辰本想給她拭去額頭的汗,剛才伸出一半的手,也因此而中途收回來,插入了褲子口袋里。好像他在第三人面前,永遠都很矜持,矜持的像個不近女色的和尚。 時宜被他這個動作逗笑。 所以周文幸走上來,看到的是時宜笑得有趣,自己哥哥卻一本正經地看時宜,面上毫無笑意,眼底卻有著細微的愉悅。 周文幸越發(fā)對自己這個未來嫂子有了好感。 要知道,這位科學家哥哥,可是對女人歷來沒興趣的。 晚上周生辰帶她去見外婆。 讓她非常奇怪的是,他的外婆那么大年紀,竟然不住在老宅子里。 車開出山區(qū),拐入不算太繁華的臨近小鎮(zhèn),見到了獨居在兩層小樓的老人家。接近百歲高齡,老眼昏花,卻思維清晰。 她坐在搖椅邊,陪著外婆說話時,周生辰始終在耐心地四處檢查著用具、設備。甚至淋浴頭都要親自檢查,是否有任何細孔的阻塞。 “再耐心的人,終年對著和自己沒有血緣關系的老人,也會失去耐性。無論安排多少人在這里,總難免會有不盡心的時候,還是自己檢查的好?!彼麑ψ哌^來,看自己勞作的時宜輕聲解釋。 時宜頷首:“陪護不是親生子女,總會有怠慢?!?/br> 他笑一笑:“感同身受?” 她解釋說:“以前我mama和幾個舅舅輪流照顧外婆,就是因為發(fā)現,陪護不陪外婆說話,給她老人家曬的日光不足。都是些小事情,但做子女的就會照顧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