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張從古書上復印下來的白描畫，一個身材偉岸的男人站在兩扇大門前，光頭，方眼睛，雙手叉腰，身上的衣服樣式，屬于唐朝后期的裝束。他的腳下，左右各放著一只巨大的方形箱子，蓋子開著，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細小格子。

    除了那雙古怪的眼睛外，他還算得上是一個偉岸的男人。

    白描畫的側面記載著很多說明文字，字體駁雜，有楷有隸，其間甚至夾雜著某些奇怪的西北契丹文字。

    紅小鬼讀出來的，是另一頁上的現(xiàn)代翻譯文字，全部都是英文。

    “這是五角大樓的資料，美國人對中國的江湖黑道很感興趣，所以，幾乎每一個成名人物都會在他們那里留下記錄，不過很可惜，風，你的資料還不完整，希望給我機會補足，再提交給美國人?！?/br>
    我皺眉：“不必，我只是江湖上的無名小卒，不想被人注意?！?/br>
    紅小鬼哈哈哈哈地笑起來：“無名小卒？不、不，我敢打賭，三年之內(nèi)，你會站在江湖巔峰，成為華人里最耀眼的明星，想韜光養(yǎng)晦都辦不到?！彼炖飬⒉畈积R的牙齒在燈光下凜凜閃爍著，臉色又黃又差，真的跟一只“鬼”無異。

    在英文資料里，美國人著重強調(diào)了“每只箱子里都藏著三百六十一種毒蟲”這件事，懷疑川藏邊界的所有毒蟲就是從這個怪人手里放出來的，而他腳下放著的，就是兩只“潘多拉的盒子”。

    毒蟲能夠殺人，也可以經(jīng)過恰如其分的提煉，使之變成以毒攻毒、治病救人的法寶，正如眼鏡蛇的蛇毒正在被世界各地廣泛研究應用一樣。所以，美國的生化科學家們向國會聯(lián)名上書，要求找到這兩只箱子。

    我不得不承認，美國人的聯(lián)系力和研究熱情是全球第一的，他們總能把看起來匪夷所思的想法變?yōu)楝F(xiàn)實，比如探測月球、探測火星、“天網(wǎng)”太空防衛(wèi)計劃——二戰(zhàn)結束后的六十多年來，美國科學家的研發(fā)能力，總是讓全球其它國家的統(tǒng)治者不寒而慄。

    “找到潘多拉的盒子？談何容易？”我搖搖頭苦笑。

    不知道這個方眼怪人與李康那本古書里的方眼將軍是否是同一個種族，現(xiàn)在大家似乎是在一起做一個捉迷藏的游戲，不遠萬里而來，聚集在這個神秘的山谷里，都只為了揭開同一個謎題。

    “唐心是不會愛上別人的?！奔t小鬼突然嚴肅起來，敲打著鍵盤，指著屏幕上的四個草書大字。

    那是“百死神功”四個字，下面則是密密麻麻的行楷小字，其中一段被紅筆醒目地標出。

    “修練神功，必須先摒除七情六欲，以一死百了、死而后已的心態(tài)進行。神功大成之日，眼中所見俊男美女全部都是血rou骨骼，毫無丑俊可言。心如死灰，死過之人才能永生不死，直到無憂懼、無驚恐、無悲喜的四大皆空境界?！?/br>
    紅小鬼得意地在屏幕上連連彈著：“看，練這種功夫，最后便會深入魔道，無法自救，已經(jīng)不能算是正常的地球人。連自己是什么都忘了，還會愛上別人？”

    他還是個孩子，根本不懂愛情，更看不出老虎對唐心的用情之深。

    那種功夫，不是普通人就能有機會修練的，而只有蜀中唐門未來的當家人才能得到這份殊榮。一想起唐心身上穿的那件白色狐裘毛縫里隱藏的各種毒蟲，我立刻覺得自己渾身冷森森的，汗毛倒豎。

    “我知道，小心為了振興唐門付出了太多。她常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能做的，就是一直陪著她，走到她能放松下來休息的那一天。如果那個日子屬于地獄，我愿意陪她一起——”

    老虎醉了，推掉了第二個空酒瓶，伏在桌子上喃喃囈語著。

    紅小鬼嘟囔著挑開了帳篷的門簾，夾雜著寒意的夜風撲進來，瞬間帶走了所有的酒氣。

    “風，有沒有更復雜點的任務？如果到這邊來只干些資料員的工作，真是沒意思透了！”紅小鬼抱著胳膊迎風站在門口，猛的“阿嚏阿嚏”兩聲，接連打了兩個噴嚏。

    “更復雜的？前面山洞里石柱林立，并且能夠隨意變化，石柱下面，更是連通著一個詭秘的地下城郭——那些東西復雜不復雜？合你胃口嗎？”我必須得讓紅小鬼明白，大家現(xiàn)在面臨的困境有多兇險，而不是坐在電腦機房里的紙上談兵。

    紅小鬼斜了我一眼，毫不在意地搖搖頭：“那有什么？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三維立體的，我們?nèi)祟惪梢栽诘厍虮砻鏅M向拓展，另外的族類自然能夠上天鉆地，選擇最適合自己的環(huán)境。地球并不僅僅屬于人類，很多隱藏在暗處的異類隨時都可能跳出來，這一點，以你的智商該不難理解吧？”

    他的理論知識很充足，但“知道地球上有外星人”和“直接面對外星人”是截然不同的兩碼事。

    “明天，咱們?nèi)νM，去看看這片大山里究竟埋藏著什么好不好？特別是我聽說有一種長著翅膀的小蛇，屬于地球上的珍惜品種，正好可以拿來送給小燕泡酒喝，怎么樣？”紅小鬼對于未來充滿了好奇，但我相信他并不具備抓捕毒蛇的本領。

    我只能苦笑，因為目前營地里的每一個人都只關心自己感興趣的那一點事，對于前面的危險毫無顧忌。這種狀況下，必然會付出慘痛的代價。

    “你好好睡吧，明天還有——”

    紅小鬼“呀”的叫了一聲：“忘了忘了，今晚還有一場南美黑客攻防戰(zhàn)，不跟你說了，我趕時間！”他跳回電腦前，十指翻飛，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互聯(lián)網(wǎng)上去了。

    我毫無睡意，緩步出了帳篷，恰好看見顧傾城在二十步外的吉普車前來回踱步，不斷地向著隧道方向長吁短嘆著。

    “風先生，我在等你?！彼恿艘话验L發(fā)，暫且拂掉滿臉的愁郁。

    “有什么事？”看見她強顏歡笑，我心里也深有同感，仿佛兩個同時被困一隅的人，更容易心意相通。

    “經(jīng)過昨天的事，隊員們的心都快散了，我感覺，如果不能拿出切實可行的辦法通過隧道，只怕大家的情緒會更消沉。如果你的朋友能幫咱們穿過石陣的話，我希望天亮之后盡快行動。風先生，從好多方面的資料綜合推斷，走到這里不過是萬里長征剛剛開始，后面還有好多難題等待解決，所以，我們需要抓緊時間。早一天救出蘇倫，你也能早一天開心起來，對嗎？”

    她的話直截了當，不再力求婉轉。

    我點點頭：“老虎會帶路進去，直達天梯，這一點請顧小姐放心?！?/br>
    “那就好，嗯，添了這樣一個幫手，總算是件好事。”她勉強笑起來，但眉梢的不安跳動卻暴露了她內(nèi)心的憂慮。

    令我感到撓頭的問題至少還有兩個，不知道她現(xiàn)在也有同樣的擔心。我們兩個幾乎同時開口：“還有——”

    她唇邊的酒窩更深了：“風先生，你先說?！?/br>
    我吹了吹吉普車引擎蓋上的塵土，慢慢坐下來：“我擔心傳說中會飛的蛇，也擔心如果按照老虎的引導路線前進，最終是不是也會遇到那個戴著黃金面具的人。那人可以囚禁他和唐心，當然也能抓住其他任何人?！?/br>
    老虎向我描述洞里那些情況時，顧傾城雖然不在場，但我相信她略施小計，就能得到我們的談話資料。

    顧傾城低下頭，稍微思索了一下：“你說的沒錯，不過前一個問題我已經(jīng)有了解決辦法，那就是回古寨去，向何寄裳借‘碧血夜光蟾’?！?/br>
    我“哼”了一聲，想起她跟衛(wèi)叔之間的對話，心里陡然升起了一絲反感。

    衛(wèi)叔曾獻計要殺光古寨的人，然后搜索寶物的下落，這一點實在是卑鄙齷齪之極，幸好她沒答應，還算沒讓我感到太大的失望。

    顧傾城歉意地一笑：“對不起風先生，或許你曾經(jīng)聽到了什么，但我絕不會放任手下胡來。我有個預感，何寄裳那邊的事，只要你肯出馬，成功率百分之九十以上。我們太需要那東西了，否則還不知道要犧牲多少人才能過去。”

    即使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成功率都不代表一定能成功，與何寄裳在一起的時間雖然很短，但我能看得出她是個內(nèi)心極度固執(zhí)的人，否則也不會甘心帶著這么一群人常年棲居在山林里。碧血夜光蟾是五毒教的至寶，她不可能輕易就拿出來送人。

    當然，我可以告訴她自己的真實身份，“盜墓之王”楊天的親弟弟，但問題是她會相信嗎？

    顧傾城又笑了：“風先生，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咱們沒有自由選擇的機會。如果你不肯采納我的建議，那就算了?！?/br>
    我緩緩地搖頭：“不是不肯，而是那個建議的可用性不大，因為我了解何寄裳——”

    “哦？你了解她？”顧傾城仰起下巴，不經(jīng)意地露出一點點受傷害的樣子，輕輕縮了縮肩膀，“難道又是古人說的，傾蓋如故、白發(fā)如新？”

    夜那么黑，我感覺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又倏忽一下子遠了許多。

    “我也是憑自己的知覺，顧小姐，越是在艱難困苦的環(huán)境里，人的知覺便越敏感。何寄裳受過很多次追殺迫害，覬覦她手中碧血夜光蟾的勢力不止一家，像咱們一樣彬彬有禮地上門求借的有之，夜黑風高強搶豪奪的占絕大多數(shù)。所以，要想打動她的心，取得她的信任并不容易?！?/br>
    我說的都是實情，這片大山是西南馬幫的地盤，一個女人帶領著另外一群婦孺要想站住腳生存下去，不經(jīng)過幾十次血與火的戰(zhàn)斗是不可能過上安穩(wěn)日子的。

    顧傾城的眉間掠過一絲焦灼，摸了摸自己越發(fā)尖削的下頦，悠然長嘆：“既然這樣，就只能憑著衛(wèi)叔準備的那些抗蛇毒血清硬拼了?！?/br>
    比起上一次在車子前喝酒時，她又瘦了許多，下頜兩側的細小青筋完全暴露出來了，像裸露出的植物根須，略顯狼狽。這一點，令我回憶起蘇倫從此地趕往楓割寺時憔悴的樣子，那時，她一心牽掛著失蹤的我，完全不顧自己的病體，經(jīng)歷了生命中最晦暗的日子。

    “你瘦了——”三個字不自禁地脫口而出，仿佛面對的是當日剪短了頭發(fā)后的蘇倫，這句飽含歉意和憐惜的話，早該告訴她。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恰恰是那一刻蘇倫的真實寫照?？上?，那一面竟然成了永久的別離，一直遷延到現(xiàn)在。

    兩朵紅霞倏的飛上了顧傾城的面頰，她靜靜地垂下頭，長發(fā)跟著披瀉下來。

    “你餓不餓？我要回帳篷去煮宵夜，順便替你多煮一碗？”良久，她笑著開口，紅霞慢慢褪去。更多的話，盡在那種羞赦的紅霞一來一去之間，不著文字，盡得風流。

    我真的有點餓了，看老虎喝酒、聽他講述那段奇怪的經(jīng)歷，自己消耗的腦力、體力極多，的確需要補充些有營養(yǎng)的東西。

    第五部 逾距之刀  第一章 碧綠飛蛇

    等到酒精野營爐燃著，鍋里的薄皮rou餡餛飩不斷飄浮翻滾著，各種醬料的香氣幽然飛揚著——我的肚子也跟著嘰里咕嚕怪叫起來。

    顧傾城系著一條白色的圍裙，動作熟練地忙碌著，五分鐘后，兩碗香氣撲鼻的餛飩便上了桌。

    “請吧，嘗嘗顧氏家傳的小餛飩，當年乾隆皇帝下江南，曾在姑蘇城中品嘗過，親筆題寫過‘小顧云吞飄香夜，江南才子忘斯文’的名句。就算到了現(xiàn)在，‘小顧云吞’也是蘇州十大金牌小吃之一?！?/br>
    她笑著，露著唇邊潔白亮麗的牙齒。此刻，所有的風雨險惡都被隔在帳篷之外，只有面前的人、滿鼻子的餛飩香味是最真實的。或許有那么一剎那，顧傾城的影子在我心里越來越清晰，疊加在蘇倫的影子上面，真真幻幻，漸漸融合在一起。

    “可惜，沒有蘇州城的小橋流水、彎月花香做伴，僅有美食，缺少美景，終是遺憾。風先生，等這件事全部結束了，我想邀請你去一次蘇州，哥哥在那邊投資興建了一條復古美食街，與天下聞名的拙政園僅僅一水之隔，每天都能吃到最正宗的江南名菜，有沒有興趣？”

    顧傾城的眼睛亮起來，隔著碗里飄起的騰騰熱氣，像是兩顆烏油油的黑珍珠一般。

    我努力收回自己的思緒，抹煞她在我心里的影子，淡淡一笑：“好，一定去?！?/br>
    低頭吃餛飩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兩肩的肌rou僵硬呆板之極。老虎說的話給了我太大的壓力，如果這群援兵也被囚禁，還有誰能趕過來救蘇倫？手術刀已死，真正牽掛著蘇倫的，除了我，還有其他人嗎？

    “我死，并不可怕，最怕是毫無意義的死，導致毀滅了救回蘇倫的最終希望?！辈挥勺灾鞯模夷缶o了手里的白瓷湯匙。

    一只微涼的手伸過來，覆蓋在我手背上，掌心的肌膚像世間最上等的絲緞一般柔滑，那是顧傾城的手。

    “別擔心，一切都會有解決的辦法，咱們一定能找到蘇倫。一個月、一年、十年，只要你一天不停下來，我就會無條件地全力支持你?！彼裏o聲地笑著，眼神溫柔如夢。

    這只手和這樣的笑，是暗夜里唯一能給我溫暖的東西，任何人無法取代。

    “我該相信她嗎？”那種疑問越來越淡漠，最后一絲戒備也消失在她的笑容里。

    “謝謝你，顧小姐，同時我也代蘇倫謝謝你?！闭f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心里掠過一陣悲涼。手術刀在世時，縱橫五洲四海，所到之處，黑白兩道都得給幾分面子，高接遠送，阿諛奉承。做為他唯一的meimei，蘇倫必定也是所有人眼中傾慕的焦點，集萬千寵愛于一身。

    現(xiàn)在，蘇倫孤身被困，生死不知，她找到的幫手死傷殆盡，反而需要以前從沒有打過交道的顧傾城解救。我們兩個，活得真是失敗，實在愧對“大俠楊天”和“手術刀”這兩位聲威赫赫的兄長。

    “風先生，從前我的一位導師總喜歡說這樣一句話，i  make it through the rain ，i  stand up once again on my own（我可以穿越云雨，也能夠東山再起）。人總有傲立千峰、鶴立雞群的時候，也會有低迷沉潛、隱忍壓抑的時候，這是人類社會的規(guī)律。我相信你，一定會突破這段最不好的日子，來，以湯代酒，敬你一碗——”

    顧傾城嫵媚地笑著，雙手捧起小碗。

    我把所有的話都埋在心里，端起碗，叮的一聲，與她手里的碗碰在一起。其實我心里很明白，營救蘇倫只是尋找大哥的過程中出現(xiàn)的突發(fā)事件，每次想到《諸世紀》上關于“大七數(shù)”的神秘預言，我都會越來越感到一種莫名的壓力。

    1999年7月

    為使安哥魯莫亞王復活

    恐怖大王將從天而落

    屆時前后瑪爾斯將統(tǒng)治天下

    說是為讓人們獲得幸福生活

    大七數(shù)輪回完結之時

    相互殘殺發(fā)生了

    它發(fā)生在這一千年開始不久

    那時地下的死人將破墓而出

    這兩段莫名其妙的話，被大哥鄭重其事地記載在日記本上，在北海道的尋福園別墅書房里，他又匯集了那么多各國語言版本的《諸世紀》?？梢钥隙?，他正在著手去做的那件事，與“大七數(shù)”有直接的關系。

    “如果能救回蘇倫，我們兩個今后再不會分開了——”我在心底里默默發(fā)誓。

    顧傾城起身走向角落里的簡易衣櫥，拿出一套迷彩作戰(zhàn)服，鋪在床上，仍舊笑著：“風先生，明天進山，需要你先換掉西裝和皮鞋，行動起來會比較方便。假如能順利通過那些石柱，相信緊接著要面對的，就是傳說中的飛蛇?！?/br>
    她從床頭的箱子里又取出一雙黑色戰(zhàn)靴，整齊地擺在床邊，嘆了口氣：“希望這些能合你的尺碼，還有，明天一早，衛(wèi)叔會把抗蛇毒血清、槍械彈藥、壓縮食品、急救包等等分發(fā)給所有人。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這次就看你那位向?qū)笥训牧恕?/br>
    猛然間，我感覺到了危險的迫近，空氣里多了一種怪異的腥味。

    顧傾城也跟著吸了吸鼻子：“嗯？什么味道？”

    我來不及回答，立即躍近她，擋在她前面，正對著帳篷入口。味隨風入，危險的源頭就在風里。

    “槍?！彼挠沂衷谡眍^邊一抹，抓了兩柄黑色的轉輪手槍，“嗒嗒”兩聲彈開保險，遞給我其中一柄。

    門簾飄動著，已經(jīng)熄滅的酒精爐余溫散盡，我的鼻子里只聞到顧傾城身上的香水氣息。

    “似乎是有什么毒蟲正在逼近，有殺機——”我在她耳邊低聲說。

    營地的西南角方向，突然傳來游動哨的驚叫聲，三四個人大聲喊著同一個名字。

    “有人出事了？”顧傾城身子一挺，馬上要沖向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