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皇帝站了一會兒，端起那杯熱牛奶，走到洗手池邊潑掉，把杯子洗凈。

    “給我添一些藥?！苯o醫(yī)療室打電話時，皇帝說，“我的幻覺在加重……我懷疑我有時候會夢游?！?/br>
    “我懷疑我在夢游?！被实鄹嬖V醫(yī)生：“我煮了很奇怪的東西?！?/br>
    ……

    年輕的皇帝不準任何人進起居室，自己倒在地毯上昏迷了十幾個小時，就又醒過來。

    小陛下慢慢爬起身，扶著桌沿，穿過他們透明的虛影，重新回到那張大辦公桌前。

    這次的頭痛變得更明顯……少年皇帝蜷在椅子里，蒼白的額頭滿是冷汗，臉頰卻通紅，呼吸急促艱難，顯然發(fā)起了高燒。

    那只握著鵝毛筆的手在發(fā)抖，寫下的字跡被汗水打得模糊，于是那份回執(zhí)被廢棄，又有新的紙張被鋪在桌上。

    小陛下睜著眼睛，像是能看清那些字，又像看不清。

    因為高燒帶來的劇烈寒顫，十六歲的皇帝花了差不多半個小時，吃力地從抽屜里取出一件舊披風(fēng)，慢慢裹在身上。

    ……元帥閣下在發(fā)什么瘋，努卡沒有再觀察，也沒再在意。他只是在找，有沒有進一步完成空間折疊和躍遷的方法。

    只要一個小時就夠了，只要成功過去一個小時，或者幾十分鐘……沒有這樣的方法，這是個相當差勁的消息。

    但也有好的轉(zhuǎn)折，好到難以置信。

    ——在幾分鐘后，那間起居室的門，忽然被用力推開。

    “陛下！”闖進來的仆從臉色通紅，甚至完全忘了禮儀規(guī)矩，欣喜若狂地沖進來，“皇帝和皇后陛下……回來了！”

    這稱呼已經(jīng)相當亂七八糟，但沒人聽不懂這話——本以為在巨型隕石雨中遇難的上一任皇帝和皇后陛下，竟然奇跡般地脫險，回到了帝星。

    聽說是那場隕石雨引發(fā)了空間扭曲，反而陰差陽錯，讓幾艘最要緊的星艦避開了襲擊，只是漂流到了離他們這個星系極遙遠的宇宙邊緣。

    于是，皇帝和皇后陛下又想盡辦法，帶領(lǐng)那幾艘星艦尋找時空間隙……花了差不多半年的時間，躍遷了六、七次，終于成功回到了伊利亞星系。

    仆從興奮到語無倫次，結(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了半天，才發(fā)覺桌子后面的小殿下狀況不對：“……陛下？”

    椅子里的少年皇帝睜著眼睛，但視線沒有落點，像是在認真聽，卻又沒有該有的興奮激動。

    “……真好?！蹦请p空茫的黑眼睛彎了彎，露出一點很孩子氣的笑，眼睫垂下來，“多說一點吧?！?/br>
    少年皇帝放下鵝毛筆，把工作全推開。

    小陛下蜷在椅子里，身上蓋著父皇的披風(fēng)，抱著膝蓋，把下頜抵在手臂上。

    “多說些?！笔鶜q的皇帝微合了眼，用倨傲的態(tài)度，命令這種難得的幻覺，“我記下來?！?/br>
    他背下來，以后睡不著的時候，就背給自己聽。

    時間部分可以改，以后編織的幻覺，可以改成“花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花了差不多十年的時間”。

    仆從生出慌亂的不安：“陛下——您是不是又頭疼了？”

    “這不是幻覺，不是騙人的?！逼蛷男⌒牡卣f，“皇帝和皇后陛下是真的回來了——只是他們必須先立刻檢查身體，半年的躍遷和宇宙漂流實在太久了，醫(yī)生們都很緊張……”

    這話就讓小陛下更舒服，連那一點硬撐出來的倨傲也不見了。

    抱著膝蓋的少年向椅子里埋了埋，大半個人都藏進那件披風(fēng)下面，柔軟的黑色短發(fā)蹭得亂糟糟，像是什么很乖的小動物。

    “很好……很好。”他合上眼睛，低聲命令，“繼續(xù)?！?/br>
    仆從忐忑地說：“陛下……”

    “殿下?！彼粷M意地蹙眉，糾正幻覺的疏漏，“爸爸mama回來了，我有爸爸mama了?！?/br>
    他根本就不想做陛下，從來都不想，他都有爸爸mama了，憑什么還要做陛下。

    “殿下?！逼蛷倪B忙改口，看清他格外蒼白的臉色，更加擔(dān)憂，“您也該去檢查身體，您看起來很不好?！?/br>
    伊利亞的小皇子最討厭檢查身體，把腦袋也蒙進那件舊披風(fēng)——但他高估了自己的身體狀況，這樣幅度的動作已經(jīng)掀起劇烈的眩暈。

    仆從還沒來得及過去，少年的身體就無聲無息軟倒，從椅子上滑落。

    ……一只手嚴嚴實實擋住了桌角。

    魁梧的身影撲過來，緊緊將軟倒的孩子抱進懷里。

    被他接住的孩子單薄到輕飄，guntang的額頭枕在擋住桌角的手掌心，沒有磕破出血。

    “阿忱?！被实凼諗n手臂，暴怒和惶恐掀起驚濤駭浪，又都被壓制在眼底，“爸爸mama回來了……阿忱。”

    燒昏過去的小殿下聽不見，蒼白消瘦的身體軟在爸爸mama懷里，在高燒和極度疲倦的折磨下痙攣。

    灼燙的、散亂的呼吸里，小殿下被mama牢牢攥著的手發(fā)起抖，想要拼命拉住什么，手指卻頹軟得沒有絲毫力氣。

    這場噩夢已經(jīng)結(jié)束，他卻仍被困在噩夢的最深處……因為這一類幻覺實在太過狡猾了。

    已經(jīng)有幾十次——或許幾百次，少年皇帝從美夢中驚醒，光著腳跑出起居室，一片漆黑，沒有爸爸也沒有mama。

    ……可即使是這樣，他依然從不拒絕這些幻覺。

    即使清醒后的折磨痛苦會成倍增長，會被劇烈的絕望吞噬，少年皇帝依然飲鴆止渴，不停放任這些幻覺肆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