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忱就那么直愣愣地砸下來，大概是在他懷里昏厥了一小會兒。

    凌恩跪在地上，抱著他，在這一小會兒的時(shí)間里，腦中同樣空白。

    然后莊忱醒過來，慢慢睜開眼睛。

    凌恩也回過神，立刻攬住他汗?jié)竦谋?，從“八百條斗篷”里抽出一條裹住莊忱：“走得……很好?！?/br>
    他腦中空白，不知道該說什么，他覺得不舒服，又不知道這不舒服從何而來。

    他下意識說：“你這不是走得很好？你明明——”

    莊忱躺在他懷里，睜著眼睛，看天邊濃郁的赤紅晚霞，幾只寒鴉拍著翅膀飛過去。

    莊忱問：“明明什么？”

    凌恩沒能答上來——現(xiàn)在他想明白了，他那時(shí)候想說的和少年侍從完全一樣，是“你明明很厲害”、“很堅(jiān)強(qiáng)”，“很能干，比那些身體強(qiáng)壯的人更能干”。

    但他當(dāng)時(shí)沒能答上來，他同時(shí)在想別的事，他在想莊忱很難受，今天真的不該出門……他真的沒那么需要一件斗篷。

    所以傲慢的小皇子微微揚(yáng)著下頜，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了一會兒那片血紅的晚霞，在落下來的金色夕陽里笑了笑，就閉上眼睛。

    再回憶這件事時(shí)，凌恩才陡然意識到，自己當(dāng)初說的是什么鬼話。

    ……是什么鬼話？

    “你這不是走得很好，你明明——”

    明明什么？明明用不著人背，明明就是捉弄人難為人，明明就能自己走？

    這種聽起來幾乎像是質(zhì)問和諷刺、格外刺人的話，并沒讓壞脾氣的小皇子有更多反應(yīng)。

    十四歲的小皇子只是攤開手腳，一動不動地躺在夕陽里，躺了很久……躺到終于有點(diǎn)力氣，就坐起來。

    大概是夕陽刺眼，少年胡亂抹了下眼睛。

    他自己爬起來，抄起那根一路撐過來的破木棍，扔進(jìn)凌恩懷里，頭也不回爬進(jìn)馬車。

    “幫我買根拐杖，要鑲紅寶石的。”莊忱說，“這個(gè)太難看了?！?/br>
    ……

    很多時(shí)候，人對于某件事的認(rèn)知，都有種堪稱殘酷的滯后性。

    就比如直到現(xiàn)在，凌恩看著眼前碎片中的畫面。

    那個(gè)少年侍從拼命把莊忱哄上馬車、拼命拍著胸口保證馬車就是去斗篷店，一定給他們的好陛下買一件新斗篷。

    一件又酷又帥氣，穿出去就威風(fēng)，誰看了都要說好看的斗篷。

    那個(gè)半舊的黑斗篷早就過時(shí)，早就該換了。

    少年侍從跟著馬車走，不停說著這些保證，他不知道莊忱聽不到，所以拼命把眼淚和哭腔咽回去。

    少年侍從埋著頭，拼命地胡亂抹眼睛、拼命深吸氣。

    馬車的確很聽話地拐去了斗篷店。

    這家店在帝星開了很久，大概有四十年、或者五十年……幾乎所有上學(xué)的少年都要來這里買斗篷。

    店主的年紀(jì)也已經(jīng)很大——白發(fā)蒼蒼的斗篷店店主，笑瞇瞇和藹開門，看清馬車?yán)锉环鱿聛淼纳衩乜腿耍腕@訝地睜圓了眼睛：“……陛下？”

    “真是好久沒見了……得有七、八年啦。陛下有七八年，都沒來我這里買新斗篷了?！?/br>
    老店主駝著背，慢悠悠地懷念：“上次來的時(shí)候，陛下還只有這么高，又乖又善良的好孩子，就這么站在門口……”

    他邊說邊比劃，在回憶里沉浸了一會兒，又回過神，拉出不同的斗篷樣式。

    “上次來店里，殿下怕有人欺負(fù)凌恩上將，故意要了和他一樣的斗篷?！?/br>
    老店主還記得很清楚：“那以后，殿下就不買斗篷了……光是每年讓人送來改長，補(bǔ)弄壞的地方?！?/br>
    老店主年紀(jì)太大了，一不留神叫了過去的稱呼，又揉揉眼睛，看著眼前的小殿下：“這次終于要買新的啦？還是要一模一樣的兩件？”

    莊忱搖了搖頭，示意少年侍從先出門去套馬車。

    “不要兩件，蒂帕爺爺?！彼卣f，“我想要……一件很大的斗篷，從頭到腳那么長。”

    老店主怔了怔，慢慢蹙起眉。

    “為什么？”老店主說，“陛下，這不是代表好事的斗篷，而且要做很久?！?/br>
    在伊利亞星系，只有在下葬時(shí)才會用到這種斗篷，它被用來做棺槨的內(nèi)襯……這是背負(fù)亡靈遠(yuǎn)走的斗篷。

    它要做很久，要做得很挺括、很厚實(shí)，因?yàn)樗持廊サ娜俗吆芫玫穆贰?/br>
    人們相信這種斗篷會像真正的人一樣，一直背著逝者的靈魂，走過最后的旅程，走去最后的安寧。

    莊忱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也是他來的原因：“我走不動了，蒂帕爺爺?！?/br>
    所以他來問一問這種斗篷要做多久。

    “我的路走完了?！彼f，“想被背一會兒，好好睡一覺?！?/br>
    他很溫和地解釋：“我在規(guī)劃我的死期?！?/br>
    第27章

    星板上又有光點(diǎn)亮起來。

    這次的光點(diǎn)是銀灰色, 有神秘的光澤……像是碎片的畫面里，老店主挑出最漂亮的那件新斗篷。

    十四歲以前，莊忱曾經(jīng)有件很喜歡的斗篷, 就是這個(gè)顏色。

    后來莊忱不再穿它了, 銀灰閃亮、仿佛是星光一樣的斗篷, 再沒出現(xiàn)在驕傲又漂亮的小皇子肩上。

    很長一段時(shí)間——大概有七、八年, 從十四歲往后, 莊忱的斗篷換成沉悶無聊的黑色，和凌恩的斗篷一樣。

    于是那些曾經(jīng)說凌恩是仆人、是劣等的下級星系來的野小子，說他只在宮里干那些伺候人的事, 永遠(yuǎn)不會有什么出息的聲音……也就這么悄然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