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她坐了沒一會兒,瞧見吳勉的身影,忙朝他招手,一面喊著:“我在這里。” 吳勉提著空果籃進來,并不坐:“走吧?!?/br> 月牙兒把裝著瓜子的小碟往外挪了挪:“你好歹歇一會,都晌午了,吃了飯再去。” 確實到了飯點,隔壁座位上的茶客要了幾籠油糖饅頭,大口大口的吃著。吳勉看了眼天色,微微頷首,算是認同了月牙兒的說法。他揀了月牙兒對面的一張椅子,從袖里掏出塊手帕擦了擦,而后才壓著衣襟坐下。 月牙兒看他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樣,不覺有些好笑,調戲道:“知道的呢,你是坐在茶館;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吃皇上的杏林宴呢!” 吳勉看了她一眼,正色道:“站有站相,坐有坐相?!?/br> 倒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月牙兒笑一笑,揭開食盒的蓋子,將第一層的吃食取出來:“你還沒吃午膳吧,湊合著吃點?!?/br> 四個花卷,兩串冰糖葫蘆一一拿出。吳勉的目光停在那串冰糖葫蘆上。 雙色花卷他見過,也吃過,但這糖葫蘆倒是第一次見。他的目光掃過月牙兒的臉,心想,這丫頭昨夜怕是做這玩意兒做到很晚。 “山楂做的?!?/br> 雖是問句,但疑問的意思實則很淡。月牙兒聽了,舉著一串在他面前晃:“實在沒法子,沒有竹簽,只能用筷子湊合湊合,但味道還行,你試一試。” 一看就是甜的,吳勉并不愛吃糖,但還是接過咬了一顆。 “怎么樣?”月牙兒手托腮,一雙杏眼望著他。 還沒等吳勉答話,過來續(xù)水的茶博士忽然插話道:“這山楂倒像北邊的做法。” “你見過?”月牙兒來了興趣。 茶博士定眼一瞧,說:“我從前跟著掌柜作生意,倒見過一次,那時就覺得好,不過可惜行程匆忙,沒來得及打聽。姑娘,你能舍一顆給我嘗嘗嗎?若行,這頓茶錢我給你們打折。” “行呀?!痹卵纼和纯斓膹淖约耗谴呛J夾下來一顆,遞給他。茶博士道完謝,咬了一小口,眉開眼笑:“是了,就是這個味道。” 他追問著:“請問,這是姑娘自己做的?” 月牙兒點點頭:“聽人說過,自己瞎玩著做的?!?/br> 茶博士稱贊道:“也是你聰明,才做得成。姑娘,你可愿把這方子賣給我們?” 月牙兒一愣。 作者有話要說: 做冰糖葫蘆,最難的是掛糖。看著很簡單,掛出來千奇百怪…… 第7章 蜜餞金橙子茶 茶博士忙說:“我叫于云霧,是這雙虹樓老板的兒子,我說的話,你可以放心。” 倒也不是不行,若是將這方子賣出,不知該要幾兩銀子。若要收益最高,是該一次性賣出呢?還是按比例抽成呢? 月牙兒心里飛快想著這些問題,面上做出一副為難的樣子:“可是,我這糖葫蘆,是給趙府的三娘子做的?!?/br> 趙府的三娘子?于云霧自然知道是誰,她兩年前出嫁的時候,嫁妝擔子抬過長樂街,那才叫一個“十里紅妝”呢!若真能得她的肯定,想來這樁買賣應該不差。只是相應的,自己想要買方子也得多出些錢。 于云霧有一個長處,不以貌取人。若換了茶肆里的其他茶博士,見月牙兒年輕,少不得想要她吃些虧,用低價將方子賣出。但于云霧一向看不上這種做法,明明自己愿意買,非要將人家的東西一貶再貶,只為多得兩份利。這怎能是做生意的長久之道? 只是講誠信不代表他沒心眼,這姑娘到底能不能到進趙府的門,到三娘子眼前去呢? 他試探道:“那是姑娘的東西做的實在好。我看你這模樣,等會兒是去見三娘子?巧了不是,我有個熟人,是趙府的家生子,他接了他老子的腳,如今當門房呢!叫候大。姑娘進趙府有什么不方便的,只管問他。就說是我于云霧的朋友,他自然會幫忙的?!?/br> “我給姑娘包些茶點,等會兒一起帶過去,倘若有幸,能給三娘子嘗一嘗。要是不方便,姑娘自己當點心吃。都是自家茶肆做的點心,味道不敢說頂好,但也不差?!?/br> 正說著話,他果真招來一個伙計,要他去包幾樣茶點。 這人倒是有趣,明明是想試探自己的斤倆,非說得跟豪俠一樣,倒挺會做人的。月牙兒心里這樣想,不由得對他更尊敬一點。 說不定,于云霧是個極好的商業(yè)合作伙伴呢! 她笑說:“當真?那我就托于老板的福了。對了,三娘子跟前的絮因姑娘愛吃甜的,若有些甜食,便再好不過了?!?/br> 見月牙兒脫口而出三娘子大丫鬟的名字,于云霧心里便有底了,只陪著笑說話:“等姑娘從趙府回來,也該到用晚飯的時辰了。還到我這里來,我家就在后頭,咱們邊吃邊談,如何?” 他說著說著,看向一邊沉默的吳勉:“這位兄弟,你說好不好?” 吳勉心想,你請這丫頭吃飯,管我什么事。但轉念一想,她一個姑娘家,倒真不好自個人跟人談生意。徐婆曾托自己多照看月牙兒,左右街坊一場,又能混口飯吃,自己并不損失什么。 于是吳勉點了點頭。 就這樣說定了。 月牙兒進雙虹樓只提了一個食盒,出來倒提了兩個。 “左右姑娘等會兒還來,到時候一同提回來就是了。會不會太沉了?我叫一個伙計幫你提?” 大可不必,挑了三天擔子,這分量月牙兒還提得起。何況趙府就在這長樂街往里走,又用不了多久。月牙兒自然是謝絕了于云霧的好意。但兩個食盒拎在手上,月牙兒明顯感覺出不同來了。于云霧借的這個,比她的用料更上等,食盒外還雕著花呢。 等自己掙了錢,一定要買漂亮的餐具,上頭刻著“君幸食”,好好文藝一把。月牙兒邊走邊想。 一旁的吳勉有心幫她食盒,卻怕唐突了她。糾結了半天,才說:“我可以幫你提。” “不用,沒多重?!痹卵纼盒睦锵胫趺促嶅X,下意識回了這句話。等到說出口,這才察覺不對。按照套路,她是不是該讓吳勉幫她提? 失策失策,果然一想到錢的事,她就無心撩漢了。 趙府的大門,是很氣派的。門前蹲著兩個大石獅子,只開了兩扇角門。有好幾個門房將手揣在袖子里,站在檐下聊天。 月牙兒駐足,回頭對吳勉道:“真是麻煩你了,等會兒咱們在雙虹樓見吧?!?/br> 吳勉微微頷首,叮囑道:“這種人家規(guī)矩多,你要小心?!?/br> 怎么小心?難道她要像林黛玉那樣“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嗎?”說起來,自己倒更像是劉姥姥呢。 月牙兒笑起來,謝謝他的好意,轉身往趙府去。 趙府的門房,多少有些傲慢。見月牙兒提著兩個食盒過來,幾雙眼往她身上瞥了一回,見穿的是布衣,便不愿搭理,仍自顧自的說話。 月牙兒將手中的東西輕擱在地上,問:“幾位爺,我是給三娘子送東西的。” 沒人理她。 月牙兒提高了聲音喊:“候大在不在?” 她喊得響,幾個門房不由得皺起眉,覺得有失體面。只有一個人扭頭往里喊:“候大,有人找!” 不一會兒,直房里跑出個青年來,面相有些憨厚,問:“誰呀?” 方才喊他的那個伸手一指月牙兒,候大定眼一看,奇道:“這位姑娘是?” “雙虹樓的于云霧,他正和我談一樁生意?!痹卵纼捍鸬溃骸拔艺獊碲w府辦事,他說你是他好兄弟,該同你打個招呼。” 候大恍然大悟,熱情起來:“于老板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姑娘貴姓?” “姓蕭。” “原來是蕭姑娘?!焙虼笳f:“你有什么事?” 月牙兒將自己的來意一一說出。 候大聽了,問左右的門房說:“我怎么沒聽說過,三娘子那里來人吩咐了嗎?” “仿佛是有這么回事?!币蝗吮г沟溃骸澳俏恢鲀阂稽c規(guī)矩都不懂。家里明明有廚房,非要從外頭買吃的。這不是打三爺和太太的臉嗎?” 候大笑了笑,同月牙兒說:“姑娘可有憑證沒有?這家大,事就多。萬一有個差池,我們也不好擔待?!?/br> 月牙兒將昨日絮因給的荷包解下來,拿給他瞧。對著光,果然瞧見荷包一角有個小小的“薛”字。 “沒錯,三娘子的娘家是姓薛的?!焙虼蟠_認之后,沖一個坐在板凳上的人喊:“麻子,既然是女客,該你送到垂花門,叫你娘老子接到冰心齋去。” “我不去?!蹦侨丝煅钥煺Z:“不是你朋友嗎?你自己送去?!?/br> 候大再看看周圍的同事,他們都很快的將視線移開,說起另一個話題。 這是不想得罪人啊。 他心想。若是按尋常的例兒,候大該推說叫人來接才能進,把人打發(fā)走??蛇@是于云霧的朋友,讓人空走一趟,像什么樣子。想來想去,候大只得硬著頭皮道:“行,蕭姑娘,你跟著我來?!?/br> 看了這么一會兒,月牙兒心里有些明白了,看來三娘子嫁到這趙府,同夫家不大合得來。連從外頭買個吃的,門房都三推四請,私下里指不定怎么議論三娘子呢。 看清了形勢,她也不多費口舌,跟著候大往里走。 入門有一堆假山,用的全是太湖石。皺、瘦、漏、透,一看就知道是花了大價錢從無錫拉過來的。假山之后,隱隱約約見一正堂,應該是待客用的。但候大不領月牙兒往那里走,只繞著假山另一端的小路前行。 過了一道寶瓶門,是條走廊,行在兩道夾墻里,黑蒙蒙的。漸而有光,從粉墻上的梅花窗透射過來。月牙兒踏著梅花形的光斑,向右一望,窺見窗外湖光之景,也聽聞枝頭有鳥兒啼鳴。 行出走廊,路過一間小閣。流水出閣下,卻被一道纏枝花墻攔住。只聞流水聲,不見其蹤跡。這道花墻便是趙府內外宅的分割線。 垂花門下守著兩個婆子,斜倚在月亮門洞上,正歇息呢。 見有人來,一個婆子打了個哈欠,道:“有女客?怎么是你帶過來的?!?/br> 候大站在月牙兒前邊,苦笑道:“是三娘子從外面買的吃食?!?/br> 他這一說,這婆子就明白了。另一個午睡的婆子聽見這話,索性不睜眼,甚至輕輕打鼾。 那個接話的婆子皺了皺眉,說:“成吧。你跟我來?!?/br> 她說這話,一掌拍到另一個婆子的肩:“睡死鬼投胎?。∥翌I人進去,你好生看著門?!?/br> 那婆子不滿的瞪她一眼。 候大轉身,叮囑月牙兒道:“你謹慎些,送完東西就沿著舊路出來?!?/br> 月牙兒一口答應下來,隨著那婆子進了垂花門。 繞過一池秋水,兩人停在冰心齋前。粉墻黑瓦圈住的小院,庭前栽了桃樹與杏樹。正是杏葉黃透的時節(jié),一個婆子正拿竹掃帚掃地。有個才留頭的小丫鬟守在門前,揀了兩篇杏葉玩,見有人來,抬頭問:“做什么?” 那婆子回道:“外頭賣吃的,說是給三娘來送東西?!?/br> 小丫鬟歪頭道:“是有這么回事?!闭f罷,她打起湘簾,讓月牙兒在西間等。自己則去通傳。 才將盒兒放下,坐在椅子上。另一個丫頭就捧了茶來。月牙兒接過來,揭開一看,原來是一盞蜜餞金橙子茶?;走x的是紅茶,搭配上切分得恰到好處大小的蜜餞金橙子,果香濃郁,入口清爽。在茶的清亮里,橙子的香甜一覽無余。 看來這三娘子愛吃甜食,月牙兒心想。 她才喝了一口,絮因便來了:“三娘子正寫字呢,請你去明間坐?!?/br> 月牙兒應了一聲,提著盒兒隨她往東去。自有丫鬟掀簾,只見明間內擺著各色菊花,一樽銅獸香爐,沉水香的香霧自獸口裊裊而出,讓人心不由得靜下來。屋中筆硯俱備,還擺著一扇山水屏風,原是做書房用的。 背對一窗湘妃竹,一個女子正伏在桌上寫字,云鬢戴狄髻,當中一個佛字鎏金頂心。身穿白綾對襟襖兒,湘妃色織金裙,罩一件寶藍海棠繡花禳比甲。清清爽爽的立著,像是從仕女圖上走下來的美人。 作者有話要說: 參考文獻 《隨園食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