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徐婆不自覺將燭臺往食盒邊挪了挪,好看的更清楚,笑說:“好俊的點心!你爹賣了這么多年炊餅,我還沒見這樣的。” “請干娘試一試味?!?/br> 月牙兒正想遞筷子給徐婆,誰知她徑直用手捏起一朵花卷。 月牙兒見狀,若無其事的用衣袖遮住筷子。 徐婆端詳著雙色花卷,一時之間,竟有些舍不得吃。她在燈下看了好久,才咬一口。 月牙兒緊盯著她的神色。 “怎么樣?” “蠻香甜的?!毙炱庞殖粤艘豢?,含糊不清道。 月牙兒放下心來,看樣子,這里的人還能接受。 等徐婆吃完一個,月牙兒問:“干娘,我想賣五文錢一個,你覺得行嗎?” “那可比尋常炊餅貴一半了?!毙炱沤釉挼?,她仔細想想,這雙色花卷看起來就費時費力,加上多了耗材,定這個價也說得過去,只是…… 她斟酌道:“月牙兒,干娘拿你自己人看,才和你說實話。咱們小門小戶的,花五文錢買個新鮮,應個景也是有的。但誰家會天天吃呀?都是飽肚子的,過日子呀,還是會買便宜的炊餅。你若真想做這營生,怕是有些貴呦?!?/br> 徐婆說的,月牙兒何曾沒有想到,因笑說:“干娘,我是個女孩兒家。那擔子太沉,若真給我爹似的挑著幾扇炊餅滿街轉(zhuǎn),怕是賣了兩三日,便走不動路了。說不定還要賠些湯藥費。如今價格雖貴些,但我也少做些賣,那擔子不就輕了嗎?” “我也同您說實話,這雙色花卷光是成本,就要兩文半呢。我賣五文一個,已經(jīng)是極低的價了。至于你說的,小門小戶不愛費這個錢,那我就挑到殷實人家的巷落里賣。那些姑娘太太,瞧著樣子好看,是絕不會計較這一文兩文的。” 聽了她這話,徐婆心里有了譜:“你說的也有理,那么,你想在哪兒賣花卷呢?” 月牙兒抿著嘴,笑得靦腆:“我出門少,委實不大清楚。還請干娘指點指點。” 徐婆點點頭,邊思量邊說:“富貴人家姑娘太太住的地方,我想一想,你怕是要到長樂街那一帶,離咱們這兒近些。大概要走上小半個時辰。” 長樂街么?月牙兒暗自記在心里,連連道謝:“干娘指了個發(fā)財?shù)牡貎?,我明天一早立刻去瞧瞧,回來再謝謝您。” 徐婆忽然想起什么,笑說:“你不識路,別走岔了。明天辰時到這兒來,讓你徐大爺領(lǐng)你去。” “那怎么好意思呢?!痹卵纼好φf。 “有什么要緊的?!毙炱耪f:“左右他明天要去云鶴觀買東西,與你順路?!?/br> 這樣就說定了。 沒有鬧鐘,對時間的掌控也就差了許多。月牙兒不免有些擔心,但回家時遇見更夫,心里便安穩(wěn)了。兩個更夫,一人手里拿鑼,另一人手中拿梆,由遠及近?!昂V篤——咣咣”的打更聲長長短短,從響到輕。時辰的變換,都藏在這鑼梆中。 五更天的響鑼一過,這座城便蘇醒了。月牙兒梳洗罷,編了個麻花辮,扎著頭繩,再換上一身鵝黃襖、秋香裙。蕭家并不富裕,但蕭父一向疼他的獨女。因此給她買的衣裳,都是揀好的料子買??粗~鏡里的小美人,她心情都好些,忍不住轉(zhuǎn)一個圈,原以為裙擺會像花兒一樣綻開,誰知竟是三米的裙擺,轉(zhuǎn)不出飄逸的感覺。 還是要賺錢呀,月牙兒很是感慨,不然她就得錯失妝花織金長襖、六米織金馬面裙。那多可惜呀。 用過早膳,月牙兒推開門走出去。 今日有霧,粉墻磚瓦都朦朦朧朧的,看不真切。 徐婆家的門是虛掩著的,月牙兒輕輕推開,只見一個少年坐在檐下吃茶。 霧色朦朧里,少年眉目清冽,抬眸定定望向她 像一副潑墨山水畫。 月牙兒的手搭在門上,停了一會兒。 此情此景,讓她想起很久以前看過的電影《情書》——男藤井樹抬眸的那一剎那。 月牙兒愣在原地,這時徐婆迎了出來。她嗓門大,聲音又響,像打雷一樣:“月牙兒來了,剛好?!?/br> 她一指那少年:“這是勉哥,我和說過的。他今天去長樂街送果子,你和他一起去。都是街坊,好歹有個照應。” 月牙兒回過神來,她看向勉哥,勉哥也望著她,彼此之間,都有些尷尬。 這不是亂點鴛鴦譜嘛! 不管怎么說,長樂街還是要去的。 太陽還未露臉,街道上仍是霧蒙蒙一片,只有眼前人看得清楚。 勉哥提著一籃兒柿子,走得飛快,只留給月牙兒一個背影。 很明顯,他不想搭理自己。 月牙兒倒不關(guān)心這個,她一邊望著沿途的標志性建筑記路,一邊疾走。有一種趕在上課鈴響之前沖到教室的錯覺。就這樣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她終于忍不住了。 “你是要飛過去嗎?” 勉哥頭也不回,也不接話,只是悄無聲息的放緩了腳步。 抵達長樂街時,霧淡了些。街市熙熙,叫賣聲、還價聲、寒暄聲交織在一起,雖然亂糟糟的,但別樣生動。 月牙兒眼前一亮,像瞧見《清明上河圖》在眼前活過來似的,什么都好奇,什么都細看。 長樂街往里,有一條容兩架馬車通融的大道,土地平整,夾道乃是各家貴人的園子。馬頭墻圈住亭臺樓閣,偶爾有金黃的銀杏葉被風吹落,墜在道路兩側(cè)的水渠里。 盡管沒有明文規(guī)定,但大伙心里很明白:講究的富貴人家,家門前是不許擺攤的。這也在情理之中,高門大戶前亂糟糟擠著一堆小攤販,像什么樣子! 所以做生意的,都擠在長樂街上,緊挨著貴人家人住著的一片矮房。 人,分三教九流;生意,也分三六九等。第一等的生意,都在店鋪里。頭頂著瓦片,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掌柜穿著長衫,笑吟吟的招待老主顧;次一等的,擺在鋪子檐下。像做斗笠的人,鞋匠。全副生財擱在人屋檐下,風吹得著,雨卻淋不到。而排在最末一等的生意人,只能挑著擔子,擺在街道兩側(cè)。原先是一窩蜂的擺,擠滿了大半個街道。有一次挨著一位貴人的馬車,人家同官府一說,第二日就出臺了一項新規(guī)。隔幾丈遠,就叫力士往街邊立著兩根木柱,栓上紅繩。攤子只許在紅繩里頭擺,誰要是阻了貴人們的道路,輕則挨罰,重則打板子! 勉哥見她看得津津有味,終于發(fā)話了:“你自己玩去,我去送果子。過了午時再見?!?/br> 月牙兒正瞧著熱鬧,心情好,兼著想瞧瞧高門大戶的買賣,試圖撒嬌,笑盈盈拉住他的衣袖:“我想跟你一起去?!?/br> 勉哥劍眉緊蹙,斷然答道:“不行?!?/br> 說完,自顧自的走了。 不行就不行,誰稀罕。月牙兒也不惱,饒有興致的做起市場調(diào)查來。 街上生意人多,各行各業(yè)的都有。月牙兒專挑賣餐飲的來看。街南街北各有一家大酒樓,都是兩層高的樓,掛著酒幌子,一瞧就是星級酒店。 街上還有一間糖鋪、一間rou鋪。除此之外,便是擺著的小吃攤。有挑著擔子賣餛飩的,有熬著糖吹糖人的,也有賣炊餅的。價格都便宜,不過兩文三文。月牙兒陪著笑去問,她生得好,音色如鈴,旁人也不好不搭理她。 原來這條街的富貴人家雖多,但主人外出買早膳的卻不多。他們家里養(yǎng)著廚子,何苦到外頭來買,多是采買原材料自己料理。有些講究的,總覺得路邊小攤販的吃食不干凈,不許少爺小姐們吃。因此這些攤販的主顧,大多是貴人們的養(yǎng)娘小廝。只偶爾有機靈的,買些新鮮玩意,像糖人之類的討小主子歡心。 月牙兒聽了,心里有些打鼓。這雙色花卷,當真賣的好嗎? 她從街頭走到街尾,心里頭有些怯。但轉(zhuǎn)念一想,面粉之類的都是家中存貨。除去買菜的花費,幾乎沒什么成本。不如先將家里存貨用完,再想下一步該賣什么。 將街逛了兩遍,勉哥也提著空籃子出來了。他跟個悶葫蘆似的,即使見面也沒什么好說的。正是午膳時候,兩人買了最便宜的炊餅填肚子。而后勉哥去替徐婆買東西,從線鋪出來,瞧見月牙兒抱著一卷大紙,正低著頭看毛筆。 他慢吞吞走過來,說:“你買紙筆做什么?” “想畫張畫?!痹卵纼捍鸬?。 筆店的伙計一個勁的說這筆有多好,夸耀道:“姑娘有眼光,這可是上好的湖筆。富貴人家子弟都用這種筆。” 聽了這話,勉哥劍眉緊蹙,從月牙兒手里搶過那支筆,放了回去,同她說:“該家去了。” 說完,不由分說的往外走。 月牙兒二丈摸不著頭腦,糊里糊涂走出去,等到看不見那家筆店了,才問:“怎么了?” “那不是湖筆,他坑你。”勉哥干凈利落道:“我看你只買了一張紙,是畫著玩罷?筆墨我家里有,我借你一次。何苦花著冤枉錢。” 月牙兒跟在他后頭走,忍了許久沒有把心中的疑問說出口。 一個賣果子的,家里為什么有筆墨? 要知道這時候筆墨可是稀罕玩意。大多數(shù)平民連字都不認得,活到八十了都是個睜眼瞎。比如徐婆和自己爹娘,都是大字不識一個。吳勉家里聽起來也不富裕,要筆墨做什么。 喬家離月牙兒并不是很遠,就隔了一條巷。從長樂街回去,先路過他家。勉哥要她在門前等一等,徑直進屋拿出一套筆墨來。 “用完了放徐婆那,我自去拿?!彼麑⑻嫘炱刨I的線一齊給她:“你順路帶過去?!?/br> 看樣子,他是懶得再走一條巷弄了。 月牙兒便抱著紙筆,握著線繞過巷口的老杏樹,看見了自己的小院。 她先將紙筆放回去,鎖了門,又往徐婆家去。 徐婆家門口就是她的小茶坊,前店后住。今日霧散之后,日光很好,所以小茶坊里坐了幾個街坊。 月牙兒掀簾子進去時,徐婆正伏在柜臺上嗑瓜子,見了月牙兒,忙將嘴里的瓜子殼往地上吐。 “怎么樣?” 她笑得擠眉弄眼。 第3章 翡翠花卷二 月牙兒思量一番,答道:“長樂街是個好地方,只是我的花卷能不能賣出去,我心里還真沒底。” “誰同你說這個啦?”徐婆輕聲道:“那勉哥,你覺得怎樣?” 月牙兒一早就知道她要問這個,心里不愿意談這事,于是裝傻充愣:“不知道呀,也沒說兩句話?!?/br> 徐婆恨鐵不成鋼:“你也上點心。” “點心自然是要做的。”月牙兒一本正經(jīng)的胡說八道。 徐婆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接話。 “噗嗤”一下,月牙兒笑出聲,眉眼彎彎:“好啦,不逗您玩了。干娘,勉哥人瞧著是好的,但我現(xiàn)在并不想嫁娶之事?!?/br> “眼看就及笄了,怎么能不想呢?” “我一沒錢,二沒房,想什么結(jié)婚呀?”月牙兒說道:“再說我還年輕呢,這時候不掙錢,什么時候掙錢呢?” 徐婆看著她發(fā)愁:“你這丫頭哪兒來這么多歪理呀?咱們女人家,尋個疼人的夫君才是正經(jīng)事。房子呀、銀錢啊,那都是爺們cao心的事。” 月牙兒看著她笑,也不贊同也不反對,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 徐婆給她倒了碗茶,勸道:“月牙兒,你別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你一個姑娘家,想支撐門戶,多難呀。就說這賣吃食,你瞧著容易,做起來可真難!” “你今天去長樂街,瞧著那么多擺攤的人,可有像你這么大的姑娘家?” 月牙兒不說話,她真沒瞧見幾個同她這樣大的少女出來擺攤。偶爾有幾個賣花的婆子,提著桂花花籃從她身邊過,已是僅有的做生意的女人。 徐婆繼續(xù)勸:“你若真上街拋頭露面,日后怎么尋夫婿呢?那些有錢人家屋里的媳婦,都裹著小腳呢!” “何況,你這爹娘都沒有了,如何支撐門戶呢?就是想立為女戶,那女戶人家通常是寡婦,又幾個十幾歲的女兒家當女戶?” 她說的情真意切,月牙兒知道徐婆是為她好,柔聲道:“干娘莫憂,船到橋頭自然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