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過得很滋潤。

    姚述接菲菲從補習(xí)班回來，會順手給她帶橙子，算靈活認(rèn)錯的一種。

    燈火輝煌的夜晚，他從熱心市民手邊領(lǐng)回了姚簡，背著她走上了陡峭的樓梯，姚簡靠在他背上，似笑非笑地趴著，姚述就像叁明治中央那塊rou，讓她貼了前胸又貼了后背，她得意地隔著蓬松的羽絨享受姚述的小心翼翼，開始在后面哼小調(diào)，腦子里都是當(dāng)時的畫面。

    身后發(fā)出悶哼似的撞擊，她連滾帶爬地從他胸口上爬起來，接著就摔了個趔趄。

    回頭看得心驚rou跳，一顆比她高不少的小樹苗生生被車頭撞癟。這要是撞到姚述身上，就是兩個他也不夠壓的，她還驚魂未定，往車輪下瞄，沒有血，只有草皮被連根拈斷。整輛車都是醉醺醺的，左搖右晃，她剛抬起半條腿，涼絲絲的有空氣往腿里竄，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她往姚述那兒又看兩眼，還好，他沒受傷，生龍活虎地也坐起來。

    后來警車來了，司機的老婆帶著孩子也都來了，她眼淚一把鼻涕一把教訓(xùn)自家男人。姚簡走時往回看，看見人群影影綽綽的，好像從前的老式皮影戲。

    導(dǎo)致她在就醫(yī)過程中沒頭沒腦地想哲學(xué)問題，天頂上會不會有人拿根長線拴在我背后，他讓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

    在醫(yī)院拍x光，大夫拿小錘子錘她的腿，“這兒疼？還是這兒疼？”姚述陪著她，捶到小腿時姚簡突然呲牙咧嘴，還好片子出來時只是皮外傷，拍照片的大夫醫(yī)術(shù)精湛，夸她骨頭長得好，她頭回聽說還有這種夸法，甜蜜蜜地說謝謝，跟大夫瞎聊幾句后學(xué)著小毛那樣給人鞠躬當(dāng)辭別，不過她只能微微欠身，腿疼，彎不下九十度。姚述也跟她一起鞠躬，伸手來扶她，扶她出醫(yī)院，坐進(jìn)出租車。

    一路上他們倆沒說兩句話，姚述問腿還疼嗎？她搖搖頭說沒事兒，回去抹點兒紅花油過兩天就能好。他聽罷如釋重負(fù)，把頭扭過去看風(fēng)景。姚簡心里舒坦，她也不炒冷飯翻舊賬了，前塵往事算做一筆勾銷，把頭轉(zhuǎn)到另一邊看車窗外千家萬戶。

    黑夜下稀疏的星辰流動微光，像浮動的小螢火蟲，車玻璃能映出倒影，姚述拄著下巴的那雙手穩(wěn)穩(wěn)的，他會不露聲色地瞥眼她。

    瑞雪兆豐年，今年肯定是個好年。

    這天菲菲在臥室睡午覺。

    周苓則出門串親戚，她是大忙人，事兒多，近兩天總不著家。但母性本能擺那兒，她當(dāng)然沒忘了光榮負(fù)傷的姚簡，千叮嚀萬囑咐菲菲“多照顧你姐，她腿上有傷?！?/br>
    聽的姚簡多少難為情。

    不過菲菲沒考慮丟人不丟人，她滿口答應(yīng)，活像個訓(xùn)練有素的高級護(hù)工，連上洗手間換衣服之類的私密事都要湊到跟前問姚簡要不要幫忙。

    得妹如此夫復(fù)何求。她都不好意思說，最近被人照顧得都快失去生活自理能力。

    午睡起床時菲菲聽見身邊有動靜，抬起小腦瓜就說等等。姚簡問等什么，菲菲說我給你攤雞蛋……驢唇不對馬嘴的，姚簡忍住不笑出聲，知道菲菲是還沒睡醒，揉了揉她的頭，才扶著墻往客廳走。

    客廳沒人，她先是把客廳窗戶打開通風(fēng)，濃重的大風(fēng)吹地她身心爽快。萬事俱備，還特地拿了條毯子披在身上，她美滋滋地開了電視，一會兒臥一會兒歪地倒進(jìn)沙發(fā)，捧著德氏冰淇淋杯，剛從冰柜里拿出來，手心都蔭地冒涼氣兒。

    離除夕越來越近，中央臺有小品集錦，姚簡看陳佩斯吃面條看的津津有味，拿著塑料勺子沒一會兒就把冰淇淋挖到底。換節(jié)目了，不過還是那伙計倆，“你這濃眉大眼的也叛變啦？”她看了不知多少回每回看都傻樂，從頭到尾看完，戀戀不舍地起身，姚簡拖著那條行動還不太方便的右腿一瘸一拐地往廚房挪，想再拿盒八喜。

    走到半路她才聽清楚門外不是誰家裝修，是有人在有輕輕地叩防盜門。姚簡拖著腿換方向去開門，“怎么才回來？”她以為是姚述，擺了張大笑臉，喜氣洋洋的，務(wù)必讓來人感受到她的熱情。最近姚述這小子對她無微不至，樓下藥店沒有大夫推薦的螞蟻透骨貼，姚述就不聲不響的多走了兩條街給她買，她說不用那么死板，姚述嗯嗯地當(dāng)面答應(yīng)著，下回膏藥用完，還這么干，買藥不難找藥店難，出門一趟最少半個鐘頭，這份心姚簡收下了。她近來對他也不錯，瘸著條腿還非給他講題，高一數(shù)學(xué)英語不是她吹，自從復(fù)讀過，她已經(jīng)學(xué)到爐火純青，自鳴得意，但凡高考題考這些個公式語法，清華北大也不在話下。

    門口是個姑娘，看不出年紀(jì)，白幼瘦，說是初中也可信，小姑娘眼睛滴溜溜圓，把本書捧在自己心口窩。

    沖著她說“你好，姚述在家嗎？”

    說著把頭往里探，不用想也知道是找姚述。

    “他不在，你有什么事兒找他嗎？”在姑娘狐疑目光的注視下，姚簡補充了句，“我是他姐，要不要進(jìn)來等？”

    “不用了?！毙」媚锫牭剿榻B自己，明顯松了口氣。但很快又靦腆得說，“我還以為他只有菲菲一個meimei。”

    早戀，這肯定是早戀。

    姚簡鼻子靈，聞八卦是一絕，憑借在學(xué)校荷爾蒙過剩的青春氛圍里練出的一身本領(lǐng)，結(jié)合姑娘左顧右盼的目光，她十分輕率地下了這么個結(jié)論——再不濟(jì)也是郎無情妾有意。見到自己未來“弟妹”，她興趣斐然，毅然決然放棄了坐回沙發(fā)和林永健老師相見的機會，掛在大門上問姑娘，“真不進(jìn)來坐坐？他馬上回來?！?/br>
    “不用?！惫媚镱^搖得像撥浪鼓?！拔抑皇沁^來把練習(xí)冊還他，麻煩讓他給我回個電話，商量住不住校。jiejie你比他年齡大，那你已經(jīng)高考完了嗎？可以適當(dāng)給他提供些參考意見，下學(xué)期時間緊任務(wù)重，爭分奪秒，別人學(xué)習(xí)的時間他用在往返來回上太浪費了，跟走讀比起來住校還是有好處的，就比如說住校可以多上會兒晚自習(xí)……”

    捧在懷里的寒假作業(yè)上還有胸口肌膚的余溫，像從心邊剛掏出來似地溫?zé)?，翻開后能看到熟悉的筆跡，端正的小楷寫出姚述的名字。姑娘嘴皮子利索，純情小白花的臉上長了張招生辦老師的嘴，權(quán)衡利弊，說了一大串住宿的優(yōu)點，條條是道地給姚簡分析，好像只要把她勸服，就不用犯愁姚述不答應(yīng)。

    臨了姑娘跟她道別，含羞帶臊地跟她說，“jiejie我先走了?！?/br>
    姚簡嗯嗯還附和著，沒注意到她走，她全身心都盯著寒假作業(yè)的封面，表皮上清清楚楚印有的高二下半學(xué)期。那聲沒能脫口而出的拜拜延遲了好幾秒，飄在空蕩蕩的樓道里顯地軟弱無力。

    菲菲從屋子里走出來。

    “姐，徐青青走了嗎？”

    “誰？”

    “剛才過來那個。在屋里我就聽見你們倆說話了，她又跟你講一堆歪理了吧？什么住校好走讀差的，她那凈是以權(quán)謀私?！?/br>
    姚簡還在看練習(xí)冊，有些她都不會解的難題，答案被洋洋灑灑寫在下方。

    “我看她說的挺有道理的?！?/br>
    “可不是嘛，就跟傳銷似地，逮到誰就要給誰洗腦。還住校好，不就是因為她也住，想見著姚述嘛?！狈品七^來扶她，“姐你不是相信她說的話了吧？”

    “你看樣子不喜歡她。”

    菲菲生氣地扭著臉，極力澄清自己，她不適合做看不上誰的表情，連蹙起的秀氣眉毛都讓姚簡感到別扭，“能喜歡才有鬼！我高一剛進(jìn)學(xué)校她就堵我，問東問西的，不就看上姚述了嗎？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你說有多恐怖，那天我放學(xué)和朋友剛分開，她就竄出來跟在我身后，笑的特滲人，問我要不要一起回家。她家往南，咱們家往北，我們倆怎么也走不到一起去……”

    半開玩笑，姚簡又說，“你這么說不對，地球是圓的，說不準(zhǔn)你們走一圈還真能走一道?！?/br>
    像是生怕姚簡會被徐青青一碗蒙汗藥蒙地暈頭轉(zhuǎn)向，菲菲緊緊地圈jiejie的胳膊，幾欲勒斷那么緊，怕姚簡不跟meimei好，反而跟外人親。

    “我認(rèn)真的，她就像跟蹤狂似的?！?/br>
    “姚述呢？他沒什么表示？”

    “不知道姚述怎么想，他們倆我管不著，別來煩我就行?！?/br>
    徐青青這個名字貫穿了她的高中生活，盡管這生活才只開始一年。姚菲菲討厭她的嗲聲嗲氣，尤其討厭她的持之以恒。

    “你叫菲菲，我叫青青，都有迭字，書上說了名字里帶迭字的人都好相處，我相信咱們倆一定能相處的很好。”菲菲不置可否沒有接她的話茬。在開學(xué)頭天就因為是姚述的meimei，沒少被人纏，接下來的一整年里，身邊人來來回回，后來學(xué)校抓早戀抓的嚴(yán)，漸漸才沒人sao擾她，可徐青青情況特殊，她鍥而不舍，天時地利人和，好似都站在她那邊，剛上高中那陣，徐青青家的藥廠要搞慈善捐贈，她父母牽頭，大筆一揮，出手闊綽地給這所重點學(xué)校捐了半個圖書館，鋪天蓋地的采訪和新聞全來啦。校領(lǐng)導(dǎo)接受捐贈的那張剪報，到現(xiàn)在還貼在學(xué)校感恩墻里，愛屋及烏，都愛那棟圖書館，跟著大家謝謝徐青青，連管紀(jì)律的都睜只眼閉只眼。

    姚述招人喜歡，菲菲知道，有人倒追他，菲菲也知道，盡管她暗地里想這群小姑娘真沒眼光。特別在姚述跟自己追逐打鬧時，她更同情她們，喜歡誰不好，偏偏喜歡他……

    姐妹各懷心事，抵著肩膀看黃宏在電視機里砸墻。姚簡笑了幾下，看多了小品略感膩味，她笑的很勉強。

    “菲菲?！?/br>
    “嗯？”

    “我問你，姚述今年是高幾？”

    “高二啊?！?/br>
    “他跳級呀？什么時候跳的？”

    菲菲被她逗笑了，小品也不如她好笑。

    “初中唄，高中哪讓跳級。你走那年他們學(xué)校推五好，正好把他推上去了。一共四個名額，當(dāng)時好多人羨慕，少上一年學(xué)就能中考，早考早痛快，不用像我還得等讀滿了叁年才能遭那趟罪?！?/br>
    真相大白，姚簡縮在沙發(fā)里，原來是他照顧自己的玻璃心，讓她在面前班門弄斧。更令人羞愧的是，她壓根不知道他們倆同年級這回事，她在他面前講圓錐曲線、拋物線，好不神氣地說這是高二的知識，下學(xué)期你就能學(xué)啦，我提前給你打好預(yù)防針，不難，不信你用剛才我給你講的公式做兩道題。

    是不是因為太過得意忘形，她都沒發(fā)現(xiàn)過姚述房間里任何和他年級相關(guān)的書，簡直像是刻意藏起來了……不，不能這么想，是自己太粗心。

    姚簡心里酸酸的，這叁年里，只有大姨過來跟姚青書聊家常時會順嘴提起兩句菲菲、姚述的近況，她端著飯碗豎起耳朵認(rèn)真地聽，聽別人透露的只言片語，在寂靜的夢鄉(xiāng)里拼湊她那兩個天真無邪的弟弟meimei，像隔著條細(xì)長的銀河，她所做的只有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他們。

    就這樣還好意思還當(dāng)人家姐呢，不怪姚述不能接受她回來，連弟弟讀幾年級都不清楚還好意思嘰嘰歪歪。

    閉上眼睛，好像又要睡著了。

    “姚簡？”

    有人叫她，是周苓。

    廚房里開了抽油煙機，還是能聞到魚香味兒，下油鍋炸過的茄條香地菲菲猛吸鼻子，天色轉(zhuǎn)暗，姚述今天買了蛇果，洗好了便放在姚簡身邊，現(xiàn)在正在自己臥室里擰書架上松動的螺絲釘。周苓炒菜，叫了姚簡兩叁遍也沒聽見她回應(yīng)，以為她又睡著了，剛想叫給自己打下手的菲菲去查看，就聽見姚簡慌里慌張地叫了聲“在吶！”她匆忙地放下擼起的褲管，遮住了散發(fā)中藥味兒的膏藥。跛著往廚房挪。

    “還以為你睡著了?！敝苘叱錆M慈愛地看著她。

    “沒有，我剛才看腿來著，好的差不多啦，也不腫，就是還有點兒紅?！彼卮蝰R虎眼，“呀，飯這不是好了嘛，我去叫姚述?！?/br>
    “我去吧?！闭谑帐巴肟甑姆品坡勓苑畔掳状赏搿?/br>
    “叫人吃飯還不簡單?！?/br>
    她敲姚述門。

    這是她回來以后第一次真正看他的房間，新放的書架上裝的多是軟紙殼理論書，中間差不離夾了幾本科幻小說，房間里沒有多少擺件，他的床總是迭的很整齊，干凈的像已經(jīng)渡過了青春期。沒發(fā)現(xiàn)菲菲說的那只自己送給姚述的鬧鐘，他可能已經(jīng)扔了，扔了也好，聽說都不能走字兒了，留著也是累贅。

    但這不是她為什么要來找他。

    “你同學(xué)今天來了，徐青青，她讓你給她回個電話，說說住宿的事兒。你想去嗎？”

    擰著螺絲釘?shù)囊κ鰧Ｐ闹轮尽?/br>
    “她來過啦？我反正是不想住，菲菲需要輔導(dǎo)，補課班也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都能上的。再說媽又不常在家，她過年都這么忙，更別提平常了，我住校了沒人照顧菲菲?！?/br>
    “菲菲也可以住校啊?！?/br>
    十字刀對準(zhǔn)螺絲帽順時針轉(zhuǎn)了360°，姚述全神貫注的臉顯地凝重，他用力擰，手掌也因為用力過度而青筋暴起，盤虬的青紫色血管襯地掌背蒼勁有力，那瞬間姚述像擁有了一雙成年男人的手。但他的臉仍然是張清秀的少年的臉，把螺絲刀放在書桌上笑著對她說，“也是，看來你希望我住?！?/br>
    “不，選擇權(quán)在你?！币喨粲兴?，把藏在背后的練習(xí)冊遞給他，“她還讓我把這個交給你。這里面有道05年的高考真題，我死活解不出來，老師給我講我都一知半解的聽不明白。但你過程寫倒是挺清晰，我剛才仔細(xì)研究了會兒，現(xiàn)在豁然開朗?！?/br>
    他笑容淺了。

    考慮用什么神情來照顧她的喜怒無常。

    “我不是耍著你玩兒，我基礎(chǔ)不好?！?/br>
    你都跳級了還基礎(chǔ)不好？姚簡沒問出口，她倚在門口，剛剛換上的螞蟻透骨貼清涼像陣風(fēng)，這也是他特意給自己跑了兩條街買的。姚簡憐惜他，姚述下半學(xué)期也高叁了，就像徐青青說的，分秒必爭，要是自己沒和姚青書走，他大概要浪費不少時間、浪費不少精力來遷就自己，像今天似的，不是他的錯，他還像犯錯誤那樣大氣也不敢喘。她感覺自己挺沒用，真的，姚述剛才還那么開朗，現(xiàn)在就卻垂頭喪氣，憋的臉都白了也找不出好理由來做解釋。

    為了寬慰他，在姚述伸手扶她時，她低頭湊到他耳邊。半撒謊半說實話。

    “不用怕打擊我自信心，我比你想的皮實多了，往后你也別遷就我……再震驚的事兒我都不怵?！?/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