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他站在原地挪不動步子,心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把,疼的直教人聲音發(fā)顫。 皇后回身來瞧他,腳下踉蹌了一步,只錯愕了片刻,隨即又低頭笑了下,“還是被你發(fā)現(xiàn)了......” 她不作遮掩,揚起拿劍的手朝他招了招,“過來,既然來了就陪我喝幾杯?!?/br> 晏七緊蹙的眉頭舒展不開,搖頭,“恕奴才不能從命,酒是穿腸毒藥,喝多了誤事,娘娘這些日子乏累,應(yīng)當(dāng)早些休息才是?!?/br> 他說著伸手去取她手中的酒壺,她忙背著手后退了半步,沉著臉斥他,“大膽!” 斥完了隨即又變了臉,柔和下來,“你說喝多了會誤事,可我如今還能有什么事可誤的,嗯?” 她見他不答話,又走近些,喚他的名字,“晏七,不喝酒我睡不著了,你說怎么好.....” 她的眼里蒙著一層霧氣,不似尋常那般清明,仰頭看著他的時候總有七分哀致,離得那般近,只一眼就足以教他動搖。 “飲酒要適度,不可貪杯,況且娘娘如今還在喝藥,手上這壺之后不可再取了,好嗎?” 她沒應(yīng)聲,總之他不再來奪她的酒了,她便“投桃報李”將手中的劍遞給他,問:“會舞劍嗎?” 晏七深深呼出一口氣,搖搖頭,“奴才從前沒有機(jī)會碰過劍?!?/br> 其實說起來他也不喜歡這等利器,稍有不慎便會傷人傷己。 他的一雙手天長日久執(zhí)筆浸墨,溫潤如玉,但她遞過來的,他也接了,拿在手中果然沉甸甸的,那般鋒利的寒光令他一時都不知該如何放置才好。 她便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我教你?!?/br> 晏七尚且未回過神來,手臂已被她牽引著揮動起來,緩慢,卻自成一派章法,她收放自如,仿若天下最好的名師,他不需要做什么,只要放任自己跟隨她就好。 她帶著他騰挪,轉(zhuǎn)動手中寒光凜凜的利劍劃出優(yōu)美的弧度,兩個人,距離近到可以清晰聽見彼此的呼吸聲,像是原本被一分為二的一塊玉璧漸漸合攏在一起,嚴(yán)絲合縫的契合。 他垂落在身側(cè)的手緊緊握成拳,用盡了十二分的克制才沒有擁她入懷。 臨到罷了,她額上浮出一層細(xì)汗,先頭的酒勁完全竄上來,又仰頭喝下了一大口酒,腳下站不穩(wěn)了,便就近靠在他身上。 晏七只好扔下劍,雙手扶在她肩頭,“娘娘現(xiàn)在累了嗎?累了就去就寢吧?!?/br> 她閉著眼咕噥著嗯了聲,過了會兒,身子離開他,不料才轉(zhuǎn)身就在臺階處絆了一跤,人被他眼疾手快護(hù)住了,但赤/裸的足背磕在邊沿處立時蹭破了一塊皮。 她皺眉嘶地一聲,發(fā)起脾氣來像個小孩子似得跺腳跟,這一跺,腳跟也疼起來,她有些氣急敗壞了,揚起手中的酒壺猛地朝臺階砸了過去,砸出了叮咚一聲響動。 “娘娘......!” 晏七垂眼嘆一口氣,對使性子的她也無計可施,怕她再磕到哪里,忙彎腰直接將她抱了起來,“娘娘別動了,越動會越疼?!?/br> 她靠在他肩頭,說得不知是氣話還是醉話,“活該我疼不是嗎?晏七,我為什么不是個男兒,如果生為男兒,哪怕像哥哥們那般戰(zhàn)死沙場,也比如今困在這里成了一只沒有羽翼的鳥雀要好,晏七,我后悔了,進(jìn)宮起的每一刻都在后悔......” 她說話時幽幽的氣息就灑在他頸間,烘烤的那一片的皮膚都灼熱起來。 他默然半刻,才發(fā)覺自己是真的想不到任何話語來開解她的困頓。 她的羽翼都被折斷了,國公去了讓她的家沒有了,皇帝的□□讓她的自尊沒有了,而送走扶英,她在這世上唯一的牽掛便也送走了。 她已經(jīng)認(rèn)命孤獨地留在囚籠里,可皇帝如今又給囚籠里添了副枷鎖,她的崩潰,是長久積患,一朝決堤的洪水。 晏七被她的絕望淹沒,眼眶溫?zé)?,喉嚨卻發(fā)澀,他只能手臂用力,再將她抱緊一些,企圖給她一些安慰。 她感覺到了,有些時候的溫暖容易教人依戀,于是伸出手勾住他的脖頸,湊近些,輕蹙著眉依依看著他,聲音呢喃似得,“晏七,你愿意陪我一輩子,對嗎?” 她的眼中藏了朦朧的月光,縹緲迷離,裊裊望過來,化成了一只能撥動他心弦的手。 他不需思考也知道自己的答案,點點頭,鄭重保證,“哪怕這是牢籠,奴才也會一輩子陪著娘娘,不會教娘娘孤單,也不會教娘娘獨行。” 她終于有些笑意,望著他,纖細(xì)的手指從后頸劃過耳廓、臉頰,帶起他一陣戰(zhàn)栗。 她卻仿佛絲毫沒有察覺,指尖停留在他眼角,輕輕摩挲那顆鮮紅的朱砂痣,每一下都多情而溫柔。 他卻全身緊繃如臨大敵,懷抱著她成了此生最令他覺得難挨的事情,忙快走兩步到床邊將她放上床榻,卻不等他直起腰,她已然湊過來在他眼角猝不及防落下一吻,輕柔卻綿長,因她之后也沒有退開。 “你陪我一輩子,我亦陪你一輩子......” 她聲音淡地像是夢囈,溫軟的唇似有若無的觸碰過他的眼角,臉頰,途徑的每一處肌膚底下的血液都灼灼燃燒起來,幾乎燒的他神志不清,但就在將要覆上他的唇時,他終究還是清醒過來,強(qiáng)迫自己側(cè)過了臉去。 “娘娘醉了,安心休息吧。” 因他明白了,這是她的交換,一個一無所有的人,用自己的一輩子去交換另一個人的一輩子。 她對他的依賴,是她身處困頓絕境時為自己尋的一條無奈出路,聊以慰藉自己那顆千瘡百孔的心。 他不知自己是該慶幸被她選中,還是該悲哀被她選中。 因有朝一日,她或許會厭棄今日這般自甘墮落的自己,而他不愿在那時候成為被她厭棄的一部分。 他將她安置在床上,蓋好被褥,只露出一雙腳在外面,拿來清水與毛巾給她擦凈了,又仔細(xì)上藥包扎好,全程都不敢與她有片刻對視。 她也再沒有動靜,等他再看過去,才發(fā)現(xiàn)她早已經(jīng)睡著了。 他終于忍不住,頹然坐在床邊的腳踏上,以袖掩面,失聲慟哭。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00414 18:34:20~20200415 23:43:5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疾風(fēng)知勁草 5瓶;y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五十五章 漫長的夜,他懷抱無聲的痛苦守在床前伴她入眠。 月隱風(fēng)息, 殿中的燭火燃到了盡頭, 悄悄滅掉了,晏七從晦暗中抬起頭來, 去看床上的她,只看得清朦朧的一個輪廓, 但她的面容早已清晰地刻在他心上。 他在晦暗中凝視著她,指腹帶著無限的繾綣摩挲在她的臉頰上, 抬手去將她臉頰旁凌亂的發(fā)絲拂開, 指尖觸碰到她額角的傷疤, 停留下來,一遍遍流連, 也一遍遍嘆息。 那是美玉上的一塊瑕疵,顯目而缺憾。 他不愿意看到她如眼下這般困頓, 像一只折斷了羽翼的籠中鳥, 脖頸上套著枷鎖, 困在牢籠的角落中, 對著遙不可及的天空望眼欲穿,最后嘔血而死。 皇帝或許是愛她的, 但不愛她的強(qiáng)勢與尖刺,他用盡手段費盡心思打壓她,束縛她,甚至施加暴力凌/辱于她,只為了讓她屈服, 將她變得像宮中其他娘娘們那樣俯首帖耳溫順謙恭。 但晏七不懂那種占有的愛,也與她一樣憎恨那般的愛,他以為的愛,是成全、給予、陪伴,是為她生為她死,他愛她清冷高絕,端莊似孤月,也愛她張揚桀驁,耀眼如驕陽。 如果可以,他愿意以身為劍,披荊斬棘,為她斬斷枷鎖,劃破那困住她的壁壘。 宮道上打過第三更,他從床邊站起身來,彎著腰遲疑了許久,終于還是俯下身,輕輕吻在她額角的傷痕上。 他苦笑,嘲諷自己的癡心妄想膽大妄為,但這許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放縱了。 臨走前他在桌上點燃了一簇燭火,微弱的一點光亮,不會擾了她安眠,但可以讓她若從夢中醒過來不至于滿目黑暗。 踏出正殿時,粟禾已不在門口了,他往后院的值房去,見到了她,便請她明晨轉(zhuǎn)告皇后,以身體有恙為由,請準(zhǔn)休沐一日。 沒別的緣由,他只是需要給自己一點時間,收拾好自己的心緒,再重新去面對她。 秋夜的風(fēng)微涼,吹動他手中的燈籠,火苗在半空中搖曳,他的身影穿行在寬闊的夾道上,消瘦卻清雋,挺立如松竹。 后半夜突然開始下雨,秋雨綿綿聲勢溫柔,反倒助眠,他躺在床榻上不多時便入了夢,直到翌日辰時二刻,才被一陣敲門聲叫醒。 “晏七,醒了嗎?醒了的話應(yīng)個聲兒,快給我開門?!?/br> 是趙瑞成的聲音,這話問得可以,就算沒醒也該被他吵醒了吧...... 晏七惺忪朦朧嗯了聲,抬手揉了揉眼睛,這才起身去給他開門,問:“你怎么知道我今日休沐的?” “我先頭往棲梧宮去了一趟啊!”趙瑞成一邊側(cè)身進(jìn)來,一邊道:“你們哪守門的小內(nèi)官從前跟我認(rèn)識,我去尋你,他給我說你今兒沒去上值,我就奔這兒來找你了,還挺湊巧,今兒我也休沐!” 晏七哦了聲,見他揚了揚手中的食盒,“我給你帶了rou包子和粥菜,你趕緊去洗漱,吃完了,我領(lǐng)你出宮轉(zhuǎn)轉(zhuǎn)去!” 他說話的模樣喜滋滋的,但內(nèi)官出宮不是個小事,萬一出了岔子,必定是掉腦袋的大罪! 晏七不敢隨著他馬虎,“你怎么出宮?” “我有干爹啊!” 趙瑞成一挑眉,腰桿子挺得筆直,他這人一張嘴順溜,自打認(rèn)了周承彥做干爹,也不管人家就比他才大六歲,一口一個干爹叫得嘎嘣脆,話音都不帶拐彎兒的。 “這會子皇上和主子娘娘們都往圍場去了,皇后娘娘又病著,闔宮里就我干爹最大,他給了我一塊令牌,足以通行無阻,我還怕誰?” 他說著又湊過來,“眼下這等天時地利與人和,你要是不去,過了這村兒可就沒這店兒了,嗯?” 這話教晏七無言以對,沖他比了比手,請他坐著稍等一會兒,便自行進(jìn)里間洗漱去了。 二人這回沒走明崇門,而是從定安門出的宮,那里素日是內(nèi)侍省內(nèi)官外出采買會走的道兒,守門的禁衛(wèi)見著他們也習(xí)以為常,仔細(xì)核對了令牌便放了行。 趙瑞成這廝自小是在宮外長大的,小小年紀(jì),吃/喝/嫖/賭無一不精,眼下踏出了宮門,撒歡兒倒騰得架勢那真如是蛟龍入了海。 他說要帶晏七去長見識,誰成想拉著他走街串巷大半天,最后停在了一處“聚寶齋”門前。 光看名字晏七還以為是個什么珍寶古玩店,進(jìn)了里頭,那一聲聲吆喝著“買定離手”“開開開”簡直要把人耳朵震聾了。 他抬手扶額長嘆一口氣,本著舍命陪君子的心態(tài)才好不容易在這等烏煙瘴氣的地方待了一個多時辰,最后實在不行了,才硬是將趙瑞成拖了出來。 那小子倒是機(jī)靈,一會子功夫賺了個盆滿缽滿,拿著那些橫財挺著腰板子攜他轉(zhuǎn)過了一條街,一頭鉆進(jìn)了一家門庭若市的酒樓里。 兩人尋了靠窗的位置,要上幾個招牌菜,再來壺鎮(zhèn)店好酒,望著樓下熙攘的人群,就著秋日正午的暖陽小酌幾杯,一時倒也愜意悠然。 但酒桌上向來是談事兒的好地方,推杯換盞間容易將話說得圓滑,趙瑞成此回找他一趟也并非只為了吃喝玩樂。 “七啊......”他咂一口酒,想了想,問:“上回我勸你早尋出路的事,你現(xiàn)如今有什么打算嗎?” 晏七明顯一怔,又聽趙瑞成道:“這些日子你也看到了,自從承國公沒了,皇后娘娘是真的風(fēng)光不再了,連此回秋狩都沒能伴駕圍場,她這皇后的位子能做到什么時候真的不好說,你再在棲梧宮里,萬一有什么變故,性命還能不能在都不一定啊!” 他說著壓低聲音補充了句:“就你之前待過的咸福宮,淑妃沒了之后,那宮里的大宮女敏欣,不就是莫名其妙沒了嗎,有句話叫覆巢之下無完卵,皇后這些年樹敵多少你心里都有個數(shù)嗎?淑妃雖然誣陷你和程美人這茬事兒欠良心,但和皇后往年所為比起來真的是不值一提,敏欣都哪樣兒了,你可真的要為自己打算著了!” 趙瑞成對他沒有壞心,但總歸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晏七不準(zhǔn)備同他多透露什么,便順著他的話道:“你有什么話就直說吧,跟我有什么好拐彎抹角的?!?/br> 對方瞧著他咧嘴一笑,拿起旁邊的酒壺給他添上,夸他敞亮,“弟弟我是有那么一回事兒想跟你說,就前兒個,我干爹抬舉我,說想要把我調(diào)進(jìn)樞密院去,那邊兒如今空出來四個隨筆的缺,我哪敢不接著,但你也知道我這人吧......筆墨上差了點兒,我這不就想起你來了嘛?!?/br> “樞密院?” 晏七知道這么個地方,高祖時的記載稱“初不置司局,但有屋三楹,貯文書而已”,可視作“帝室文房”,主要往來宮廷與中書門下之間傳宣圣旨為職,直熙宗時期才擴(kuò)大至樞密院,掌事者稱樞密使。 樞密使皆由皇帝身邊近侍擔(dān)任,林永壽便是如今的樞密使,只是自百年前晟宗時曾出現(xiàn)樞密使職權(quán)過大禍亂朝政之像,之后歷代君主引以為誡,收回了樞密使獲掌監(jiān)軍之權(quán),仍歸由兵部統(tǒng)理,此舉才大大削減了樞密使職權(quán),除隨侍皇帝,身份不同外,與普通文臣也別無二致。 又因先帝當(dāng)年駕崩后,太后與承國公爭權(quán)不休,小皇帝手中本就沒有實權(quán),林永壽身為樞密使更就等同于虛設(shè)。 直到眼下,皇帝已逐漸收回實權(quán),樞密院因其職責(zé)與特殊性,再次得到重用也只是早晚的事,也難怪周承彥想要去插一腳了。 單單只做內(nèi)侍監(jiān)周旋與宮闈之中總歸是差了些意思,生而在世,誰不想入朝為官,踏青云入將相,大權(quán)在握。 趙瑞成見他不答話,怕他是一時沒想通,趕忙又道:“你別看著隨筆的差事微末,比不上眼下在棲梧宮皇后跟前風(fēng)光,但進(jìn)了樞密院,就等于到了皇上眼皮子底下,我干爹既然調(diào)我過去,也就是對那地方有意,咱們倆去了好好為他效力,日后若是等他做了樞密使,還怕咱倆沒有好前程嗎?” 晏七這回卻沒回絕他,只是面上一時犯難,“你事事惦記著我我著實感激你,棲梧宮大勢已去我也看得清,確實是該另尋出路了,你所提之事更當(dāng)真是極好,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