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她輕嘆一聲,垂手無奈搖了搖頭,“你這么說,那倒是本宮的罪過了......” 玉碟放在木質(zhì)的欄桿上輕輕一聲,皇后扭過身來正要拍拍手上的沾染的碎屑,他見了,便從袖子里掏出手帕雙手遞到她眼前。 她抬眼一掃那近在咫尺的手帕,又看看他,卻沒有接,反而裊裊朝他伸出了手。 人靠在圍欄上微微偏著頭,目光就那么好整以暇地直直瞧著他,頗有些不嫌事大的從容陣仗。 蔥段兒似得一只手就堪堪揚在他眼前,晏七沒有理由也沒有身份拒絕,想偷偷望她一眼也不成,一抬頭正與她視線對上,這一下子都不得了,心口又不爭氣的撲通起來。 他有些困頓,她這分明是在“仗勢欺他”! 晏七腦子里不及多想,只好曲臂回來握住她的手,拿著手帕仔仔細(xì)細(xì)將五根手指挨個兒擦得干干凈凈,動作不輕不重、細(xì)致體貼,剛剛好,跟他這個人一樣。 等手帕折好放回到袖子里了,他才想起來扭頭四下看看有沒有旁人。 皇后一見便忍不住彎著嘴角笑他,話說得一本正經(jīng),“你心虛什么?” 這可教他怎么回答,“心虛”這詞兒用得太妙不可言了,何為心虛,有為何而心虛,兩個人光明正大的那用不著心虛,只有那些暗度陳倉、逾墻窺隙的才會心虛。 他腦子里思緒一氣兒出走了幾萬里,耳根子燒得通紅,回過頭又覺得這樣想是對她的褻瀆,暗自在心下默念了好幾遍不該,忙不迭地的否認(rèn):“奴才沒有心虛......” 說完還要鄭重其事再囑咐一句:“奴才伺候娘娘是天經(jīng)地義,沒有心虛?!?/br> 她低頭輕笑了下,還是頷首,曼然嗯了聲,不再揪著他了。 臉皮兒薄的人經(jīng)不得那么一來二去的“驚嚇”,皇后于是另起個話頭,問:“下半晌怎的一直未見你,做什么去了?” 晏七想了想,話說了一半藏了一半,“娘娘交代過要照看些程美人,但內(nèi)府局尋常拜高踩低慣了,奴才怕他們老毛病又犯,所以今日下午往內(nèi)府局去查看了一趟?!?/br> 程舒懷在先前那事上,其實算不得多冤,畢竟從前見縫插針擠兌淑妃的事兒是她自己干下的,淑妃就算不為那畫兒懲治她,也總想得到別的法子,怨只怨她性子太過囂張跋扈,與人無尤。 但程嘉許就是殃及池魚了,丟了京畿衛(wèi)指揮使的官職被流放外阜,雖名頭上是不降反升,但地方上的官兒怎么比得上帝都天子腳下,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回京,為了他的損失,皇后照顧著程舒懷也是情理之中。 想起那畫兒,晏七對著皇后每每欲言又止,她醒來這么許久,從未開口問過他只言半語,他一面忐忑,卻又一面失落。 忐忑她是怎么看他私自留下畫兒這事的,失落她心里或許根本不在乎他有沒有留下那畫兒...... 他似乎有些走神兒了,低垂著眼,眉間糾纏起一點淺淺的愁緒,頭頂暖黃的光線被風(fēng)吹得搖擺,投映在臉上,忽而柔和忽而黯然。 皇后聽著他那半遮半掩的答復(fù)卻有些不悅了,沉下臉,簡短拋出了句:“你何時也學(xué)會了對本宮撒謊?” 她語氣里滿滿的怨怪意味立時拉回了晏七的思緒,他忙抬眸覷她臉色,一看就知道沒能瞞住她,這便正要請罪,卻又教她皺著眉阻了聲:“不許跪?!?/br> 這......這不讓跪就低著頭吧,他也沒有別的好法子了,總歸不能對著生氣的她還直著腰桿子愣頭青似得瞧人,那可是大不敬。 “娘娘都知道了......”他有點垂頭喪氣,“奴才自作主張去尋了敏欣,是因有人回稟說她在背地里詛咒娘娘,奴才也確實從她的柜子里搜出了貼著娘娘名諱的小人,她心中怨恨太重,若是放任不管,總歸是不好?!?/br> “人已經(jīng)處置了嗎?” 他只點頭,沒答話。 皇后倒也并未有何發(fā)難,只是從欄桿上起身,朝他走近,“本宮記得從前教你觀周承彥杖刑你都心慌不已,進屋來時一張臉都是蒼白的......” 她忽的抬起手輕輕覆上他的心口,聲音溫然:“晏七,本宮留你在身邊只愿你別被人欺負(fù),無需你做任何有違本心的事,明白嗎?” 他卻朝她搖頭,“奴才所做一切都是心甘情愿,沒有違心之說?!?/br> 晏七不知道心口那一片的顫動她是不是能感受到,但他說得話就代表他的心,絕不摻假。 皇后看他半會兒,他這回沒有慌不擇路的逃,她挑一挑眉,收回手噢了聲,“那便可以。” 她在亭子里待久了,這會子想回去了,一邊轉(zhuǎn)身往回廊上去,一邊教他跟上。 兩個人并肩走著,寬大的衣袖就相互摩挲在一起,步子邁得慢路仿佛就長一些,廊外雨聲淅瀝,四下卻似乎一霎靜的厲害。 他忍不住悄悄側(cè)臉過去一些瞧她一眼,過了會兒又看一眼,她好像知道了,忽然扭頭來問:“阿英回郴州的事之前因為本宮病著,一直耽擱了這么許久,眼下也該再提起來了,你那時說愿意替本宮照看她三年,現(xiàn)在可也還那般想?” 他能怎么想......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點不那么想了...... 但已經(jīng)放出去的話要怎么收回來,這是個需得仔細(xì)琢磨的事。 話要斟酌著說,他這廂兀自斟酌了半晌,沒斟酌出個妥帖的答復(fù),卻先聽她沉吟道:“本宮后來思慮良久,念及你已有多年未曾出宮了,去了外頭或也不能好生照看她,還是罷了吧!” 他聽著輕咳了聲,說她思慮周全,又問:“但小姐身邊沒有可靠的人總是不行,娘娘想好另派誰去了嗎?” 皇后點頭,“純致,她是從國公府里出來的,性子沉穩(wěn)辦事牢靠,也通人情世故,回了郴州能用得上?!?/br> 這事便就這般定下了,他送皇后到正殿門口,看著她身影裊裊轉(zhuǎn)進了畫柱里頭,這才轉(zhuǎn)身離開。 扶英啟程那日已放晴了,天空教雷雨沖刷過一遍,湊著烈烈驕陽看上去,簡直藍得直教人晃眼。 皇后不能送她,便教晏七代勞了,他與純致領(lǐng)著扶英從宮門處出來時,外頭已有個人在等著了,那人看起來頗為儒雅,扶英稱呼為“宋先生”,瞧著也是極為熟稔的。 他一路直送到城門外,扶英回首望著宮城的方向有些惆悵,透過馬車的車窗伸手出來拍拍他,囑咐了句:“晏七,你一定要替我照顧好阿姐,讓她每天都開開心心的?!?/br> 晏七教她放心,叮囑了幾句讓路上小心,不好耽擱了他們趕路的時辰,便退到了一邊。 那廂侍衛(wèi)方準(zhǔn)備揚鞭催馬,卻聽身后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他回頭看去,只見來人身著朝服一身清貴,縱馬而來肆意張揚,不是姜赫又是誰。 扶英如今不愿見他,一見他便急聲催促侍衛(wèi)趕緊啟程,他匆匆到近處勒馬,一邊朝這邊來一邊叫扶英:“阿英,阿英,你等會兒!哥有話要跟你說!” 他面上神情之懇切,與當(dāng)日朝鶴亭里那副猙獰模樣判若兩人,晏七都分不清這是真情還是假意,正要上去攔著,卻有人伸手在他胳膊上拉了一把,回頭去看,是宋先生。 “中官稍安,不會出事。何況這話現(xiàn)在不讓說,追出帝都也總要說的?!?/br> 晏七一時不解他的態(tài)度,警惕瞧著姜赫到車窗底下,他喚扶英,聲音帶著些無奈,“皇后為何要將你送到那么遠(yuǎn)的地方,是你自己愿意的嗎?” 扶英不理他,他便默認(rèn)了定是皇后逼迫所致,“不想去就不去,我那時候接你回家你為什么不回來,宮里那么小一片地方,哪兒裝的下你?她都照顧不好你,之前聽說你淋雨生了病,你知不知道哥在外頭有多擔(dān)心?” 扶英聽著就癟了嘴,扭頭沖他大吼,“你別說這些假惺惺的話,你不是我三哥,不是我家的人,你做了那么多壞事,還想害阿姐,你干脆連我也一起害了吧!” 姜赫皺著眉,斷然反駁,“別說氣話,你是我meimei,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害你,跟哥回家吧,皇后那邊自有我去給她交代?!?/br> 扶英終于大哭起來,“家?國公府哪里還是我家,那里現(xiàn)在成了你的家,你處心積慮為的不就是這一天嗎?我不會跟你回去,我討厭你,這輩子再也不想看見你,你別攔著我,讓開,快讓開!” 她著急起來就去拍馬車的門,一疊聲地催促侍衛(wèi)快走,晏七看的焦心不已,那頭姜赫亦是頹然,“好好好!我不攔著你,快別哭了,別哭了?!?/br> 他怕逼得太緊讓她情緒更激動,聲音只好緩下來,“這一路過去那么遠(yuǎn),哥沒法兒送你總覺得不安心,到了記得回封信,別的都不提,只要你報個平安就行。” 扶英只給他個嚎啕的背影,他也沒辦法,看了半會兒也還是嘆氣,退后兩步示意侍衛(wèi)可以啟程了。 純致與宋先生同晏七拱手告辭后,侍衛(wèi)隨即揚鞭催馬,車轍出了石板道壓上黃土路,很快揚起一陣塵霧,遠(yuǎn)一點便就看不清了。 晏七折身回城時仍見姜赫站在原地,他才想起當(dāng)日在朝鶴亭中聽姜赫說起那位“替死”的meimei時的神情,那般道聽途說似得輕松,卻原道這世上人心,委實猜不透摸不著。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00413 16:44:07~20200414 18:34:2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火頁、指尖的年輪 10瓶;疾風(fēng)知勁草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五十四章 扶英走后,棲梧宮便愈發(fā)安靜下來。 臨近今歲秋狩之期, 承乾宮忽的開始三天兩頭差人往棲梧宮送東西, 每回都是林永壽來跑一趟,皇帝自己從不露面, 大約是因先前那事愧于面對皇后,自她醒來后倒不似昏迷著那時來得勤。 林永壽生就有一張巧嘴, 順耳的話回回都不帶重樣兒的,一開口時時聽得晏七在一旁都自覺“慚愧”不已。 皇后呢, 倒沒有直接將人攔在宮門外, 只是人召進來了卻也不加理睬, 御賜的東西不能拒之門外,便當(dāng)著林永壽的面讓粟禾鎖到庫房中去, 也算是個態(tài)度。 直到秋狩前一日傍晚,林永壽又送珍寶前來棲梧宮, 皇后端坐在軟榻上, 喝著藥的檔口, 才終于道:“有什么話便直說吧?!?/br> 林永壽聽著躬身笑了下, 話說得裝模作樣,“回娘娘的話, 這不眼瞧著就要啟程前往圍場了嘛,皇上總掛念著娘娘如今病了,前些時候還親自去太醫(yī)院查看了記檔,章太醫(yī)也說娘娘的身子不宜長途勞累,遂命奴才來告訴娘娘一聲, 此回秋狩娘娘可不必前往,仔細(xì)將養(yǎng)著,等娘娘的身子大好了,來年開春兒上元節(jié),皇上再與您同游都城?!?/br> 不必露面了,仔細(xì)將養(yǎng)著,直到來年開春兒......呵,這話也就是將“軟禁”換了個說法。 現(xiàn)如今的皇帝,已經(jīng)可以軟禁她了。 因此前徐良工之事,皇帝將她在宮里的人一舉除了個干干凈凈,而國公的驟然離世,朝中從前的承國公一黨定然人心惶惶,這從姜赫與明儀的婚事一事,那般大的陣仗卻也就只是延期了一年便足以看出,其中有幾個人是真正出力了,又有多少人是在隔岸觀火另尋出路明眼人心里都有數(shù)。 再看看國公府如今的獨苗三公子,他倒是在朝堂上,外人也不必知道他與皇后之間的恩怨,但只看他順從接了賜婚的旨意叩謝皇帝隆恩,也知道他和皇后不是一條心。 從前國公在世,哪怕國公遠(yuǎn)行,皇后仍舊是國公府一黨的支柱,朝臣自然聽?wèi){差遣。 但如今,內(nèi)外臂膀齊齊被斷,皇后一個被困在深宮的女人,上不了朝堂入不了金鑾殿,縱然她有天大的本事,外頭的人,也無法再仰仗她撐起國公府了。 人性本就趨利避害,從前能效忠國公府,如今自然也能轉(zhuǎn)頭投靠皇帝,沒什么稀奇的。 更何況,她與皇帝是夫妻,外人于情于理都可以認(rèn)為他們是一家人,這樣一想,好歹利害也就不必再多做權(quán)衡了。 林永壽走后許久,皇后始終一言不發(fā),她或許早就想到了這一天,所以等真正到來的時候并沒有顯得很意外。 過了會兒,她吩咐屋子里的人都退下,連晏七都沒有留。 他不能放心,方踟躕喚了聲,卻見她抬眸朝他笑了下,“本宮喝了藥有些乏了,今日想早些就寢,你先回去吧?!?/br> 他心頭憂慮未消,“娘娘真的沒事嗎?” 她搖頭,“沒事?!?/br> 晏七終于不好再多說什么,臨走前懇請粟禾晚上盡心些,便只得自回了居處,這一晚,他睡得并不安穩(wěn)。 翌日闔宮前往秋狩的陣仗很大,他是剛剛閉上眼便被外間窸窸窣窣的動靜吵醒了,朝更漏看了看,雖還未到上值的時辰,但也再無法閉上眼,索性起床洗漱,迎著灰蒙蒙的晨光便往棲梧宮去了。 他在偏殿的書房查看宮務(wù)打發(fā)時間,卻不想直等到日上三桿才見正殿里喚人進去梳洗。 他蹙眉、疑惑,又等了半會兒,直到料想那邊已諸事完畢,才起身過去。 踏進正殿時,他嗅著屋里的蘅蕪香似乎比往常濃了許多,飄在空氣里,驟然聞起來甚至有些悶。 他卻也未曾多想,繞過抱柱見皇后坐在桌案旁單手扶額,低著頭,只一面?zhèn)饶樢材芸闯鰸M滿的倦怠,想來昨晚也是一整夜未得安眠。 可當(dāng)他稍稍詢問兩句關(guān)切之語,她便抬起頭來,恍若無事地笑笑,說自己只是沒睡好,有點困而已。 她照常用膳,照常處理闔宮事務(wù),他在一旁伺候筆墨,待她閑下來了,兩個人相對坐在軟榻上,他看她煎茶,又或是對弈一局,更或是賭書潑墨消磨時光...... 宮里到處都是靜靜的,仿佛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她笑起來的時候,似乎還比往常多了。 但到了傍晚時,她喝過藥還是稱累了,要他早些回去。 晏七一時倒也不疑有他,告了退便出宮門往回走,一路行到居處,手放在門框上卻沒有推開,思索半晌還是又轉(zhuǎn)身,步子忐忑地回了棲梧宮。 邁進宮門見粟禾果然沒有在正殿里值夜,人守在門口,這時辰還未到下值的時候,偌大的棲梧宮此時卻鮮少能看見走動的下人。 他眉頭緊皺,疾步過去,“還請姑姑告知,娘娘此時究竟有沒有安歇?” 粟禾面上亦是愁云慘淡,嘆一口氣,根本未曾攔他,“你進去一看便知,如果說得上話,便也勸勸娘娘吧!” 晏七隱約知道不妙,忙推門進去,尋著那斷斷續(xù)續(xù),呢喃一般的吟誦聲穿過珠簾、繞過寢間門口的屏風(fēng),便見她赤足站在地板上,身上只穿了件寬松的寢衣,頭發(fā)全都披散著,一手拿劍隨意揮舞,一手執(zhí)酒壺,仰頭正往嘴里傾倒。 “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