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賀阿拉全家萬事順利、來年興旺，年年有余！”阿奶舉起碗，讓大家干了手里的年糕湯。

    “興旺！興旺！”

    “萬事順利！新年大吉！”

    “恭喜恭喜，紅包拿來！”

    孩子們歡喜地喊著，討到了阿奶發(fā)的紅包，連沒出聲的小喬也不例外。他驚訝地接過屬于自己的小小紅紙包，里面是和曹家孩子們一模一樣的一元錢，他紅著眼眶，悄悄將錢又放回紅包里，珍惜地塞進(jìn)自己的懷里。

    自從阿爹去后，他還是第一次收到過年紅包。

    實足十六歲的曹富貴，過年后按著江南的算法要喊十七了，他滿嘴甜言，毫不心虛地接過了阿奶給他的紅包，高高興興塞進(jìn)兜里。

    二嬸都忍不住笑他：“富貴??！啥時光儂帶人給寶鋒他們發(fā)紅包呀？”

    鄉(xiāng)里習(xí)俗，少年郎訂了親就是大人了，那可不能拿過年紅包，反倒要給家里小輩們發(fā)紅包了。

    “我么，是要娶城里頭書香門弟大家閨秀的，二嬸儂這紅包有得等了。”

    富貴哈哈一笑，心比天高。

    他這話半真半假，既是沒啥興趣找老婆訂親，忙著度饑荒都來不及呢！也是他在夢里眼光大漲，看過了城里妖嬈氣派、葫蘆妖精一般的女人，哪里還看得上鄉(xiāng)里這些清粥小菜？橫豎他還小，等闖出點名堂來，哪里還愁娶不到好老婆？

    小喬豎起耳朵聽著他的話，不知為什么，心情又低落起來。是?。【退闶歉毁F哥，他總是也要有自己的家，不可能陪他一輩子的。

    一碗白菜年糕湯下肚，算是給大家塞得快要溢出來的胃里溜實了縫，人人都捧著肚子癱在椅子上，一動也不想動。窗外星光點點，油燈燭火映著阿奶親手剪出來貼在正墻上的大紅福字，寒風(fēng)都吹不散從肚腹里升起的溫暖之意。

    一家人聚在一道守歲“熬年”，等到隊里老更夫的梆子“篤篤”敲過了二更天，喊一聲“天干物燥，小心火燭！”幾個孩子早已滾成一團(tuán)呼呼睡著，讓曹二叔抱回了屋。只有小喬還強(qiáng)撐著眼睛，腦袋像雞啄米似的，一點一點，死活不肯去睡。

    “小孩子不睡覺，日后長不高咧！”

    曹富貴笑著逗他，小喬打著哈欠，淚汪汪地看著他，啞著嗓子認(rèn)真說道：“我，和你，大家一道守歲！”

    小喬硬是揪著富貴哥的衣角，熬到過年夜，說了聲新年好！這才睡死過去，讓哭笑不得的富貴哥抱回了屋。

    大年初一，老曹家一大早還沒等到親眷們相互拜年，倒是迎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隔壁的川婆子臉色青白，晃晃悠悠地敲開了老曹家院子的門，掩面抖著手，捧了只缺口的粗瓷碗，低聲求懇：“張阿姐，我，我實在是沒辦法了，拋了面皮，初一上門來……”

    “說甚話！阿拉兩家常來常往，就當(dāng)是親眷一樣走動，講啥求不求的?！?/br>
    阿奶眉頭一蹙，讓兒媳婦扶住川婆子，根本沒讓她再哀求，吩咐英子將灶頭的一盆豆渣餅?zāi)脕?，又讓拎了一小袋菜瓜干，親手塞進(jìn)淚流滿面的川婆子懷里。

    “宋家妹子，儂也是我老曹家的媳婦，打斷骨頭連了親，有甚為難的盡管開口，能幫的一定幫。阿拉屋里也沒甚好東西，這點豆餅頂頂饑?！?/br>
    川婆子嗚嗚咽咽地謝著，抹著眼淚走了。

    川婆子這外地媳婦是當(dāng)年逃荒過來黃林村的，嫁給了曹家族里人，勉強(qiáng)也能算是張氏的族內(nèi)妯娌。

    她男人沒得早，生了四男兩女只站牢一兒一女。女兒早年遠(yuǎn)嫁，兒子卻是半殘，菜花黃時就發(fā)狂，兒媳婦生了三個孩子就跑了，如今她一個老太婆帶了半癡不顛的兒子，再加三個小的，日子實在難熬。要不是她有一手好茶飯手藝，時常讓人請了去做席幫廚，哪里能拉扯一屋沒勞力的大大小小。

    去年開了大食堂，她的廚工就沒法做了。人人都去吃大食堂，家里都不開伙，誰家還辦事請廚子？有大食堂，一家子到底還能在食堂里吃個飽，如今食堂開不下去了，存的那點口糧撐到今天是再也堅持不下去了。

    送走感恩戴德的川婆子，老曹家各人都有些郁郁，王柳枝扯過孩子們又到邊上再三叮囑，萬萬不能把家里的吃食讓人家知道，要不然大伙統(tǒng)統(tǒng)餓肚子！

    曹富貴難得不再嘻皮笑臉，悶頭在阿奶屋里坐了會兒，突地說：“我去山上再弄只獵物來……”

    “富貴儂有‘門道’，偶爾一次兩次打著山貨，人家會當(dāng)是運道，次數(shù)多了，是人都會生疑心?！?/br>
    阿奶坐在藤椅里，深深望著寶貝孫子，緩緩說道：“救急不救窮。我都不敢把屋里這些米面拿出去救濟(jì)旁人，儂當(dāng)是為甚？我教過你的，‘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桥匀硕汲圆伙枺壹译S手可以散出米糧幫人……人心能壞到什么地步，我不想你見識到。”

    富貴煩躁地?fù)蠐项^，憂心忡忡：“阿奶你說的我都曉得，可，可總歸不能看著這些鄉(xiāng)鄰餓得半死不活?！?/br>
    阿奶點點頭，道：“儂先用儂個‘門道’，想想辦法，一定要安全！我也再想想，有甚不用你出面顯眼的法子，幫幫鄉(xiāng)鄰四舍?！?/br>
    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

    就是算是為了老曹家大大小小這幅吃飽喝足的精神樣，在人群里不再顯眼，她也要好好想出個法子來。人人快餓死了，你家還能吃香喝辣的，人人紅光滿面，不用說什么道理，這本身便是災(zāi)禍之源，取死之道。唯有幫著隊里眾人度過難關(guān)，才能保存旁人，也保住自家。

    富貴出得屋門，一眼就看到小喬擔(dān)心地站在屋外，眉頭緊蹙。

    他把人拉過來坐下，掰著指頭算算，哎？這小子腿上的藥似乎也到第五日，能拆夾板了。

    富貴心大，有事可忙就把難得的憂心忡忡拋之于腦后了，鄉(xiāng)鄰再怎么可憐，總是不及身邊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