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浚沒法再推脫，只能道：“臣以為，此回淮西一軍雖然略有跌挫，尚未釀成重大損失。呂祉也已經(jīng)與張憲會師，兩軍合力尚有余力sao擾金軍的糧道。這樣的結(jié)果，真是上賴祖宗威靈，下賴陛下艱難收拾民心，方能化險為夷。然而，這次的事情田師中賣陣難辭其咎，張俊身為宣撫使卻偏聽部下所言夸大其辭肆意請功，都是失職的表現(xiàn)。臣請陛下對這兩人嚴肅處置?！?/br>
    張浚已經(jīng)從呂祉奏報中知道了田師中先搶功后賣陣的惡劣行徑，簡直氣得發(fā)抖。他也是見官家適才訓斥張去為，顯露了告誡之意，想是有意處置田師中。至于捎帶上張俊，一是田師中如此張俊難逃其咎，二則是兩人的私怨。是以，張浚揣摩圣意之后，有了這番對答。

    誰承想，一直溫和微笑的官家忽然直起身形，伸臂一拂，將那案頭燭臺掀翻在地，大聲近乎罵道：“大敵當前，卿為堂堂都督管天下軍事，朕問卿該如何打仗，卿就只提出處置田師中、張俊二人嗎！朕問卿，處置了這兩人，王德是不是也該處置！王德雖然不曾逃跑，但違背宣撫使命令擅自出兵損兵折將，是不是該殺了？處置了王德，卿那一力推薦的呂祉御下不嚴，致使兵敗，一個斬立決，不為過吧？一個兩個殺了朕不心疼，三個四個都是斬罪，朕還怎么抵擋四太子的大軍。到時候卿是不是打算親自上戰(zhàn)場？幾年前富平一戰(zhàn)，卿是怎么打的，朕還沒有忘記呢?！?/br>
    張浚伏地大驚。官家真是喜怒無常，自己的逢迎之語怎么就觸了逆鱗呢？“臣萬死，萬死?！?/br>
    幾句萬死之后，領(lǐng)罪的聲音中又加入了趙鼎的北調(diào)與李光的南音。三名宰執(zhí)大臣一同跪地叩頭如搗蒜，總算讓趙構(gòu)的心里舒坦了一些。趙構(gòu)性格中一直存在暴虐的傾向，只是一般情況下他會盡力收斂?？梢坏┯龅教厥馐聭B(tài)，官家的狂躁定然難以遏制，非得發(fā)散出來才能正經(jīng)的議事。

    “卿等都起來吧?！?nbsp;趙構(gòu)虛扶了扶，嘴角露出的一絲笑意跟三九天的冰凌一樣透著得冷?！半薏⒉皇桥涞?，卿等也都不要動不動請罪了。朕只是想到，國家的局勢已經(jīng)危險到了這個地步，竟然還有人想著推卸責任。這樣的風氣是五代以來的亂象，不意今日復現(xiàn)。朕難免要說幾句重話，此風斷不可長。”

    官家話一出口，幾名宰輔立即就明白了。此回是只議兵力部署不議敗仗責任。官家適才處置張去為是絕了替張俊等人說好話的路，后來訓斥張浚則是提防有人要在張俊身上做文章?？傊?，一切維持現(xiàn)狀。在現(xiàn)狀的基礎(chǔ)上論兵略。

    可宰輔們也難。功不賞敗不罰，還指望每戰(zhàn)必勝，無異于癡人說夢。趙鼎的心情尤其復雜。一是那個輕狂的書生呂祉終于吃了敗仗，他多少有揚眉吐氣的感覺。但另外一方面，局面相當不利，他也不能不防備金軍渡江。趙鼎字斟句酌地回道：“現(xiàn)在江防是最要緊的。韓宣撫還在圍攻淮陽軍，臣的意見是讓他先退兵防備建康到鎮(zhèn)江一段。雖然官家寬宏，但張俊難辭其咎，讓他把采石一段江面管好，也算將功折罪。至于岳宣撫，他的前軍奇襲兀術(shù)的親軍，救下呂安老是一件奇功，賞賜是應該的。岳飛大軍也已經(jīng)過了黃州，請官家命他銜枚晝夜急進，速解廬州之圍。”

    趙鼎的方略實際是認同了張俊的怯戰(zhàn)，又把救援的重任都放在了岳飛肩上。張浚對此頗不以為然，但他剛剛受了官家訓斥，不得不收斂一二。萬幸地是，趙鼎這回沒提議退兵遷回臨安自保。想來，“城下之盟《春秋》恥之”這點氣節(jié)南宋諸臣還是有的。

    李光則勸道：“官家還是讓楊殿帥統(tǒng)兵回平江府駐扎吧。金人若是萬一從采石渡江，下建康到平江不過數(shù)日功夫。緩急之際，有殿前司的一只精兵在，終歸穩(wěn)妥。”

    見李光這么替自己著想，趙構(gòu)略點了點頭。楊沂中現(xiàn)在江北，填充韓世忠與張俊兩軍之間的空隙。但殿前司一軍的戰(zhàn)力趙構(gòu)心中有數(shù)。真要是金兵渡江，此一軍不過是為自己逃命爭取一兩天時間罷了。立國十年居然還要浮海，趙構(gòu)也是心中酸楚，甚至有些后悔重用呂祉?！扒湎氲弥艿?，就讓楊沂中撤回來吧?！闭Z氣相當?shù)孟痢?/br>
    張浚此時即令為自己仕途著想，也不得不替官家打氣了?！肮偌?，自古福禍相依，現(xiàn)在的情勢看似對金人有利，其實不然。大宋的軍隊一向抓不住金軍的主力。這次難得兀術(shù)頓兵在堅城之下，不至于四處狼突豸奔，讓咱們措手不及。咱們正好將計就計，官家派岳飛、張俊等大將發(fā)兵合圍，以畢其功于一役?！?nbsp;張浚敘述的自然是呂祉的主張，而呂祉這一主張的關(guān)鍵實則在于朝廷不要因為一時的失敗而氣餒，抓住機會反而大有可為。

    趙構(gòu)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不知是累了還是不以為然。

    李光笑道：“安老還是書生意氣呀。不論形勢如何，總是有股子干勁。倒讓吾輩相形之下頗見暮氣?！?/br>
    李光似褒實貶，卻又不說張浚如何，只指呂祉不黯軍事，不愧是劉安世的學生司馬光一派的徒孫。

    張浚鐵青著臉，冷冷道：“泰發(fā)說得是呀，安老年輕有朝氣，看問題也非常準。這次淮西宣撫司的意見，得到了鄂州宣撫司的聯(lián)簽。能被岳鵬舉贊同的書生，不說是鳳毛麟角，也算是百中選一。就算自家是岳鵬舉的上司，他批評起自家來那也是從來以國事為重的?！?/br>
    張浚也是迫不得以抬出了岳飛。他開始不提人名，自然是想把遠見卓識攬到自己這一派身上。不想兩句話就被李光將了軍，諷刺為不通實務。張浚也只好拉岳飛的聯(lián)簽做背書了。論起打仗來，大宋朝難道還有哪一個比岳鵬舉更專業(yè)的不成？

    一提到岳飛，趙構(gòu)的眼神都不一樣了，是跟溺水的人抓到救命稻草一樣的表情。“呂祉有朝氣是好事。”趙構(gòu)道，“不過，也得考慮實際情況。朝廷雖然養(yǎng)兵數(shù)十萬，但到底有幾個能夠獨自面對金人的鐵騎，做一方宣撫使的不清楚，你們做輔臣的得有譜。如果冒然進兵，恐怕會有更大的風險?！?/br>
    張浚聽得七下八上，官家先遞了一顆糖棗，接著又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張浚的臉上有些掛不住了。

    官家卻繼續(xù)說了下去。“下嚴命給岳飛，讓岳飛三日之內(nèi)從黃州趕到廬州城解圍，解不了圍的話，他也別回鄂州了！”

    這話一出，三人都愣住了。官家對張俊溫言撫慰，對岳飛的語氣反而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變，實在是神鬼莫測。

    趙構(gòu)一揮袍袖，灑然笑道：“卿等，還是不了解岳飛的為人呀。你們不用悶在肚子里面瞎猜了。岳飛向來以國士自詡，朕這是以國士待岳飛，岳飛必以國士之行報朕?！?/br>
    第111章 五年平金（41）

    喬仲福、張景兩人正隔著一張矮桌而坐，相視無言。桌上擺著一只瓷瓶，瑩白的瓷釉光潤明潔，甚是可愛。兩人沉默移時后，幾乎同時挪開視線，又再次不約而同地望向這只小小的瓷瓶。

    張景終于啞著嗓子開口道：“這是咱倆升仙的藥，可不能出了差錯。到時候是你保管還是我來保管。”

    喬仲福聽了張景的詢問，一直冷著臉的人，忽然動了感情，使勁抽了一下鼻子，揮揮手：“分了吧，各拿各的，用起來也方便?！?/br>
    張景真就聽話地拿起了瓶子，打開塞子，倒出一顆裹著蠟的小藥丸來。這是冰片、斷腸草等幾位藥材合成的劇毒之藥，蠟丸包裝得非常嚴密。他攤開手瞅了掌上的藥丸片刻，又把藥丸放了回去。嘆了一聲：“我的哥哥，咱們就沒有別的活路了嗎？”

    “還有什么活路？”喬仲福帶著哭腔，拖出了一個尾音，“咱們本來是被呂宣撫派來守著鄂州一軍進兵通道的。呂宣撫那會兒打量咱倆沒什么戰(zhàn)陣廝殺的能耐，所以才把這活交給咱們的。沒想到，現(xiàn)在仗打成這樣，咱們的分地倒成了金軍攻擊的重點。唉，老弟，你看過那封信了。你說，咱們還能僥幸不死嗎？”

    喬仲福所說的書信是兩人昨日收到的一封來自韓常的勸降信。信上列舉了韓常最近攻城略地的累累碩果。包括了金軍以五千人逼退張俊五萬大軍，以兩萬人攻下雞鳴山的大寨的成就。尤其是攻下雞鳴山大寨，不但暫時緩解了金軍糧草短缺的問題，而且讓金軍重新燃起了斗志。金軍在三日之內(nèi)便破了大寨。巷戰(zhàn)之中，雖然王德兒子與山水寨王大當家的領(lǐng)導兩萬軍民進行了殊死抵抗，但還是未能反敗為勝。韓常陣斬了王德之子與王大當家兩人，宋軍十死七八。然而即使損失如此嚴重，廬州城中的劉锜部卻已經(jīng)無力出兵救援。

    “劉都統(tǒng)現(xiàn)在是泥菩薩過河，自保都難。哪還有余力管咱倆？”喬仲福還是忍不住發(fā)了一句牢sao。

    “老哥，話不是這么說的。就算劉都統(tǒng)出不了兵，咱們?nèi)绻睆埦罢f到這里一雙眼睛警惕地望了望四周，卻不再出聲，伸手把瓷瓶推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