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這些東西真了，今晚他唱得才真，對那賀軍長的情誼，也是珍之又重。

    華燈初上，廣和樓里三層外三層圍個(gè)水泄不通。這次賀琛沒有坐在下邊，總管事一早給他留了最好的包廂。包廂隔離開來，又清靜，又顯地位，聽的看的也更真切。

    要說這戲啊，最早都是聽，不用看戲臺，往墻上一靠，眼睛一閉，聽到妙處，一聲好！賀琛就有這習(xí)慣，可見是個(gè)真戲迷。

    而梨園行迎來一線新曙光，是在末代皇帝退位后。不準(zhǔn)男女同臺演出、同場看戲、不準(zhǔn)帶燈演戲，一系列針對戲曲的禁令，才得以廢除。

    民國初，男女可一起聽?wèi)?，越來越多的小姐太太走進(jìn)梨園，慢慢從聽?wèi)蜃兂闪丝磻??？词裁?，看人物那一顰一笑，喜怒哀樂，看戲子的身段手勢，看熱鬧。

    賀琛近水樓臺先得月，自然比別人看得好。

    今夜冷佩玖使出渾身解數(shù)，他扮起女人，是連女人都想疼愛。

    他唱一出《春閨夢》，歡欣哀怨皆入戲：“官人哪！你回家也算得重圓破鏡，休再要覓封侯辜負(fù)香衾；粗茶飯還勝那黃金斗印，愿此生常相守憐我憐卿?！?/br>
    丈夫遠(yuǎn)征，張氏獨(dú)守閨房，思念成疾，終化一夢，夫妻相見本歡欣，哪知突然戰(zhàn)鼓聲鳴，白骨森然。夢中驚坐而起，眼淚潸然。

    他又唱一出《紅鬃烈馬》里的《武家坡》，貞潔心酸盡淋漓：“軍爺說話理不端，欺人猶如欺了天。武家坡前你問一問，貞潔烈女我王寶釧！”

    那一道忠義，王寶釧守住了?？赡橇髂晁扑?，芳華逝去，誰來替她討不平。少年子弟江湖老，紅粉佳人兩鬢斑。她守住了貞潔，而那短之又短的青春，當(dāng)年十八彩樓前的傾國傾城，空付無情歲月。

    冷老板一招一式，行云流水。唱得幻化入境，起初，他還是為賀軍長而唱。唱到最后，他只為自己。

    冷佩玖分不清戲與現(xiàn)實(shí)，票友們也分不清了。太太小姐聽得眼淚婆娑，公子哥看得眼睛發(fā)直。

    連資深戲癡賀琛，都不自覺站了起來。他在二樓包廂處，雙手緊緊捏著欄桿。他的眼里有傾佩，有狂熱，亦有沉迷。

    他仿佛真在這戲里，找到了那些放肆狂放的歲月，那些鮮衣怒馬，指點(diǎn)天下的豪情。

    聽到最后，全場都靜了，誰也發(fā)不出聲兒，像是一個(gè)個(gè)被捏住脖子，奪了呼吸。

    冷佩玖還維持著最后一個(gè)動作，賀琛狠狠抹了一把臉。

    他兩手一拍，“啪！”的一聲！

    驚醒無數(shù)夢中人！

    瘋了，都瘋了！掌聲如雷，喝彩掀天！戒指鐲子大洋，嘩嘩往上甩，不要命似的。要不是房子搬不動，瘋狂的票友能甩他幾座不動產(chǎn)。

    這一晚的演出，比他當(dāng)年出道時(shí)，還要瘋狂，瘋得更厲害。

    冷佩玖謝完座兒，他抬眼往包廂看去。賀琛如一座山，屹立在那里。他掌聲未停，別人也不停。他緊緊盯著冷佩玖，看著那眼中泛起盈盈水光，渾身都是脈脈柔情，直叫人心軟的妙人兒。

    賀琛第一次覺得，冷佩玖與其他戲子不一樣。他脫了戲服，也當(dāng)是忠貞不渝，有情有義。

    冷老板唱到了他的心坎兒里，賀軍長，聽進(jìn)去了。

    唱罷，冷佩玖回到后臺，他左等右等，終于等來了賀琛的打賞——是一對鐲子。色澤均勻，綠色通透漂亮。

    實(shí)際上，這鐲子與平日里那些公子哥貴人們精心送來的禮物，毫無可比之處。但冷老板就是喜歡得緊。

    原本賀琛聽完打算甩手走人，還是副官在事前提醒：唱得好了，記得打賞。莫要丟了軍長的體面。

    賀琛難得在路過珠寶店時(shí)停下來，看來看去，不會選禮物的賀軍長，瞎著眼睛指了指。實(shí)際他想買戒指，不想戒指旁邊是玉鐲。

    店員會錯意，點(diǎn)頭哈腰地稱其眼光好：“這可是咱們店里最好的東西！”

    包上一看，一對玉鐲！

    賀琛忙著去聽?wèi)?，一句“你他娘的！”剛到嘴邊，看看時(shí)間，算了，鐲子就鐲子，反正一個(gè)意思。

    都是打賞的玩意罷了。

    這夜之后，關(guān)于冷佩玖的花邊新聞再上一個(gè)臺階。冷老板再次突破自我，人戲合一。有人說這是因?yàn)橘R軍長；也有人說，冷老板這是給賀軍長顏色看，你不要我，我偏生讓你瘋狂。

    反正那夜賀軍長的反應(yīng)，眾人皆是看在眼里，久久徘徊，細(xì)細(xì)回味，散場了都不愿離去。

    冷佩玖開心了，也不管男戴玉鐲如何別扭。那對鐲子就像在他腕上生根一樣，除了唱戲，天天戴著。

    他以為現(xiàn)在賀琛知道自己的好了，肯定會主動登門拜訪，就像那些捧他，想要養(yǎng)他的人一樣。

    結(jié)果，日復(fù)一日，最后竟等來了一個(gè)驚天大消息——賀琛，賀軍長，舉家搬往上海！

    看那意思，是不回來了！

    冷佩玖又驚又怒，好他個(gè)賀?。∥疫€就非你不可了！

    三日之后，北平再添一爆炸性新聞——冷佩久，冷老板，收拾身家，南下表演去了！

    去哪里？上海！

    他，媽，的！

    票友們哭天搶地，好好一座北平城，差點(diǎn)要被哭倒了。到處哀嚎一片，慘不忍聞！

    那句話怎么說來著，飯可以不吃，戲不能不看。票友們簡直要把賀琛罵死，同時(shí)挨罵的，還有冷佩玖，這叫什么，因愛生恨。

    報(bào)紙上又開始寫了，這次意見倒是一致——那冷佩玖就是裝，眼光高還不承認(rèn)。要不怎么賀軍長一來，那冷老板就跟犯了情癮的小貓似的，撅著屁股，趕著趟兒讓軍長上。

    可冷佩玖是多任性的一個(gè)人，他這脾氣和他的唱功是成正比的。他唱得有多好，就有多任性，怎得了？

    戲子也是人，有七情六欲，還不準(zhǔn)人愛慕誰，追男人了？

    冷老板這做法，十分傷害票友的心。有經(jīng)濟(jì)實(shí)力者，表示有機(jī)會去上海聽他唱！冷老板南下也好，讓其他人也聽聽，咱北平的角兒，有多厲害。

    沒有條件的票友，只得一聲嘆息，盼求冷佩玖哪天勁頭過了，或者賀軍長娶太太了，心灰意冷，總該回來吧？

    那時(shí)候冷佩玖就該知道，真正愛他疼他的，還是咱四九城的票友。

    就這樣，冷佩玖一路追夫，驚驚乍乍，從北平追到了上海。

    來到這個(gè)一度站在摩登潮流風(fēng)口浪尖的地方，這個(gè)于他而言，一輩子也不愿離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