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孝騰身邊的助理目送林木背影遠(yuǎn)去，習(xí)慣性地微微側(cè)躬著身：“先生，您信他說的話嗎？”

    “我從不跟人談信任這么奢侈的東西，”蔣孝騰示意他開車，雙目微闔顯出疲態(tài)，“照他說的做，給他準(zhǔn)備一處房子，那里可能是避風(fēng)港，也可能是埋骨地，看他怎么選。還有，看好那個女人！”

    房間里流淌著輕柔舒緩的音樂，四周墻壁覆著淺薄荷色的皮革軟包，一張奶白歐式雕花大床上鋪著咖色真絲寢具，層疊的花邊兒一直垂到淺草綠的羊毛地毯上。

    天花板用馬卡龍色做了造型，有淡黃的月、淺藍(lán)的星、柔粉的云，溫潤的白光從星月和云的背后淌出，仿佛來自天堂的圣光……

    室內(nèi)家具不多，除了那張被人占據(jù)的躺椅，就只有一張邊角圓潤的白色烤漆書桌和靠墻的兩列書架，因此顯得房間過分寬敞，地毯的顏色甚至讓人容易把這里誤以為是庭院，尤其墻角還擺了一排盛放的繡球花。

    淺金絲絨搖椅上側(cè)躺著一個身影，那是個身材相當(dāng)纖弱的女人，身體蓋在湖水藍(lán)的厚絨毯下幾乎看不到呼吸的起伏，像沒有生命的擺設(shè)一樣融入周遭的布景。

    女人面頰消瘦，發(fā)色雜白，皮膚卻有種精心保養(yǎng)的光潤整潔，淺淡妝容適度遮掩了她久不見日光的蒼白感。

    她好像睡著了，側(cè)躺著露出半張面孔，蜷縮的姿態(tài)，懷里緊緊擁著一件鼓囊囊的鵝黃色珊瑚絨嬰兒包被。

    包被已經(jīng)洗得泛白，原本的綿軟質(zhì)感顯出絲線筋絡(luò)的板結(jié)僵硬，帽兜上凸出一對半圓熊耳，其中一只蹭著女人的鼻尖兒。

    包被里并沒有軟白可愛的嬰兒，之所以撐得鼓囊囊是因為裹了一只枕頭，那是一只很舊的嬰兒枕，傳統(tǒng)樣式，有些重量，應(yīng)該是灌注了小米之類的糧食。

    一只白貓同樣蜷縮著身體睡在搖椅下。

    這房間有一扇門，確切說是一個門洞，并沒有門板，黑漆漆的像一張巨口。

    當(dāng)踏踏的腳步聲從門洞外的樓梯上響起，女人敏銳地睜開了雙眼，那是一雙形狀極漂亮的眼睛，沒有表情時也帶著三分笑意，然而內(nèi)里透出的目光卻惶然而警惕，像蟄伏在地xue里的小蟲忽然給一場夜雨驚醒。

    白貓倏然躬起脊背，悄無聲息沿著書桌躍上書架，在書架頂層安靜地伏下來，大張瞳孔注視著空氣中潛伏的危機。

    女人一動未動，直聽著那腳步聲漸漸逼近，又閉上眼睛。

    林木踩著地毯走近搖椅，俯身，呼吸掃在女人的鬢邊，像漆黑巨口中探出的舌，滑膩又危險?！靶∪凇?/br>
    女人被他抱起來，帶得搖椅輕輕擺動，女人的身體僵硬，懷里仍緊緊抱著那只包被。

    當(dāng)她被林木抱到床上，圈囿在臂彎里時，又顯出依賴般的順從。

    “我們換個地方住好不好？”林木把女人抱在懷里，像捧著最心愛的寶物，下頜蹭著她的額角。

    女人仰頭張大眼睛，嘴唇動了動才勉強發(fā)出聲音：“hua……換，哪兒？這里，好?！?/br>
    她的嗓音很小，卻難以形容地刺耳，像用指甲刮擦在銹蝕的鐵板上，隱約的金屬銼響裹在嘶啞氣聲里，且因鐵板上蝕透的孔洞而時斷時續(xù)，頻率和音調(diào)很容易讓陌生的耳膜產(chǎn)生本能抗拒導(dǎo)致聽不清她說了什么。

    林木顯然不存在這種聽力障礙，他耐心解釋：“換一個更好的地方，這里不安全?！?/br>
    最安全的地方往往也最危險，這是個華麗的牢籠。

    女人倚著床頭，包被橫在腿上，林木坐在床邊捧著一只碗喂她吃飯，碗里盛著清香的米飯、色澤鮮艷的蔬菜丁、剔掉骨棒的小排和幾只剝了殼的蝦子，旁邊還有一只盛了雪梨、芒果和菠蘿果塊的沙拉碗。

    有滴湯汁順著女人的唇角滑下來，林木抽了紙巾幫她擦去，耐心等她咽下這口飯菜才喂下一口?！靶碌淖√帲∪谙矚g布置成什么樣？”

    女人突然停下咀嚼，目光緩緩轉(zhuǎn)向電腦，又發(fā)出沙啞難聽的聲音：“寶寶——”

    “好，好的，我們帶著寶寶一塊兒去。”林木看著她笑起來，那樣的笑容安在他臉上很陌生，像個平和溫暖的普通丈夫，聲音里都帶著寵溺，“你乖乖吃光飯菜，我就陪你看寶寶好不好？”

    女人也開心地笑起來，那樣的笑容讓久不見天日的她像太陽一樣散著溫暖，連露出睡衣領(lǐng)口那片石榴色的胎記也跟著鮮活起來。

    她雙手輕輕撫著腿上的包被，雖然手臂仍可以不甚靈活地移動，但僵曲的十指似乎完全不受大腦的控制，枯死枝條一般攣縮著。

    就是這樣一雙明顯殘疾、無法負(fù)重或作出精細(xì)動作的丑陋的雙手，無數(shù)遍摩挲在包被里那只打著補丁的小枕頭上，和所有母親的愛意沒有任何區(qū)別。

    “pu……破，”女人看著枕頭上新出現(xiàn)的一點破洞愣神，有幾粒小米已經(jīng)灑落到床單上，或許地毯的絨毛里也撒到一些。

    林木放下空碗，握住她僵冷的雙手輕輕按摩：“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我會把它補好的，我補得很好對不對？”

    女人的目光掃過空碗轉(zhuǎn)向電腦，意思很明顯。

    她不僅雙手殘疾，心智上的障礙也顯而易見，仿佛退化到了四五歲孩童的認(rèn)知水平，書架上的那些書已經(jīng)換過很多次，如今只放一些圖案精美的畫冊。

    林木坦然接受她的這種認(rèn)知障礙，對于一個長久不見光明也不與人交流的人來說，這幾乎是必然的結(jié)局。

    他覺得這樣也很好，她越來越依賴自己了，像個懵懂的孩子，于她而言宛若重生。

    女人焦急地推他，沒什么力道：“看，寶寶——”

    “好好，我們看寶寶，看寶寶去咯?！绷帜緦⑴藦拇策叿銎穑瑩碇叩綍狼按蜷_電腦。

    “寶寶……”女人殘廢的雙手胡亂拍在鍵盤上。

    林木打開一個名稱是“寶寶”的文件夾，里面存了一些照片和視頻，他雙擊打開最新一段視頻，手機拍攝的畫面在屏幕上展開。

    那是周家古拙韻雅的客廳，周回穿著一身鼠灰色保暖睡衣倚在沙發(fā)里看手機，頭發(fā)向后梳成狼奔，光著兩腳搭在茶幾上邊抖腿邊抓旁邊的櫻桃在吃，臉上變幻著迷之微笑。

    女人盯著看了一會兒，眉心堆起：“寶寶，要寶寶——”

    “這個就是你的寶寶，他回來了，你不認(rèn)得他嗎？”林木耐心給她解釋。

    女人焦躁地拍著鍵盤，不知觸碰到哪個鍵，屏幕退回了桌面背景。女人看著設(shè)成壁紙的照片，氣聲呢喃：“寶寶——”

    那是一張周未早些年的照片，十三四歲的小少年滿身都是細(xì)骨伶仃的稚嫩感，穿著英泰樂津絳紅色的校服趴在草地上逗弄一只剛會走路的白絨球似的小貓。

    他翹著交疊的雙腿，沖小貓伸開雙臂，像是要給它一個擁抱。

    他朗朗笑著，陽光灑在他的鼻梁和發(fā)梢，像一團(tuán)溫暖燃燒的火，像寶石瑰麗的光，像身后那叢盛放的冠世墨玉……那么年輕，那么美好。

    “寶寶，寶寶——”

    “看寶寶，”女人執(zhí)著地重復(fù)這個簡單要求，似乎這個需求得不到滿足，程序就無法繼續(xù)運行下去。

    林木沒辦法，只好點開曾經(jīng)給她看過的幾張周未的照片，還有一段周未走在路上被偷拍的視頻。

    女人看得很認(rèn)真，眼里涌動著溫暖的光，這時的她才像一位母親而不是幼童。

    視頻戛然而止的一瞬，女人的情緒再次激動起來，蜷縮在林木懷里淚流滿面，不停念著寶寶，寶寶……她有很久沒有看到她的寶寶了。

    林木將她抱回到床上，取出一只針劑刺破女人手臂上的靜脈，將半管藥液緩緩?fù)迫搿?/br>
    “去了新的地方，小融就能見到寶寶了。小融乖，一點也不疼——”

    女人漸漸癱軟在林木懷里，闔上雙眼。

    林木將她放好，站直身體扶了下鏡框，轉(zhuǎn)頭看向書柜上方的白貓勾起唇角。

    白貓仍然溫?zé)岬纳眢w被塞進(jìn)一只加厚的黑色垃圾袋，這種簡單粗暴的方式幾乎無法帶來滿足感，但時間倉促他沒有更好的選擇。

    他開始清理整個房間，用吸塵器和蒸汽噴霧清潔地毯，帶上橡膠手套沾著消毒液和漂白劑仔細(xì)擦拭房間的每一處細(xì)小角落，比如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魏樂融偷偷按了血手印的書柜側(cè)板和她塞過一縷頭發(fā)的床墊內(nèi)膽……

    他是醫(yī)生，他在清理生物痕跡這方面有專業(yè)上的優(yōu)勢并且信心十足，他做過不止一次且做得很好，從沒有人發(fā)現(xiàn)紕漏。

    那個叫做魏樂融的女人已經(jīng)在外面的世界里死去了，小融只屬于他一個人，他是不會允許任何人發(fā)現(xiàn)并帶走她的！

    公寓客廳里，蔣孝期遞了一瓶冰水給蔣孝明，抱臂倚墻站在他對面。

    蔣孝明坐在客廳的沙發(fā)里，擰開瓶蓋喝了一大口，鼓著腮幫子沖留了一條門縫的臥室指了指。

    “他睡了，你吵到鄰居投訴也不會吵醒他?！笔Y孝期確認(rèn)似的向門里看了一眼，臥室沒開燈，很黑，他之所以沒有把門關(guān)嚴(yán)也是怕周未突然醒來找不到他會害怕。

    蔣孝明灌了涼水，仰在靠背上長吁一口氣，滿身風(fēng)塵、形容狼狽，連胡茬都冒出老長，處處透著一個勞模刑警的辦案日常。

    “收獲很大，讓我捋捋……對，就是林木，最近兄弟們二十四小時跟他。第一，他這個人似乎有下廚的習(xí)慣，平時早飯和晚飯都是在家吃，食材提前一天采購，就在診所旁邊那個‘福來氏’，號稱全程有機綠色生態(tài)什么的……就是又貴又少包裝特好那種。蹲點發(fā)現(xiàn)呢，他采購的食材應(yīng)該不只是一個人的量，大米青菜花生油這種看不出來哈，但你總不能一頓吃兩客牛排吧？雙人份的意面？十顆裝雞蛋四天就吃完了膽固醇會不會太高？”

    “更奇怪的是，”蔣孝明將本就沙啞的聲線放得更低，“一個老男人到香奈兒專柜去買奢寵套裝和邂逅香水會不會太變態(tài)了？！”

    蔣孝期沉著眉眼：“所以他身邊有個同住的女人，這個女人平時不露面，不能或者不愿意，比如身體原因，像之前我們遇到過那個坐輪椅的女人。”

    說完他又立即搖頭否定了自己的推測：“不對，他能帶對方去看美術(shù)展，應(yīng)該不會因為行動不便一直讓她待在房間里，以至于她和外界的接觸少到?jīng)]有人意識到這樣一個人的存在?！?/br>
    蔣孝明捏扁了手里的空塑料瓶：“第二，我們的人和社區(qū)工作人員假借居民調(diào)查問卷的名義進(jìn)入過林木的別墅走訪，詢問中他自稱一直獨居，從始至終沒有提到過那個神秘女子。而且，經(jīng)過我們對林木所有的社會關(guān)系進(jìn)行排查，包括他的病患，也沒有任何一個符合特征的在籍女性?！?/br>
    “第三，我們搜集了四處林木居住過的別墅的資料，發(fā)現(xiàn)有一個共同特征，就是每一處的車庫都有通往地下室的入口。這個可能在豪宅里也不能算稀奇，不過還有，他的前三處別墅其中有兩處的地下室都做過隔音處理，第二處別墅的買主稱其接手時地下室剛好整個做過翻修，嶄新到拎包入住的程度，給他省了不少事兒?！?/br>
    “所以你們懷疑，林木把別墅地下室作為囚禁那個神秘女人的地牢。”蔣孝期心頭涌現(xiàn)出一縷不詳?shù)牟聹y，身體離開墻壁站直，“有沒有確切點兒的證據(jù)？”

    蔣孝明：“他上一處別墅，也就是有偷窺狂舉報他殺人分尸的那棟，搬離時最為倉促，新的房主直接把做過隔音的地下室給兒子用來練架子鼓，幾年下來基本原封不動。”

    “警方的勘驗進(jìn)去查過一遍，連人家地板都給撬了，沒什么收獲，生物信息基本都是現(xiàn)任住戶留下的，唯一可能稱得上線索的就是在地板縫隙里發(fā)現(xiàn)了少量血跡，后來證明不是人血。這事兒還給女主人嚇得夠嗆，以為自己這幾年住的都是兇宅，她回憶說搬進(jìn)來一年左右兒子非要在院里種一顆櫻桃樹，挖坑時挖出一些骨頭，也挺膈應(yīng)的，后來兒子的朋友說那些應(yīng)該是貓的骨頭肯定不是人的也就沒想太多。”

    “你猜怎么著？我們?nèi)ネ诹肆硗鈨商巹e墅的院子，也同樣挖到了死貓骨頭，”蔣孝明得意地點點頭，“如果殺貓犯法，這老小子夠槍斃十分鐘的了！”

    蔣孝期蹙眉：“可惜殺貓不犯法。”真不知道蔣隊臉上的自信從何而來！

    “你聽我說完，我們發(fā)現(xiàn)，他掩埋貓尸的深度越來越淺，這說明多年來成功的隱匿行為讓他開始信心膨脹，說不定很快就會露出馬腳。對了，上一處別墅的地板縫隙里還發(fā)現(xiàn)了這個東西，”蔣孝明轉(zhuǎn)了張照片給蔣孝期，圖片上是一些近距離拍攝的細(xì)小的黃色顆粒，“認(rèn)得出是什么嗎？”

    “小米？”蔣孝期想不出這個有什么特別。

    “確切說其實里面包含了兩種作物，一種是粟米，也就是我們平時常說的小米，還有一種是糜子，也叫黃米?！笔Y孝明解釋，“別墅現(xiàn)主人非?？隙ㄟ@個不是他們?nèi)鲈诘叵率业?，他們家干糧從來不會生著出廚房，我想別人家也差不多一樣。那么這兩種作物的混合顆粒為什么會在地下室不同位置的縫隙里被發(fā)現(xiàn)呢？很可能是有人故意遺撒的！”

    “撒米？”

    “小未知道哪個是小米嗎？”保姆蹲下來，問正在廚房地上玩小汽車的周未。

    五歲大的周未盯著保姆手里的兩只米罐猶豫不決，明明是差不多的樣子誒，小米會不會更小一點兒呢？他于是指了指那只顆粒稍小的罐子：“這個！”

    保姆咯咯笑起來：“看來小未比mama要厲害呢！你mama以前就分不清小米和黃米，給你縫枕頭的時候居然每種都倒了一些進(jìn)去。那個時候她還說，等你長大了可不要像她那樣五谷不分——”

    房間的門被突然掀開，周未光著腳從里面跑出來徑直奔向玄關(guān)。

    蔣孝期怔愣一秒，幾步追上去從背后抱住他：“小未？小未！”

    周未像發(fā)瘋的小獸，在蔣孝期懷里拼命掙扎，兩人糾纏著撞上旁邊的矮柜，稀里嘩啦帶翻了一地瑣碎的擺件。

    “是我mama！我要去救她——”

    大顆淚水從周未的眼眶涌出來，他猶在不停掙扎：“蔣孝期你放開我！我去救她，我mama還活著！我現(xiàn)在就要去救她！”

    “他關(guān)了我mama二十年！他關(guān)了她二十年，”周未哽咽不成句，滿臉糊著眼淚，“他會欺負(fù)她，他一直在折磨她……不能等了！我一分鐘也不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