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你好歹也做做樣子,在爺爺面前別讓人家太難堪了,”姬卿修整精致的指尖撥弄著周耒房間那盆銀皇后寬大舒展的葉片,顯然自己也沒當(dāng)這句忠告是個事兒,“窮寇莫追,他輸了二十年想翻身沒那么容易,你大可以贏得好看些。” 自從周未換周回,姬卿的心情大好,白天在公司里女王般揮斥方遒,晚上回家還有心情扮一扮賢妻慈母,周回似乎對她十分敬畏。 周耒從母親手下將那盆植物解脫出來,抽了張濕紙巾擦拭它的葉片。 這盆銀皇后是周未送給他的,忘了是哪一年,兄弟倆單獨在家,翻出舊碟片看電影,《這個殺手不太冷》里面的主角總是隨身帶著一盆植物,據(jù)說它沒有完整的根系,四處漂泊卻依然努力汲取養(yǎng)分蓬勃生長。 周耒覺得它很酷,說想養(yǎng)一株,然后某天放學(xué)回來桌上就真的擺了一盆,他連名字都叫不出來,卻一眼就認(rèn)出和電影里的植物一模一樣。 “……雖然他回來得早了點兒,不過這也沒什么關(guān)系,”姬卿興致不錯地繼續(xù)單口聊著天兒,“一個小市民家養(yǎng)大的崽子,眼界統(tǒng)共門框那么高,何況他還是給窮寵富養(yǎng)的,身上一堆見不得人的毛病,連自己爸媽的老骨頭都磕……” “你說什么?”周耒突然停下動作,轉(zhuǎn)頭看向姬卿。 姬卿順嘴說著,被突然一問有些?;螅骸拔艺f,那個陳展飛人品不行,連他爸媽的賣命錢都騙——” “不是這句,前面。” “前面什么,小市民?”姬卿面上略有警惕,松懈的表情繃緊些,“那天你不是也見過了嗎?他就在那種家庭里長大的,二十歲了連個護(hù)照都沒辦過,飛機也只見過天上飛的,吃個金箔冰淇淋都怕得要命,以為吞金會死人——” 周耒蹙眉看向姬卿,生生把她“笑死人了”的表情盯僵在臉上:“你說他回來早了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咳,我能知道什么,”姬卿從椅子上起身,“那還不是你的好哥哥想誣陷咱們,結(jié)果自己挖坑自己踩,也算上天有眼……就你這傻孩子心疼他!” 姬卿避開兒子探究的目光,將話題輕輕帶過去:“對了,你知道今天他跟爺爺要了什么嗎?你爺爺可是一向疼他的,想著他既然決定了回陳家,就給他點兒東西帶著傍身,別和他那親爹媽似的窮出叮當(dāng)三響。結(jié)果呢?結(jié)果!你猜他要的什么?” 姬卿冷哼一聲:“他要了鹿園那家項目公司的股權(quán)!可能明知道自己不姓周了,白要牡丹城的你爺不會給。他怕是還不知道,那家項目公司只捏著一塊雞肋的地皮,說不定會荒到猴年馬月呢,盼著年底分紅真是夢做大發(fā)了!依我看,他還不如開走他那輛車來得實在——” 周耒將擦好的銀皇后擺回桌角:“他不是那樣人?!?/br> “什么?” 周耒難得在他媽面前說出這么多字都是關(guān)于周未的:“我說,他不會用個假的親子鑒定來離間我們。還有,他要那塊地,是因為那是周家唯一沒什么卵用的資產(chǎn)?!?/br> 姬卿的臉冷了一陣,意外沒有反駁:“早點休息,明天開始跟我到公司見習(xí)。” 周未,一個抱錯的小賤種,還真和他那自以為親生的媽一樣地惹人厭!哪怕不在眼前都能給人添堵。 的確,周琛當(dāng)天找過周未,一定要給他一些東西,股份、房產(chǎn)、錢,隨他選。 周琛覺得他會選房子或錢,畢竟他離開周家等于今后人身自由了,可以去學(xué)畫,只要財務(wù)也是自由的;或者他什么都不要,這種可能性更大。 不出所料,周未一開始的確什么都不肯拿,他依舊無所謂地開著玩笑:“爺爺,我小時候花過您一個億呢,現(xiàn)在我都長大了,真不用。”“就是聽段醫(yī)生說您最近不太舒服,想來看看,您可別再給我惹您生氣的機會了吧?” 老人家當(dāng)著孫子板慣了臉,面具一樣摘不下來:“讓你選你就選,你叫我一聲爺爺,我周家差你這份兒嗎?不想氣我就乖乖拿著!” 周未實在拗不過老頑固,只好選了那家公司的股權(quán),想法基本就是周耒猜的那樣。 再有原因的話,因為這塊地是蔣家賣給周家的,似乎多少跟蔣孝期有那么一點點牽連,細(xì)得如念想一般。 周琛給了他百分之二十,后面沒人接盤的話,這部分資產(chǎn)等于白條一張,倘若真有天這塊地拿去開發(fā)了,他這部分股權(quán)也是聽周家話的,項目公司仍是周家說了算。 周未覺得這也算難得平衡的忠孝兩全了。 從周家出來,周未拿到了全套的身份變更文件,有了這些證明,他就能到派出所更正自己錯位了二十年的身份。 他這會兒才知道自己的生父名叫陳滿堂,母親叫吳立萍,周未默念,我姓陳,陳未,我的籍貫是橙溪縣大梨樹村,有一個meimei和一個弟弟,我還有一只貓,它叫小七…… 剛歇過晌,外面太陽曬得人發(fā)昏,戶籍科里的小民警也夢游似的打著呵欠給周未核對信息。 “還真有抱錯孩子的啊!以前只在電視里看過……太坑人了,要是讓我突然換套爹媽我肯定接受不了……”八婆的小警察覺得自己話多了,趕忙扥住脫韁的話茬兒問周未,“就把姓改過來唄,名字還叫原來的對吧?” “嗯,”周未覺得盡量少改點兒吧,哪怕“旺財”、“富貴”叫二十年也順嘴了,改個完全不相干的他可能自己都不認(rèn)得了。 他還想聽見有人叫他“小未”,有個人這樣叫他的時候,聲音很好聽,連著心口都暖軟起來。 小警察從窗口拍出一張紙:“來,您核對下身份信息,如果沒錯就在指紋機上確認(rèn)一下?!?/br> 周未沒什么心情細(xì)看,大致掃了一眼,敏感地發(fā)現(xiàn)民警把他的“未”打成了“末”,這也源于二十年里不斷有人把他叫成“周末”。 周未挺喜歡周末的,不用上學(xué)多開心。 但他現(xiàn)在姓陳了,于是變成了“陳末”,沉默……這可能是天意吧。 周未覺得哪橫長點兒沒太所謂,于是直接掃了指紋確認(rèn)。 “哎你這名字,跟新姓還能組詞,挺搭的?!毙【焖坪跣蚜隧飪海滩蛔±^續(xù)話癆,“‘周末’也挺逗的,有些爸媽給孩子起名跟玩兒似的,昨天來一新生兒上戶,姓原,非要起名叫‘□□’,我說您這名起的也太不和平了,好說歹說,最后改成‘原子’,不要蛋了,還是個男娃,咳……” 周未心想,這不是您眼瘸給硬搭的么,湊合用吧,叫什么也改變不了宿命,他都一夢二十年了,最終也要醒的。 小警察給了張臨時身份證明和回執(zhí):“十個工作日后來取新身份證吧,號碼不變,等于就把名兒改了,到時候你自己去變更一下相關(guān)的證件。取證的時候別忘了帶回執(zhí)!” “謝謝。”周未收好回執(zhí),從派出所出來。 在法律上,那個叫周未的人消失了,站在陽光下這個人名叫陳末,他覺得自己好像真的要融化了,被太陽曬成一灘水然后蒸干。 周未回到高干樓時覺出不舒服來,用黃梔子的體溫計測了下果然發(fā)燒了,三十八度六。 “會傳染你嗎?”周未擼著小七,給它開了路上新買的貓罐頭,“我應(yīng)該去打個吊針,不然病倒了誰給你鏟屎呢?” 他不想找裴欽,誰也不想找,作為陳末,周未覺得他像個誕生于世的新生兒,理應(yīng)誰也不認(rèn)識他。 于是周未自己出門去了醫(yī)院,丹大校醫(yī)院,這里最近,人也少。 “學(xué)生卡。”聲音從不銹鋼格柵里飄出來,依然很麻木。 “沒帶,”周未怕人家不給他看,趕忙說,“我就快辦理入學(xué)手續(xù)了,之前我哥帶我來這兒看過腿,叫周未,身份是家屬,你查一下?!?/br> 大概是病例不假,里面的女人終于懶懶來一句:“掛號一塊?!?/br> 周未付錢拿號去診室門口等候,里面的人出來就輪到他進(jìn)去,開了單子驗血,再樓下樓上地繳費、抽血。 他午飯沒吃,加上正在發(fā)燒,整個人都是暈的,好容易挨到注射室,臉色嚇了小護(hù)士一跳,免費贈送他一紙杯葡萄糖水,甜到齁那種。 有句著名的臺詞說“只有白癡才會在夏天感冒”,也許有點道理,注射室的人不多,周未扎上針,自己提著液體坐在角落里。 還好不是走廊里那種木板椅,這邊的高靠背革面椅子簡直太良心了,周未整個人糊在上面。 他昏昏欲睡,室內(nèi)的空調(diào)卻開得有些低,或許不是空調(diào)的原因,是他在發(fā)燒畏寒,冷得睡不著。 人在生病的時候格外矯情,尤其是從前病得眾星捧月的小少爺,如今自己都覺得此身凄涼,鼻子眼眶一陣陣發(fā)酸。 周未想著蔣孝期帶他來看腿那次,有人替他樓上樓下地跑腿,有人脫了衣服披他身上,有人把他領(lǐng)回家喂飯……那個人就是蔣孝期。 他怎么能這么渣呢?好的時候是真好,走的時候也是真走,連句廢話都沒有。 周未從口袋里摸出一塊糖,是蔣孝期帶給他的,他可能把肯尼迪機場和丹旸機場所有食品店里的糖都掃蕩一波,中美結(jié)合,口味俱全。 周未大致數(shù)了下,約莫有小四百顆,他一天吃一顆,吃完了蔣孝期應(yīng)該回來了吧。 他給自己買糖,是不是也想讓他在等待的時光里每天都能嘗到點甜頭呢? 周未撕開糖紙叼進(jìn)嘴里,七哥,你的小未沒了,你會和我一樣難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