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周未覺得他說的是真心話,怎么別人都不信呢? 他是真心有些同情周回的,單是周耒那個別扭的小崽子就夠他受一陣了,何況還有姬卿,他也一樣不是親媽生的啊—— 原本長在溫室里的牡丹被移栽到路邊風吹雨打固然凄冷,但沙漠里的刺棘也未必就適應(yīng)陶盆中的風靜水沛,彼此一樣被斬斷根系重植,物傷其類。 周回微含下頜,目光陰鷙地瞪視周未,外人眼里,他所有的不如意全都暴露在眼眸洶涌的狠戾中一覽無遺。 周未沖他微彎唇角,輕描淡寫挪開視線走了,同情甚至憐憫的余韻卻彌漫在視野里,四面八方看穿了周回極力遮掩的狼狽。 “周耒煩不死他!”裴欽恨恨道。 “所以我真不算全虧,起碼換來個乖軟懂事的弟弟?!?/br> 周未這些天一直通過陳展翔和陳家保持聯(lián)系,寶寶從來報喜不報憂,午飯時間會給他分享逗笑的段子,睡前要問晚安,是個鍵盤話癆、表情包達人。 唯一讓周未尷尬的,就是他跟自己問些偏難題目,可能覺得剛考完試的大哥還在智商巔峰。周未覺得自己應(yīng)該努力賺錢,還是給寶寶請個家教或者報個補習班比較實在。 裴欽搭著周未肩膀安慰地晃晃他,周未側(cè)頭問:“喻成都怎么樣?” “死不了,”但是可能會瘸,裴欽不說這個,“他也撞斷過你的腿,算一還一報,沒臉找你麻煩?!?/br> 周未笑笑,他知道喻成都什么尿性,那些他沒接到的“還報”都是裴欽替他擋了,心口酸緊。 從有人料理賀端,他就猜到喻成都可能被自己冤枉了,冤冤相報他沒什么愧疚感,這會兒想想大概賀端也是栽在裴欽手里的。 曾經(jīng)以為自己是這棵小病秧的保護神,是他除裴釧以外的另一個哥哥,驀地發(fā)現(xiàn)竟然欠了對方那么多。 周未褲腿快被小七撓成乞丐裝了,它餓,周未總是忘記買貓糧,這活兒之前都是親爸來做,干爹時常出戲。 周未撂下壓感筆,將小七撈在胳膊上去廚房給它做貓飯。 火腿腸切丁,加一小塊雞胸rou,一個雞蛋放在煎鍋里攪散,胡亂扒拉一通,擔心糊鍋就加半碗水。 這貓兒子挺好養(yǎng),難不難吃的從來不提意見,一氣兒掃光,估計是骨子里有流浪基因,所以不挑食,視吃飽肚子為貓生終極追求。 窗外的天徹底黑了,路燈瑩瑩亮起,等飯熟的空檔周未雙眸失焦地瞎琢磨,覺得自己大概也受平民基因影響,要不然怎么那么不上進沒追求呢。 人家陳展飛就比他有追求多了,周未斷續(xù)聽說這些年他沒少從父母手里要錢花,有些支出編得挺高大上,一聽就假的,什么中韓交流夏令營,估計那廝騙到錢頂多買個視頻會員刷刷韓綜就不知跟什么人進行什么不可言說的交流去了……這東西架不住爹媽愿意信,生怕掏錢晚一分鐘報不上名。 屁!這特么也不叫追求! 蔣小叔那種人,才是真正有追求的,極度自律、極度努力、極度……無情,他這篇兒在蔣孝期那就是個信手涂鴉,涂完了扔哪兒自己都不會記得。 刺啦,鍋里冒出糊味兒,周未慌忙熄掉灶火,底下一層已經(jīng)黑了。 他用鍋鏟小心將上層的鏟下來裝碗,聞聞還挺香,周未覺得自己也餓了,早知道多做一些放點鹽,他們爺倆就能一塊兒開飯了。 裴欽打他手機,周未接聽時才發(fā)現(xiàn)兩個小時前已經(jīng)被他的通話請求轟炸一波兒了。 人到了門口,周未給他開門。 裴欽拎著大包小袋:“來過一趟了,差點兒把門給你敲掉,又畫畫呢?” 他知道周未畫畫的時候關(guān)機關(guān)門,可能連耳朵也關(guān),雷公親自來叫他都不理。所以裴欽先跑了趟醫(yī)院,給喻成都把飯送了才又轉(zhuǎn)回來。 周未掛著圍裙看他往外掏餐盒,有可以凍在冰箱里慢慢吃的包子餃子,有他愛吃的玫瑰餅和芝士蛋糕,一些牛奶、水果、零食rou干,還有一只腦袋大的瓦罐。 “餓,這什么,能吃嗎?” “就知道你還沒吃,穿個圍裙裝樣子呢?哎先別脫,這個涼了去熱一下?!迸釟J將瓦罐捧給周未,“主食有嗎?你光給貓弄了吃的?服了!” “它是祖宗,不給吃鬧死我,還會離家出走?!敝芪聪崎_瓦罐,里頭是燒到九成熟的排骨、乳鴿、冬筍、花菇、玉米,沒涼透,老湯還溫乎。 周未撿了塊玉米捏著啃,給小七撕了條乳鴿rou補償燒糊的那點貓飯。 “燒滾了再吃!”裴欽罵他,“傻嗶,飯也不會做,這飯煲都特么智能到二傻子程度了,看著點,一杯米,水加到1旁邊這條橫線,蓋蓋兒,按米飯,學會沒?” 周未快把玉米棒子啃禿嚕了,鼓著腮點頭,嘴角沾了粒玉米胚。 裴欽一心疼他,氣就散凈了:“實在餓先去吃兩口點心,這圍裙誰買的,怎么還有一條?”他把掛著的另一條取下來系自己身上,情侶款。 “梔子買的吧,可能買一送一?!?/br> 大門有人按鈴,周未說:“可能網(wǎng)上買的貓糧到了。” “我去開?!?/br> 裴欽看見可視屏里的人,一愣,抬手按了開鎖鍵。 蔣孝期進屋,站在門口,見到裴欽在,這身打扮,也是一愣,隨即視線掃到了餐桌上堆著的各種吃食,眼神說不出的冷。 兩人都沒吭聲。 小七掃光碗里的貓飯,唔喵一聲躥出去。 周未熄掉滾沸的瓦罐,找了塊抹布墊著往客廳里端,小心翼翼怕灑了:“是誰?” 他走到一半,跟立在玄關(guān)的蔣孝期照面,視線直直地撞在一起,腦中鏘啷一聲。 周未手一抖,差點兒沒拿住把瓦罐摔在地上,滾沸的湯潑出來,澆在左手的虎口上,順著腕子向下滴。 周未眼睛被蒸氣熏濕了,分不清是手上疼還是心口疼,繼續(xù)端著湯送到餐桌上穩(wěn)穩(wěn)放下,他心里的湯鍋早就沸反盈天、四裂八瓣了。 他不是在美國嗎?不是已經(jīng)干干凈凈走了嗎?還回來干什么! “哎!”裴欽搶前一步,握住周未的手腕,“臥槽剛燒開的!燙不死你,趕緊沖涼水!” “疼嗎?” 周未腳步踉蹌,被裴欽拉回廚房里按在水龍頭下邊沖手,他想抽回來,裴欽拽得很緊。 “沒事——” 他剛才是不是看錯了?蔣孝期現(xiàn)在就站在他家門口嗎?他得再回去仔細看看,問問他回來做什么。 “傻嗶,起泡了!家里有燙傷膏嗎?” 不知道,外頭那個人是蔣孝期嗎?周未想有人幫他確認下。 他扭著掙開手腕,外面?zhèn)鱽磉菄}一聲門鎖關(guān)合的輕響,周未一震。 他追出去,玄關(guān)那道幻影已經(jīng)消失了,像一場幻覺。 周未隨手拎了只半滿的垃圾袋,鞋也不換就去開門:“我去丟垃圾。” 他追到院子里,看見那道立在小路上的身影,真是他,不管哪個角度,他都太熟悉了。 小七跟著從門縫里擠出來,躍上院墻,唔喵~ 蔣孝期身形一頓,跟著轉(zhuǎn)過頭。 周未趕忙把垃圾袋丟進院外的垃圾箱里,那什么我不是來追你求你留下的,我就是出來扔個垃圾……你要是有話對我說…… 周未突然想起什么,扯下身上的圍裙卷在手里捏緊,布料擦破了手上的水泡,疼痛鉆心。 周未想開口叫住他,當面問問那句“等一年”還算不算數(shù)?要是還算數(shù),他也不是不能等。 轉(zhuǎn)念又想,我現(xiàn)在,是個什么都沒有的人了,還是算了吧,不是一路人,別連累他……這個時候黏上去,他會怎么想我…… 蔣孝期站在小路上,暈黃的燈光罩著他,讓他看起來有些不真實。 他轉(zhuǎn)過頭看見周未將那個袋子丟進垃圾桶,果斷得絲毫不留戀,像是決意拋棄一段過往。 他想起剛剛看到的情景,兩個人身上穿著情侶圍裙,一黑一紅,裴欽身上的小熊舉著一束玫瑰,周未站在他身邊時,他圍裙上傲嬌的小熊背過臉,一手卻伸向背后去接那束玫瑰花,恰好組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他嫉妒得要瘋,第一次遇到讓他轉(zhuǎn)身想逃的困境,他可能不該來,不該把自己的心捧出去給對方狠狠丟棄。 蔣孝期只那么一頓,轉(zhuǎn)身,大步走進夜色,溶在燈影里。 周未的唇動了動,紅腫潰破的手握在鐵柵門上,他想拉開大門沖出去抱住他,推搡他,揮拳揍他,問他來了又走到底什么意思。 說好的等考完試呢?說好的不會再為別人心跳呢?為什么騙我! 周未大口喘著氣,視野濕得一片模糊,他想沖出去跟蔣孝期耍賴,不讓他走,或者帶上他一起走。 他們都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嗎?你當我是撿來的小貓小狗,喜歡時親親抱抱舉高高,不想養(yǎng)就隨手丟掉嗎? 冰涼的鐵碾磨掌心,一點點將他的沖動和怒火都碾碎磨滅,周未仰起頭,將眼底的水汽悉數(shù)控回腦子里,直到能看清寂夜里寥落的星。 周未抱著貓推門進屋,裴欽遞了只便利袋給他:“他帶來的。” 是一只機場的購物袋,周未將里面的東西一股腦倒在桌子上,叮叮當當滾得到處都是,全部是大大小小瓶瓶罐罐的各種糖果,牛軋?zhí)?、巧克力豆、小熊軟糖、棒棒糖、榛果酥糖、榴蓮糖……花花綠綠、亮亮晶晶地鋪滿了一桌子。 周未想,原來我沒看錯,他真的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