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邊的包子鋪蒸籠高堆，掰開一小條縫，熱騰騰的水汽就帶著面皮和餡料的鮮甜香味飄出來。照理說她平時聞到這種味道無論餓不餓，都會買個豆沙或者香菇青菜或者豬rou餡的來滿足口舌之欲，更何況她從昨晚開始就沒好好進食。但此刻她站在隊伍外面嗅了半天，卻毫無胃口。

    她相信人越想吃什么，就代表身體越需要什么元素，于是開始沿著街挨家試聞。

    粥，甜粥，咸粥，吃著不得勁；牛rou粉，羊rou粉，酸辣粉，炒河粉，湯河粉，油潑面，海鮮面，烏冬面，重慶小面，蘭州拉面，略有些油膩；小餛飩，大餛飩，生煎包，小籠包，紅油抄手，蝦仁云吞，蔬菜量不夠；沙拉，蔬菜量太多。

    最后只買了個茶葉蛋。

    回到房間，楊栢正舒適地打著呼，從高低震顫的聲音判斷，她應該是很累。

    何犀打開電腦，邊剝蛋殼邊確認郵件，畫廊那邊通知她有人要買她的畫，是上半年她畫的一位風月從業(yè)女性的裸體油畫。以往交易都是畫廊直接代理，這一回買方卻特意要求見見她本人。她沒接受對方在外面吃飯的邀請，只回復可以在畫廊底樓的咖啡館一起喝杯東西。

    剛敲定時間，床板猛地晃了兩下，何犀敏捷地扶住水杯，知道楊栢醒了。

    上鋪的人猛地吸了幾下鼻子，問道：“何犀，你吃什么呢？好香?。　?/br>
    何犀疑惑地舉起手里的半顆雞蛋答：“一顆茶葉蛋而已，有這么厲害嗎？”

    楊栢語氣很確定：“不，不是茶葉蛋，是rou和碳水化合物的味道?！?/br>
    “那應該是附近哪間有人在做飯吧。”

    “不，不是附近，聞起來就在鼻前?！?/br>
    這時何犀也聞到了，便吞下雞蛋，循著味道，一步步走到門邊。

    拉開門，五個塑料袋，滿滿當當?shù)母魇酱虬小?/br>
    身后傳來楊栢的怪叫：“天哪，你叫了這么多外賣？”

    何犀在腦子里動用了一下排除法，迅速鎖定了目標，轉(zhuǎn)身說：“楊栢，這兒有粥、粉、面、包子、餛飩、生煎，你挑幾個想吃的，剩下的我分發(fā)給周圍鄰居去?！?/br>
    楊栢趴在床邊，疑惑道：“你自己不吃？那為啥點這么多??？”

    她對著門外空蕩的樓道，語氣平淡：“我不愛吃，當時腦子犯病才點的?！?/br>
    下午她趁著父母去老年大學的時間段回了趟家，收拾體面，打車去畫廊，坐在了駕駛座后面。

    何犀本來就不常見買家，所以進門時有些緊張，不確定會否是純粹看中模特裸體的猥瑣分子。

    工作日上午的畫廊人并不多，咖啡館里只有三五桌客人，她環(huán)視四周，和長桌邊的年輕男性對上視線。她試探性地對他歪歪頭，對方便后挪椅子站了起來。

    何犀對賴楓微的第一印象，就是衣冠禽獸。

    他頭發(fā)微卷，皮膚是不健康的白，穿著花襯衫和棕色皮夾克。聊天的時候何犀特意數(shù)了數(shù)，他手上重重疊疊戴了七個戒指，不過搭配得還蠻時髦。整個人看起來精心打扮，無論是說話還是傾聽，嘴角都有一個向上的標準弧度，是那種精致得讓人產(chǎn)生距離感的文藝男青年。

    一般人可能會覺得他散發(fā)著某種神秘魅力，但何犀只覺得他看人的時候眼光很深，像個變態(tài)，說不定他微笑時，其實是在暗忖著如何優(yōu)雅地將對方謀殺、分解、烹飪。

    在何犀腦補一部惡趣味犯罪喜劇時，賴楓微同樣也在打量她。她的長發(fā)黑亮、微卷，脖子里掛著一根金色鎖骨鏈，穿著簡單又不易出錯的寶藍色襯衫裙，深色腰帶顯得人纖細修長，長得不算高但也只穿了平底鞋，走進門時腳下生風。眉睫天然濃密，眼角微微上揚，眼眸勾人但并不刻意，右頰上的一顆淺痣添了幾分風情。一眼看來，應該是個低調(diào)又放得開的行動派，就是有點過分瘦削，盡管化了淡妝，氣色依然不大好。

    他喝了一口馥芮白，聽似善意：“何小姐，我關(guān)注你很久了，從你的大學畢業(yè)展開始。不過，其實你的作品大部分都比較一般?！?/br>
    何犀轉(zhuǎn)了轉(zhuǎn)杯子，禮貌微笑：“您有什么高見？”

    “就拿你畫的肖像來說吧，以前你畫過不少老人，從技巧上來說無可挑剔，但除此之外并無其他優(yōu)點。”

    “既然如此，您為什么還愿意出高價買我的作品呢？”

    “這就是重點所在了，去年開始，你的作品進步得非常明顯?！?/br>
    何犀不動神色地怔了一下，保持微笑示意他繼續(xù)說。

    賴楓微講話總會伴隨著一些做作的手勢，像是在展示手上的飾品：“打個比方吧，如果從前你只是在復制粘貼，現(xiàn)在差不多可以算是真正在創(chuàng)作了?！?/br>
    何犀喝了一口拿鐵：“您懂的真多，莫非是同行？”

    “廣義上也可以這么說，我是個導演，比你早一年畢業(yè)，我們是校友?！?/br>
    聽到那兩個字，她興趣漸濃：“原諒我知識淺薄，不知道您有哪些作品？主要是什么類型片？”

    “拍了幾部文藝片?！?/br>
    賴楓微去洗手間的時候，何犀偷偷搜索了他的名字，作品只有三部，不過評分都在八以上。

    有點意思。

    他回來之后又扯了些有的沒的，整段發(fā)言迂回曲折，但又不斷暗示自己還有重要的話在后面，吊足了人胃口，果真是個劇情片導演。

    何犀喝完了一整杯咖啡，逐漸失去耐性，直接問：“您今天約我見面到底是什么緣由？”

    賴楓微手指在桌面上交叉，笑道：“我注意到你畫的這個人，和最近挺火的一個短紀錄片自媒體采訪的對象很相像，所以我合理推測，這個叫‘何妨’的賬號是你在運營？”

    “是我，所以呢？”

    “我最近在準備一部新戲，美術(shù)組還缺人，不知道何小姐有沒有興趣？”

    何犀婉言拒絕道：“不好意思，我現(xiàn)在手頭的取材工作就挺忙的，恐怕沒時間接新活?！?/br>
    “我這部戲主角和你這幅畫的主角一樣，都是邊緣職業(yè)，演員也已經(jīng)去實地體驗了小半年，主創(chuàng)人員都非常有誠意。順帶一提，你拍的視頻雖然專業(yè)性一般，但鏡頭分寸感不錯，進劇組的話說不定還能學到點拍攝上的經(jīng)驗，對你的工作也有幫助……何妨一試呢？”

    賴楓微娓娓說著，結(jié)尾自然捧起了一個誘發(fā)同情的真誠眼神。

    何犀深吸一口氣，目光灼灼地回望過去，嚴肅認真地發(fā)問：“男主角好看嗎？”

    他笑著點頭，翻開手機相冊，正兒八經(jīng)地亮到她眼前。

    小伙子長得像埃貢席勒。

    “一言為定。”

    夜里，電影節(jié)閉幕式散場，袁野泉和尤敘倆人去吃燒烤。

    晚風習習，略帶涼意，戶外燒烤攤在空中密密麻麻拉滿了彩燈串，整個餐區(qū)青一陣紅一陣，大風扇排著炭火的雄雄白煙，揚聲器播著慢節(jié)奏舞曲，像上世紀末的迪廳舞池。

    “來，吃個雞心，長長記性?！痹叭獜囊淮蟊P鐵簽子里挑出一根，遞給尤敘。

    尤敘接過烤串，回以疑問：“長什么記性？”

    “你那蕩氣回腸的初戀啊?！?/br>
    他細細嚼著：“她已經(jīng)放下了，就這樣吧。”

    “盹兒啊，你思想成熟是沒錯，但得想想清楚，你這輩子也未必能再遇到一個何犀了?！?/br>
    “她本來就不在我計劃之內(nèi)，”尤敘放下簽子，喝了口啤酒，“是個驚喜。”

    “你看她跟你分開之后，過得多憔悴啊，以前搬個器械、送幾箱水，輕而易舉的事，現(xiàn)在呢？”

    “所以她終于能往前看了，是好事?！?/br>
    “她現(xiàn)在是還單著，你才能說出這種話，要是她改明兒找了個新的，你還能這么說？”

    他垂眼，擦了擦手指上的孜然粉，低聲說：“那肯定要祝福?！?/br>
    袁野泉寬寬地翹著二郎腿，雙手交叉安寧地擱在肚子上，“那你呢？你放下了？”

    他不說話，眼里暗淡下來。

    袁野泉立即揶揄道：“你說說，從昨晚上到今下午，你都跑哪去了？”

    然后又指了指桌上的攝影機逼問：“這個機子都沒電了，你帶來帶去的干嘛呢？”

    接著又吃力地彎腰拎起尤敘踩得烏黑的松垮鞋帶：“你鞋帶這么臟多久沒系了？往哪里走才能有這么濃的臭水溝味兒？剛才在會場里周圍人都在找這味道，我坐你前排都能聞到?！?/br>
    由于肚子上脂肪層太厚，袁野泉坐回原位時氣喘吁吁，灌了口啤酒解渴。

    歇了一會兒，又瞇著眼睛戳了戳尤敘面前的玻璃杯，嘆氣道：“你不是最專業(yè)了么？不是說喝了酒影響拍攝么？這他媽又是什么玩意兒？”

    ☆、29飛碟與黑洞

    賴楓微逐漸發(fā)現(xiàn)何犀是個物美價廉的美術(shù)。

    她學東西上手非常快，而且善于舉一反三。一開始她不熟悉劇組工作，只專注在邊上看，沒過多久她就開始主動找事做。在組里呆了一個月，她不僅做服裝設計、現(xiàn)場繪圖、參與置景，還能出面采購，每天都是第一批到片場的，早到了還會順手打掃衛(wèi)生，經(jīng)常自掏腰包買飲料請全組喝，道具尺寸不對的時候她甚至能當場挽起袖子鋸木頭、焊接金屬。

    劇組拉到的投資方不多，經(jīng)費不算充足，故他們需要在各方面壓縮成本。多線運作、手腳勤快、從不抱怨的何犀正是他所需——她除了吃的比較多，一頓要吃兩人份盒飯之外，沒有任何問題，不過這也可以忽略不計。

    雖然菜色一般，但在大量攝入營養(yǎng)之后，何犀逐漸恢復了從前的身體素質(zhì)和健康身材，偶爾在戶外脫掉防曬裝備時，臉上會浮現(xiàn)自然的光潤。

    整個劇組人不多，都挺年輕，意見開放，沒有劇本所以經(jīng)常當場頭腦風暴，特別有何犀大學搞小組作業(yè)時的氛圍。

    進組前，何犀不知道女主角就是溫非爾。一直到開機前一刻，她都覺得溫非爾太高太挺拔，臉上的皮與骨貼合得太緊，做表情的時候都幾乎沒有褶皺，這種高挑和精致，應該非常適合做模特、舞者、與觀眾席距離較遠的話劇演員，但在有大量特寫鏡頭的銀幕上，這顯然不符合一個窮鄉(xiāng)僻壤出身的邊緣職業(yè)者人設。

    她跟在監(jiān)視器后面看了幾場戲之后，深感自己隨意評價的行為實屬管中窺豹，愚昧無知。

    作為一個資深的專業(yè)演員，溫非爾的可塑性非常強，鏡頭充當男主角位置時，她對著玻璃一眼就能把觀眾抓住，淺褐色的瞳孔透著暗淡的深情，有條不紊地鋪展推進情緒，點上煙，霧氣繚繞，再一垂眼，陡然落淚。顧影自憐，哀愁內(nèi)斂，不發(fā)一言。

    太有魅力。

    溫非爾下了戲就在車里休息，也沒有助理，凡事親力親為。

    不過何犀一直沒機會和她對上線，偶爾眼神接觸也就是禮貌一笑，多少有些尷尬。

    何犀覺得這樣疏遠著長此以往行不通，于是挑了個空閑的中午去敲她的車門。

    這一行為使事情更加尷尬，因為來開門的是那個長得像埃貢席勒的男主角，他頭發(fā)有些亂，嘴上口紅也沒擦干凈，絲質(zhì)的白襯衫皺成了揉爛的紙團。

    何犀當即倒抽一口涼氣，一邊道歉一邊后退，溫非爾卻叫住她，讓埃貢席勒出去。

    車里有股微妙的味道，何犀坐下來時溫非爾也打開了車窗，手里抓著電子煙，吐出煙霧。

    榛子蛋糕味。

    桌上擺著溫非爾的假發(fā)，她頭套下面依舊是悶青，臉上的妝花了幾分，也不問何犀的來意，隨口說：“吃過飯了嗎？”

    “吃過了，你吃了嗎？”

    “我一天只早上吃一頓?！?/br>
    何犀上揚著音調(diào)“哦——”了一聲表示理解，把銀色保溫壺推了過去：“這是水果茶，沒有額外加糖，你能喝嗎？”

    溫非爾細長的手指包裹著金屬外殼撈過去，轉(zhuǎn)開蓋子聞了聞：“好香，能喝?！闭f著倒了兩杯，一杯推給何犀。

    午后燦陽高照，背陰處卻很冷，暖色的茶氤氳熱氣，車內(nèi)一時嚴靜。

    “上次你給我畫的畫，我想問袁野泉買來著，他們不給?！?/br>
    “可能涉及著作權(quán)問題，你喜歡的話，我可以再給你畫一幅，不用付錢?！?/br>
    “好啊，你畫吧，現(xiàn)在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