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何犀咽下油條,“對……差不多吧。” 大爺倚在柜臺上,墨藍色拖鞋上沾著黃土:“很久沒看見有人來這兒旅游了?!?/br> “是因為天氣太熱了嗎?” “大概吧,空氣也不好,治安也差。前兩天還有個姑娘出事了,就在后面一巷子里?!?/br> 何犀看見尤敘的眉頭隨之皺起,忙說:“唉,我覺得也有可能是旅游方面的宣傳不夠嘛?!?/br> “誰叫她穿的那個樣子,還晚上出門呢?不都是自找的?” “您這話我就不同意了,合著受害者還得有門檻了?” 大爺笑了笑,沒再多說,回到柜臺里繼續(xù)聽收音機。 大爺關于治安差的說法很快被證明是正確的——車在簡陋的停車場停了一夜,輪胎一個不剩。 何犀小心翼翼地觀察了一下尤敘的神色,他看起來風平浪靜,甚至都不是很驚訝。 他翻了一會兒手機,然后說:“走吧,附近有一家修車廠?!?/br> 裝好輪胎,車子又開上公路。 “可能……可能就是天氣熱了,人更易怒,所以犯罪率升高,這到哪都一樣?!彼移ばδ槨?/br> “嗯?!彼⑿Γ浪诨钴S氣氛。 “風景真不錯,我得拍下來,”何犀從包里掏出尤敘送的那臺攝影機,“我前兩天無聊查了一下,這機器還挺貴的,你們都快窮困潦倒了,你還送我這個?” “工作室沒錢,我有。” 何犀笑著轉頭掐了把他的臉,“對啊,你還沒跟我說過你們家的事呢?!?/br> “普通公務員,都是?!?/br> “那他們支持你的工作嗎?” 他搖搖頭,獵獵熱風從車窗吹進來,碎發(fā)微揚。 “其實吧,你能從業(yè)這么久,就已經(jīng)側面表現(xiàn)出他們的支持了?!彼艽_信地說。 “是嗎……”他望著前方?jīng)]有鏡頭的黑灰色地面,細想了一下自己最后一次回家的場面——他爸揮舞著白色遙控器,滿腔怒火。他媽在中間調(diào)和,一邊規(guī)勸他放棄,一邊也跟他爸吵架。 那是兩年前春節(jié)的事了。 “你這是什么表情?跟家里關系不好嗎?” “嗯。他們不理解,我也懶得解釋。” “那怎么行,他們本質上是念你好呢。你得好好跟他們說,你那樣面無表情又默不作聲的,就會讓人覺得是要去做很危險、不可說的事啊。就你一孩子,他們怎么放得下心嘛?!?/br> 他笑了一聲:“所以你媽想讓你趕緊結婚轉行?” “我跑到這兒,她也管不了我了?!痹拕偯摽?,她立刻意識到不對,尤敘本來就一直盤算著送她回家,好端端的,她自己又把話題繞了回來。 “你什么時候回家?” “你又提這事兒?”見他不作聲,何犀又把手伸向他胸口,“你可得考慮清楚?!?/br> 尤敘看了她一眼,握住她的手,心跳一下下落在她手心。 吉普勻速行駛在灼熱的長路上,前輪詭異晃動了數(shù)圈,脫離正位,天空驟然減速。 車身猛地失去平衡,發(fā)出尖銳而干燥的摩擦聲,在道路邊緣瘋狂打轉,像脫離引力的飛船,最終翻倒在黃土中。 ☆、22盹兒的私心 袁野泉打飛的趕到當?shù)蒯t(yī)院的時候,尤敘正在取藥,衣服袖子破了一道口,看著狼狽。 他大步跑過去,扳過肩膀,rou眼掃描尤敘全身:“盹兒,你沒事吧?” 尤敘拎著藥袋子和一堆單據(jù),面色陰沉:“我沒事,何犀受傷了?!?/br> “啊?嚴重嗎,在哪呢?” “在樓上打點滴,腿上劃破一長條,還發(fā)燒。”他邊走邊穿過走廊,一步不停。 袁野泉跟在后面又問:“那她家里知道么?” “她不肯打電話,剛睡著了,等她醒了再說?!?/br> “唉呀……這真是,早知道我還是得跟你一塊兒,能呆多久是多久,大不了過幾個月再回去。” 二人一前一后走上樓梯,醫(yī)院里人來人往,消毒水和方便面的氣味混在一起,迎面走過的有頭上掛彩的,有面黃肌瘦的,輪椅擔架夾擊,每走幾步就要側身讓路。 尤敘悶頭在前面走,也不回頭看他:“等她狀況好點,你回去的時候把她送回家吧?!?/br> “行,只能這樣了。那個車怎么就出故障了?” “進一趟城,輪胎被卸光了,修車廠裝胎的時候螺母沒擰緊?!?/br> “我去,這真夠危險的,還好沒出大事。” 他突然停步,回過頭,有點火氣,不是對袁野泉,是對自己:“這事還不夠大嗎?我知道輪胎就是那修車廠的人卸的,他們?nèi)硕?,附近又沒別的廠,我懶得多糾纏,能用錢解決就用錢算了。” “對啊,”袁野泉想起來以前也有過這種事,又感覺到尤敘從一見面就不對勁,問:“怎么了這是,被底層人民耍得死去活來不是常有的事兒嗎?以前也沒見你這么喪啊?!?/br> 尤敘皺著眉,手垂在身側,不吭聲。 轉眼走到了點滴室門口,往內(nèi)看,何犀小腿纏著繃帶,緊閉著眼斜靠在椅背上,臉色煞白。 袁野泉脫口而出:“倆月不到,瘦了?!闭f完又瞄了一眼尤敘的表情。 瘦了嗎?是瘦了吧。他每天都能看見她所以不覺得,可旁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袁野泉看尤敘在那站了好一會兒也不進去,就提議去外面抽根煙。 尤敘坐在冰冷的澆筑臺階上,手腕上依舊繞著那塑料藥袋子,沉默良久才開口:“我早就覺得不該讓她留在這,甚至不該帶她來。剛來那幾天浴室里有變態(tài)偷窺,當時我就該果斷送她回家。她家里本來就不同意,她為了我還跟父母鬧得挺僵?!?/br> 袁野泉安慰道:“這……你情我愿的事兒,也不能全賴你?!?/br> “不,就是全賴我。她在家過的日子跟在這過的日子相比,云壤之別。她愿意跟我受苦是她心善,但我不能這么自私?!?/br> “這里的飯菜她其實根本吃不慣,衛(wèi)生條件也跟不上。碗里都是臟東西,她閉眼就吃,一點不猶豫,還成天想著給我開小灶。拍人的時候我不樂意說話,她就主動去交流,那些負能量的東西一股腦倒在她身上,她臉上依舊笑,還想著感化別人,自己卻沒以前那么開懷了。她以為我不知道,一有空還逗我笑,其實我都看在眼里。還有,我從車里把她撈出來的時候,她腿上都是血,懷里還護著我送她的攝影機。” 袁野泉也不說話了,他們這些年消極的東西見的多就習慣了,讓一女孩突然泡在這種環(huán)境里,沖擊可能是挺大的,更何況她現(xiàn)在還確實受了傷。 “這些事情我都想過,結論就是要干脆地讓她回家。我稍微態(tài)度堅定點就能做到,哪怕她不樂意,”他蹙眉吸煙,眼睛盯著地上的螞蟻,“……但我存了私心,不舍得讓她走?!?/br> 袁野泉聽見這句話,不由地張開了嘴:“哎喲……盹兒……你陷挺深??!你能找到這么好一人,自己還用情這至深的……你爸媽能放心了。那你這么愁眉苦臉的干嘛呀,惜福??!” 尤敘望了他一眼,臉上沒有一點笑意,悲戚嚴肅:“不能這樣?!?/br> “什么意思?” “她太倔,今天把她送回家,明天可能就自己跑過來了?!?/br> “這剛開始談戀愛,黏得緊也是正常的嘛,你好好跟她說說。不過時間久了確實也是個隱患?!?/br> “我本來覺得或許行得通,現(xiàn)在看來,不行?!?/br> “別啊,這沒準還能克服的呀,你看我跟你姐,我們……” 尤敘盯著袁野泉的臉,淡淡打斷:“我不能讓她過跟尤風風一樣的日子?!?/br> 袁野泉本來還想附和著點頭,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最后嘆了口氣道:“小老弟,你是個明白人,有時候我覺得你比我成熟?!?/br> 說著話,煙霧飄散在風里。 何犀醒過來沒見著人,想站起來牽動腿上傷口又疼,就只能坐在原位看手機。 過了十來分鐘尤敘才走進來,拿著礦泉水和藥讓她吃了,袁野泉就坐在對面的座位上。 何犀道:“袁導,你好啊,腳程還挺快?!?/br> 袁野泉笑得不大自在:“哎,必須的,一接電話就出發(fā)了?!?/br> “風風怎么樣?” “她吐得厲害,動不動就發(fā)火,暴躁?!?/br> 何犀發(fā)白的嘴咧了一個笑:“正常的嘛,你得多包容她,懷孕特別不容易?!?/br> 袁野泉點頭:“對,對。” 她看見旁邊人一動不動的,就在他眼前揮了揮手:“尤敘,你發(fā)什么愣呢?” 尤敘把藥放進她包里,拉好拉鏈:“你給家里打個電話,就說明天回家,給你買好機票了?!?/br> “不打,不回。就一點皮rou傷,他們知道了還要擔心?!?/br> “你現(xiàn)在路都走不連貫,上廁所洗澡都不方便,回去吧,到大點的醫(yī)院再重新檢查一下?!?/br> 何犀感覺這次他是動真格了,他又說:“我現(xiàn)在回去打包你的行李,袁野泉在這兒陪你。你們明天一早直接從這里去機場,距離也近?!?/br> 尤敘的語氣過分平靜,甚至有點涼淡,何犀莫名覺得慌,抓著他手腕道:“你怎么啦?” “沒怎么,就是你留在這確實不方便。我明天約了病患家屬拍攝,要去挺遠的地方呆幾天,沒時間照顧你。” “沒關系啊,我自己可以的……” “你知道這行不通的?!?/br> 袁野泉在一邊幫腔:“何犀,回去吧,先把傷養(yǎng)好了再說?!?/br> 尤敘把包遞給袁野泉,又拿了他租來的車鑰匙:“我走了,盡快回來?!币幌伦幼叱隽碎T。 何犀攥著手,找不到理由反駁,又莫名覺得不安,就問袁野泉:“袁導,他想干嘛?” “沒想干嘛,就是……”他躊躇了一下,“盹兒習慣獨立工作。而且吧,他想做觀察電影,就是得沉住氣,只觀察不介入,他一直想走這個路線……” “我影響他工作了?” “可能是有點兒......何犀,你這樣家里人也不放心,回吧,他還要在這呆很久呢?!?/br> 何犀在心中暗想,回去之后她得趕緊養(yǎng)傷,然后殺個回馬槍,打他個措手不及。 次日夜里,袁野泉風塵仆仆地回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