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是有這個意思,不過我更傾向于那個,”他指了指遠處的太陽,“光暈,一個附屬品,很虛無的東西?!?/br> “為什么呢?” “脫離了日月,光暈就不復存在,我也一樣?!?/br> “你的日月是什么?” “黃小數(shù)。” “黃小數(shù)是誰?” “黃小數(shù)是個挖煤的。黃小數(shù)總讓我念自己的名字,衛(wèi)珥,就是衛(wèi)爾,保護你。黃小數(shù)說這特別好聽?!?/br> “黃小數(shù)去哪了?” “埋了?!本拖駟査詻]吃飯,他說吃了。 顯示屏里的時間一分一秒靜默流逝,尤敘看著何犀翕動的嘴,發(fā)現(xiàn)她自然而然地接替了以往袁野泉的位置——她擅長這個。 “你呢?” “我跟黃小數(shù)一塊兒?!毙l(wèi)珥一腳一腳踢著墻根,椅子兩腳點在地上,搖搖欲墜。 何犀的視線又落到他腿上的書,問道:“你愛讀《憤怒的葡萄》?” “我只有這一本書,黃小數(shù)送我的。我看了好多遍都看不懂,就覺得那些人特累,特痛苦。我想,黃小數(shù)應該也和他們一樣苦,所以才送我這本書?!彼沂謴目诖锍槌鰜?,把書撥開,攤到胸口。 “那你苦嗎?” “黃小數(shù)沉在煤里,我全身都疼,想打針吃藥,想了結。我爸媽救不了我,他們說我要為一個男孩去死,太不正常。他們不知道該怎么辦,就把我送到這里,可這里的人也救不了我。” 何犀不再說話,她腦子里有很多疑問,關于衛(wèi)珥和黃小數(shù),關于這整個拍攝。 之后陸陸續(xù)續(xù)又跟幾個病人聊了天,一天過得非??臁ER近傍晚,何犀去醫(yī)院周圍拍些空鏡,尤敘仍留在那幾層跟拍生活畫面。 她端著相機站在黃沙里,突然覺得挺悲涼的。 下午的被攝者中,有個從傳銷組織跑出來,得救后情緒經(jīng)常不穩(wěn)定的男人晃動著眼神問她:“如果他們說一個人瘋了,那他就是瘋子。但他真的瘋了嗎?” 她評價:“這問題真尖銳。”對方哈哈大笑,對她眨了眨眼,法令紋輕浮地上升。 這里所謂輕癥的病人——喜歡同性、酗酒、暴食、有網(wǎng)癮、不愿意工作、沖動易怒、有怪癖。他們講的話大多混亂,但有自己的表達方式,家人無法理解、改變,所以被無限期關在這里。 或許出于其自身和家人的生命安全考量,把他們送到這里是不二之選,但全然脫離正常軌道之后,他們的生活除了治療精神“異常癥狀”再沒有別的主題,也幾乎失去了重回社會的機會——有人被收容在這里十五年。 他們甚至不一定有病。 這里天黑的特別早,何犀九點就洗完澡躺到床上,尤敘依舊在她之后洗漱回房間。 二人隔著墻板說話。 “尤敘,如果你們拍到一些殘酷的東西,或許當下就能出手干預,那要不要去改變現(xiàn)實呢?” 他沉默片刻,答:“以前袁野泉拍過一個片子,被攝者后來自殺了,他說他當時其實有預感,也阻止過,但沒成功。” “那你覺得呢?” “如果要做觀察電影,最好是不要干預。通過拍攝去改變現(xiàn)實,是要通過作品引起更多人的關注和行動,而不是直接去改變,那樣職業(yè)性質(zhì)就變了?!?/br> 她深刻地擔憂著:“可是看著眼前的人深陷苦海,不拉一把嗎?” “你說衛(wèi)珥?” “嗯。他只是喜歡同性,在這里卻被歸為病人?!?/br> “他有自殺自殘傾向,站在家人的角度,應該會把他的人身安全放在首位吧。” “你不覺得他沒了黃小數(shù),又只能這樣活著,特別孤獨嗎?” “或許吧?!彼藗€身,床板吱呀作響。 何犀突然坐起來,貼著墻問:“你要睡了?” “嗯?!睅е胍猓统列愿?。 她揚起音調(diào):“外面好黑哦,我能不能到你房間擠擠?” 那邊輕笑一聲,沒回話。何犀當他默認了,穿上拖鞋就推門而出。 她輕手輕腳地敲門,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拉開門,手卻攔在框上。何犀掃了一眼他的白色長袖汗衫和大短褲,嗅到他清爽的香皂味,立刻靈活地從他手臂下面鉆了進去。 他無奈地關上門,轉(zhuǎn)身問:“你什么時候開始怕黑了?” 何犀坐在床邊狡黠一笑,“此時此刻?!?/br> ☆、19不一般女孩 此處晝夜溫差大,門內(nèi)外是兩個溫度。尤敘房間里東西少,比何犀的房間空曠一倍。關上門隔斷了風,黃色床頭燈亮著,溫暖明亮,地上還有他剛從浴室回來留下的濕鞋印,滿房間新鮮的香味。他垂著手立在門邊,在后面的墻上投下一個更高大的黑影。 “你這樣看起來就像是這里的病人?!庇葦⒖粗臈l紋睡衣憋笑。 何犀聞言撇嘴,踢掉拖鞋,眼睛直勾勾盯著他,一手解開一顆扣子,露出那條金色的鎖骨鏈。 “那這樣呢?” 他瞇著眼,手插在褲兜里,歪頭道:“別鬧了?!?/br> “你站那干嘛?” “你回自己房間睡,我陪你聊會兒天?!?/br> 她很堅定地搖頭:“不行,我就想睡這兒?!?/br> “那我去你房間睡。” “不行哦,”她揚了揚手里的鑰匙,“鎖了?!?/br> “被人看見了影響不好。” “這一層就我們倆人,有什么影響?時間不早了,明天還工作呢,趕緊睡吧,啊?!彼崎_被子躺到靠外的一半,把靠墻的那塊留出來。被子里的味道也好聞,和他身上一樣。 他無語地輕笑一聲,一步步走到床頭,低頭看那雙炯炯有神仰視他的眼睛:“你睡里面吧?!?/br> 無賴語氣:“我長在這兒了?!?/br> 何犀的小算盤尤敘看出來了,他不準備讓她得逞,于是俯身勾著她的后背和腿,一把將其抬起來放到了墻邊。 她面朝墻降落,剛想翻過來用蠻力搶奪地盤,床板一沉,被窩里突然就變得擁擠,背脊后面是尤敘堅實的上臂,體溫漸漸傳導過來。隨著嗒的一聲,臺燈被關上,周遭瞬間黑暗寂靜。 距離太近,胸腔上下浮動、心臟跳動、喉結滾動,背后任何一點細微的動靜她都能感覺到,而且在黑暗里被無限放大,仿佛連呼吸心跳都是共享的。 何犀放慢了呼吸的速度,空間太小,她估計只能面對著尤敘側(cè)躺,于是縮著身體緩慢地在原地轉(zhuǎn)了個身,借著充電器的幽光看見一點他英挺的五官輪廓。 這種時刻,好像說什么都不合適。 她抿著嘴,小心翼翼地在被窩里抬起手,定位到他熱乎乎的手臂,然后一路順著皮膚找到他端端正正蓋在上腹部的手。不過她自己沒意識到,這樣一來,她的胸也就碰到了他的胳膊。 尤敘靜止了。 何犀摸到他的手,翻過來牽住,感覺到他手心的潮濕,還有手下緊繃的腰腹。 她本來想保持一定的莊嚴度配合當前的氛圍,但他過分緊張的表現(xiàn),讓她沒忍住笑了出來,“尤敘,你……你都這把年紀了,這樣合適嗎?” 他聲音干燥:“你回去睡吧。” “嘖。”何犀嘆了口氣,坐起來。尤敘以為她要走了,立刻準備起身騰地方。 腦袋剛離開枕頭,被子空了一下,她直接爬上來。 “何犀!”他架起胳膊就想把她挪開,那人卻掙脫,俯身,腳趾劃過他膝蓋,頭發(fā)觸到他肩窩,所及之處感覺像是觸電。 聲音就在耳邊,茶香濃郁:“怎么樣?還叫我回去嗎?” 何犀感覺到手下的胸腔深深起伏了一下,大腿突然被攬住,天旋地轉(zhuǎn),她落在被單里,暴露在空氣中。 他喘著氣親她,一邊手肘撐著床板,一手伸進衣服里按著她的后腰,腹部緊貼,手掌濕漉漉的,有點急不可耐的意思。 唇間濕潤,重重磨著,互相掠奪氧氣。何犀覺得又熱又涼,被嚇得一時空閑的手又恢復了知覺,迅速穿進他的衣服里摸他腹肌?;靵y中手指只向下移了一點,他就頓住,呼吸隨之變重。 接著直起上身,抬手揪著后領把衣服脫掉,隨手丟在一邊。 何犀嘴角上揚,伸手打開了臺燈,眼前猛然亮堂起來。一時間,他赤紅的臉,隆起的喉結,迷蒙的眼睛,深淺排布的肌rou都清楚落在她眼里。她肆意地借光看他,尤敘淺笑,一刻不停地靠下來,親吻她的鬢角、下巴、脖子、鎖骨,質(zhì)地柔軟的睡衣一點點褪開,他的鼻息拂過她肩膀和上臂的交界。 敲門聲突兀地響起,是何犀的房間。兩人的動作霎時暫停,何犀眼疾手快地關了燈。 深深淺淺的呼吸壓抑在黑暗里,外面?zhèn)鱽砼o士長在隔壁門口的聲音:“何小姐,睡了嗎?” 回答她的自然是一片寂靜。她似乎在外面徘徊了一會兒,腳步聲漸近,尤敘的房門被敲響。 她直接問:“尤攝影,你知道何小姐去哪了嗎?” 二人在充電器的光線中模糊對視,意識到剛才門縫下的燈亮被看見了。 尤敘迅速套上衣服,連頭帶面抹了一把,示意何犀不要出聲。 然后也沒開燈,佯裝睡眼惺忪地把門打開一條縫。 “她說睡不著,去附近散散步?!甭曇羰稚硢。蜗诒桓C里捂著嘴不笑出來。 “哦,她帶手電筒了嗎?晚上外面挺黑的?!?/br> “應該帶了吧。您有什么事嗎?” “明天我要去城里買東西,想問問她要不要一起去?” “等她回來我轉(zhuǎn)告她。” 護士長道了聲別離開,尤敘關上門,對著那團笑到發(fā)抖的被子揉了揉太陽xue。 “不玩了,睡覺吧,明天我買點東西再說?!?/br> 她掀開被子,光著腳摸黑找了一圈拖鞋,最后裹著衣服竄回了自己房間。 全然不顧房內(nèi)的石膏像。 翌日,何犀一大早就開著車和護士長一起去了城里。尤敘提著機器出門時,隔壁已經(jīng)沒了人。 吃早飯的時候駱寅見他落了單,就坐到對面和他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