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5 修
公共空間的一面廣告屏正在展示一則來自木衛(wèi)九的醫(yī)美廣告,廣告中的男女面龐姣好,身材統(tǒng)一到極致,就連微笑起來的模樣都復(fù)刻成一個角度。這種審美對小行星帶人很有誘惑力,他們一方面討厭地球人,一方面卻會鄙夷自身外在失調(diào)的比例。大部分小行星帶人羨慕地球人均衡的肌rou和骨骼,甚至面貌輪廓。緊接其后的是一則關(guān)于月球新開發(fā)度假村的廣告。 鄭旦從五彩斑斕的人造景象中收回視線,低頭看通信器。 他調(diào)出ai界面,確定日程表上的約定時間。姜特德第一次約會遲到,這種情況著實令人意外。 十二區(qū)武館的霓虹燈招牌暗著,鄭旦從外張望,確定里面空無一人。他轉(zhuǎn)到后巷,試圖從后門進入,結(jié)果無功而返。 難道是忘記了嗎?鄭旦準備聯(lián)絡(luò)姜特德。 一陣帶著汽油味的氣流從旁滑過,散發(fā)出的溫度迫使鄭旦抬眼——姜特德的磁懸浮跑車正對著他堪堪停好。 “抱歉,”男人從車上下來,“我沒想到隧道會堵車,好像又發(fā)生什么意外?!?/br> 鄭旦走到他身邊,“是嗎?沒有收到新聞推送呢。難道又是mh組織在制造混亂,故意影響交通?” () 姜特德一邊笑一邊搖頭。 他們并肩走進武館,感應(yīng)燈霎時亮起,將室內(nèi)照得巨細無遺。 環(huán)顧一周,鄭旦發(fā)現(xiàn)所有陳設(shè)還是老樣子,甚至那些牌匾、獲獎?wù)掌荚谔旎ò搴蛪Ρ谏蠎腋≈?/br> “這里都不需要營業(yè)嗎?”鄭旦略帶頑皮地笑,“看來,更像是你的私人運動會所啊?!?/br> 姜特德不置可否。 () “想玩些什么?”姜特德問,“擊劍、壁球還是游泳?” () 鄭旦眼睛一亮,“這里還有泳池嗎?” 鄭旦生來富足,在擁有正常重力加速度的環(huán)境下渡過童年,即使移民至塞德娜星后,也一直住在拜占庭區(qū),他無法與底層的小行星帶人感同身受。在他的價值觀里,水資源并沒有想象中珍貴,他不會認為這是極端的奢侈。其實,塞德娜星上的水資源并不充足,但對于富人而言,還不至于短缺。一半以上的貧民們都領(lǐng)著有限的水配額,在空氣過濾器時不時壞掉的工作環(huán)境中掙扎生存。 姜特德掛著和煦的微笑,眨了眨眼,“當然?!?/br> () () 升降電梯將他們帶至地下。鄭旦無法準確估算出地下空間到底有多大,同拜占庭區(qū)豪華水療中心的裝修相比,這里絲毫不遜色。 姜特德提前準備好了泳褲和浴巾。鄭旦換上泳褲,將浴巾搭在肩膀上走了出來。 十二區(qū)的這里的旋轉(zhuǎn)引力最強,挖一個下沉式泳池無可厚非。 藍色琉璃狀的馬賽克瓷磚鋪滿了池底和邊緣,天花板上灑下淡藍的柔光,藍色的水波搖晃出紋浪,直直撞進鄭旦的視網(wǎng)膜。 美輪美奐,簡直像在另一個水世界。 () 姜特德披著浴袍,浴袍貼合著他完美的曲線,性感得無法無邊。 他在池邊招手。 鄭旦下意識地滾了滾喉結(jié),覺得心慌氣短。 () “你不下來嗎?”鄭旦攀在泳池邊緣,徒勞地甩了甩緊貼著腦皮的濕發(fā),臉上的水珠在發(fā)光。 姜特德緩緩蹲下,與他視線齊平,微笑著問:“開心嗎?” 鄭旦咧嘴笑,“開心?!比缓笞プ〗氐碌谋郯颍瑢⑺先胨?。 他們一起在水下旋轉(zhuǎn)。 水花像泡沫一樣蕩起又消失,封住的呼吸讓人腎上腺素飆升,他們睜開眼,看著對方,被包裹在不真實的藍里。 鄭旦忽然有一種錯覺,在水下漂浮的姜特德彷佛自久遠的海底深處而來。 海洋啊,蘊育著人類的起源。他想,自己關(guān)于愛的起源,肯定是來自姜特德。 林奇告訴他,不要相信任何人。 可他根本不能做自己的主人,在姜特德面前,即使這是道深淵,也會義無反顧地下墜。 鄭旦耗盡最后一絲氣,抓著姜特德浮出水面。 () 他們貼在對方胸前,相視而笑,然后閉著眼接了一個不需要換氣的吻。 *** () 佟瓦的根據(jù)地依舊像是沉默的教堂群,苦行僧風(fēng)格令人兩肋感到空虛,像是有涼風(fēng)從腋下嗖嗖刮過。 鄭旦跟著一個小行星帶女士官走進佟瓦的辦公室。鋪天蓋地的虛擬屏幕占據(jù)著整個空間,上面滾動著無法跟讀的數(shù)據(jù),隨著來人的進入,全在一瞬間自動消失。佟瓦雙手交叉撐在琥珀色石英桌上,臉上掛著淡漠的微笑。 鄭旦微微鞠躬,朝他打招呼。佟瓦做了個手勢,女士官恭敬地退出房間。 () 佟瓦起身,邀請鄭旦坐下喝茶。 上一次來這里,鄭旦就品過茶,沒有特別喜歡,也不排斥。他順從地入席。 () 佟瓦倒了一杯冒著騰騰熱氣的綠茶在鄭旦杯中,“嘗嘗。” 鄭旦垂眼,小心翼翼吹了口氣,接著淺淺嘬了一口。 “你有跟蹤過最近塞德娜空間站的死亡事件嗎?”佟瓦開門見山。 鄭旦疑惑地搖搖頭。他并不是警察,自然不會去關(guān)注,除非這些意外事件,同自己或者身邊的人有關(guān)...... () “他們有一個很奇怪的共通點,”佟瓦頓了頓,觀察鄭旦的表情,“無論是定性為意外還是他殺,所有死者都在木衛(wèi)九接受過仿生膠移植?!?/br> 鄭旦握著茶杯,掌心灼燒,想也沒想地問:“僅僅只有這一個共通點嗎?” 佟瓦笑起來,“鄭先生,你真得很聰明,我既然會向你如此坦白,當然還有更加意外的發(fā)現(xiàn)?!?/br> () 鄭旦抬起臉,看眼前的男人,男人臉上的表情無法捉摸。 鄭旦清了清嗓子:“請說?!?/br> () “一個月來,有六起死亡事件,其中有四人是來自馬黑博朗的雇員?!?/br> “然后呢?”鄭旦的聲線依舊鎮(zhèn)定。 “據(jù)我觀察,你最近和馬黑博朗的第一董事姜特德走得很近,你有沒有想過,他也許掌握了些我們不知道的狀況呢?” “這和陸征遇襲有關(guān)系嗎?還是......你需要我接近他,獲取一些不能為外人道的消息?或者說,證據(jù)。” () 佟瓦收住笑容,換上了嚴肅的面孔,“鄭先生,你要理解,威脅到了空間站的穩(wěn)定安全,就是威脅到了整個小行星帶的和平,我作為第一治安官,當然有責任追查到底,將所有危險分子一網(wǎng)打盡,無論他身居何位何職。” 鄭旦低下頭,手中的茶已經(jīng)涼了大半,過了片刻,他才開口,“那么我能斗膽問您一個問題嗎?” () 佟瓦揚眉,“請問?!?/br> “白麟以前是您的戰(zhàn)友嗎?” 佟瓦怔了怔,表情有一絲繃裂,似乎沒料到鄭旦會問起這個。 鄭旦盯著他一眨不眨,繼續(xù)道:“辛辛特納斯空間站事件,白麟為何要叛國呢?您知道這其中真實的原因嗎?” ***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每個午夜夢回,韋斯汀·佟瓦都能被那幅地獄之景驚出一身冷汗。 () 有許多年,他都不敢沉睡,害怕進入夢境,就會回到辛辛特納斯,看見白麟狠狠將他推開,失望的臉。 空氣里煙霧彌漫,遮住了人的視線,因為電漿槍的射擊,到處都是燃燒的焦灼味,還有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屠殺還在繼續(xù),下一條走廊依舊又長又直,若隱若現(xiàn)的呻吟聲更加令人神經(jīng)緊繃,。 () 佟瓦領(lǐng)著一小行縱隊貼著黑黝黝的壁艙往前移動,前方只有無盡的黑暗。 白麟選擇關(guān)掉了無線電臺,所以他無法聯(lián)系上他。佟瓦知道,勸服白麟投降已經(jīng)毫無意義?,F(xiàn)在剩下的義務(wù),應(yīng)該是找到出路,帶著這群已經(jīng)瀕臨崩潰的戰(zhàn)士們離開。 沒走幾步,原本空蕩蕩的走廊就被一具沒了生氣的軀體攔住。 () 佟瓦小心翼翼地跨過去,沒料那具本應(yīng)該死亡的尸體動了動,用最后的一口氣抓住佟瓦的腳踝,發(fā)出微弱的聲音,“救、救我......” () 佟瓦條件反射地掙開,借著電漿槍上自帶的熒光掃向?qū)Ψ?,那張臉已?jīng)被腐蝕得觸目驚心,殘缺不全的手臂上掉著碎rou,黑紅的血嘀嗒嘀嗒掉落在地,漸漸蔓延至佟瓦的腳邊。 大伙兒整齊劃一地向后退了退。 佟瓦閉了閉眼,從腰間抽出一把改良三棱刺刀,捂住求助者的嘴巴,對著喉嚨刺了下去。 () 沒人作聲,甚至連呼吸聲都隱在暗中,只有重物落地發(fā)出的悶響。 被感染的人不可能還有存活的可能。 有人開始干嘔起來。這是不可抑制的生理反應(yīng),幾乎快到極限了。 他們剛從尸海逃出,破碎的尸體碎塊被擠壓著堆積在一起,這群年輕的聯(lián)合國軍戰(zhàn)士從未見過如此慘烈的戰(zhàn)場。 () “打起精神來,”佟瓦嘶啞著嗓子,“就快到門那邊了?!?/br> 說完,他低頭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終端,請求支援信號已經(jīng)發(fā)出去接近兩小時,可回音石沉大海。 終于來到那處防爆門前,一名戰(zhàn)士從背后掏出切割槍。佟瓦示意其余人都向后退,留出足夠的空間來讓他工作。 () 白色的光煙騰起,切割槍開始工作,即使穿著厚重的環(huán)境防護服,佟瓦依舊能感受到這熱量,像一只大手壓在他的周身。 空氣里滿是guntang的金屬味。 “還有多久?” () “長官,馬上就好了?!?/br> 隨著“啵”地一聲,戰(zhàn)士關(guān)掉了切割槍,拿出卡片那么薄的千斤頂,把它塞在剛剛切割出的縫隙中。 “退后!” 金屬門逐漸變形,變成了凹凹凸凸的波面。 () “走!趕快進去!”佟瓦命令道。 () 戰(zhàn)士們魚貫從被強行撬開的洞口進入了控制室。 “離控制臺遠點!放下武器,把手舉起來!” 戰(zhàn)士們團團圍住室內(nèi)唯一的人。 一個有小行星帶人那么高的男人,但有著標準重力環(huán)境下長大的身材,緩緩轉(zhuǎn)過身來。他的面孔英俊,穿著聯(lián)盟軍統(tǒng)一制服,從肩上的授銜可以看出職位不低。 白麟將眼睛瞇了起來,昂著下巴,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最后走進來的佟瓦。 () 佟瓦雙肩繃得快要僵掉,盡量讓自己不泄露出一點兒情緒。他脫下環(huán)境防護服的頭盔,露出一張疲憊不堪卻依舊漂亮的臉。 () “你來了?!卑作刖従忛_口。 佟瓦愣了一下,然后點頭。 室內(nèi)所有的槍口都指向著白麟,可這個男人依舊鎮(zhèn)定,就像佟瓦第一次見他那樣,瀟灑淡定,從此奪去他所有的目光。 “放棄吧,白麟。這里已經(jīng)完蛋了,跟我一起走吧?!?/br> () 白麟挑眉,輕蔑地笑了一下,“佟瓦長官,我們能走去哪里呢?” “回首都星,”佟瓦頓了頓,“我已經(jīng)向上級提出申請,只要你愿意,我們就可以一起......” 白麟打斷他,“韋斯汀,辛辛特納斯還有1/3未受到感染的人,補給還可以撐上三天,只要地月政府馳援,我們就可以不必放棄這里,也可以將剩下的人救出,不辱我們的使命。” 佟瓦臉色蒼白的搖搖頭,“阿麟,你想得太簡單了,改造計劃已經(jīng)完全失控了。這里的人對他們而言,不過是實驗小白鼠,沒有必要進行援助?!?/br> 佟瓦所言無錯。與火星交戰(zhàn)后,地月聯(lián)盟政府的確已經(jīng)國庫空虛,在各種資源短缺的當下,國家決策者權(quán)衡利弊后,自然會選擇放棄已經(jīng)無法挽回的辛辛特納斯空間站。 犧牲兩百余條人命,將他們掩蓋在深空黑暗的碑林中,是對國家最有益的結(jié)局,卻違背了白麟最初的信仰。 () 白麟笑起來,笑聲聽起來毛骨悚然。讓那些年輕的戰(zhàn)士們都抖了一抖。 “我們哪里是一個自由與法制的聯(lián)盟國家啊,我們的法律、我們的領(lǐng)導(dǎo)人是要保護人民嗎?不,他們站在了權(quán)欲的一端,卻忘記了人性?!?/br> “阿麟......不要這樣......”佟瓦邊說邊示意戰(zhàn)士們放低槍口,鼻音濃重,“算我求求你,跟我走吧,回到地球后,我們就馬上去登記結(jié)婚......” “你和他們的交換條件是什么?” 佟瓦停下,不敢去看他的眼睛,音量弱了下來,“我無法以個人身份表態(tài),因為我現(xiàn)在代表的是聯(lián)盟政府?!?/br> 白麟眼底的光終于熄滅。 他向佟瓦張開雙臂,迎上前將他緊緊擁住,“來吧,我的愛人?!?/br> () 就算隔著一層笨重防護服,佟瓦依舊能感受到來自白麟的熟悉氣息,這令他想要哭泣。 “韋斯汀,原諒我,你可以選擇背叛自己的信仰,我不可以?!卑作胼p輕吻了吻他的額頭,然后放開他。 白麟說完,趁著所有人松懈之時,已經(jīng)奔向控制臺,按下了那枚絕不能按的按鈕。 “再見了,韋斯汀。” () 空間站的氣閘艙門已經(jīng)被白麟開啟,裝載著辛辛特納斯逃生者的民用艦艇正向出口滑行,引擎發(fā)出巨大的轟鳴。但這種轟鳴并沒有持續(xù)多久,緊接著,是破碎的撞擊聲,艦艇的尾部被火光籠罩—有人引爆了小型炸彈,試圖阻止它的離開。一團濃重刺眼的蘑菇云騰起,艦艇分崩離析,僅僅只用了一瞬。它的碎塊已經(jīng)向外太空飄去,可能還有人體組織,成為了新的太空垃圾。 “—你—” 白麟一只拳頭砸在了控制臺,血絲從指間滲了出來,他轉(zhuǎn)身,此時面目怒漲得如同被輻射烤過般。 “這只是群平民啊,韋斯汀,你真得不在乎,完完全全失去信仰了嗎?所以才做得這么絕?!” 佟瓦非常想說話,或者向他解釋什么,但事實已經(jīng)發(fā)生。逃生艦艇發(fā)出的悲鳴,燃起的火焰,最后的爆炸 ,將他們的關(guān)系付之一炬。 () 他背叛了他,背叛了信仰,背叛了愛情。 佟瓦臉色慘白,作了個手勢,戰(zhàn)士們立刻會意,群起壓住憤怒的白麟,白麟暴烈地反抗,槍托朝著他的臉狠狠砸了下去。白麟連吭都沒吭一聲。 () 戰(zhàn)士們轉(zhuǎn)而攻擊他的膝蓋,他不肯下跪,死死盯著佟瓦,眼底只剩噴薄的怒火。 佟瓦被這視線射得抬不起頭,覺得內(nèi)心一片血rou模糊,他別過臉,不敢與愛人對視,因為那會令他崩潰。 佟瓦點開移動終端的通信界面,過了許久,一字一句,“反叛軍首領(lǐng)白麟上將已被成功捉拿?!?/br> 佟瓦一身是汗地醒了過來。 () 這折磨人的一幕栩栩如生,仿佛在昨天發(fā)生。他無措地摸了摸臉頰,快要干掉的淚痕已經(jīng)泄密—他無時無刻不在為當年的決定后悔。 如果時光可以回溯,他寧愿忘記國家、放棄前途、舍棄利益,選擇和白麟站在同一戰(zhàn)線。 那是他的阿麟啊。 他的阿麟會折一株梔子花夾在課本,笑嘻嘻地遞給他。 他的阿麟會在繁重的訓(xùn)練結(jié)束后,拉住他,替他揉背松筋。 他的阿麟會在無星的夜晚,在學(xué)院宿舍樓朝著他的窗戶大喊,韋斯汀我愛你,引起整棟樓的sao動。 他的阿麟會在畢業(yè)典禮上緊緊抱住他親吻他,告訴他,太好了,我們還會是同事呢。 () 他的阿麟曾與他一同在聯(lián)盟憲法前驕傲地宣誓,為國家效忠,人類利益至上。 他的阿麟在某一個春日午后眨著眼睛對他說,我們組成家庭吧,再領(lǐng)養(yǎng)一個孩子。 他的阿麟會笑會哭會撒嬌會耍無賴,僅僅只是對他而已。 () 可他還是弄丟了阿麟。是他殺了阿麟。 () 愈是回憶,愈是窒息。 佟瓦握拳,手指掐進rou里,將呼吸封進枕頭中,淚流不止。 他沒有白麟強大,他始終只是一個懦弱的小人,連赴死的勇氣都沒有。 地球的黑夜太漫長了,他選擇逃離地球,將自己流放至小行星帶,茍且偷生。() ※※※※※※※※※※※※※※※※※※※※ 這章寫得真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