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jié)
何沚好像剛進來一樣,走到沙發(fā)上坐下。 陳煙橋有些詫異,沒先開口打招呼。 他坐直起來,客廳掛著的時鐘,已經(jīng)指到一點半,竟然睡了快三個小時。 何沚還算自然,語氣熟稔,“醒了?” 陳煙橋睡得僵硬,扭了扭脖子,發(fā)出骨骼摩擦的咯嘣聲。 他目光審視意味極濃,稍有不悅,“你怎么進來的?” 何沚抿唇笑了笑,伸手晃了一把鑰匙,扔過去。 “你以前給過我備用鑰匙?!?/br> 陳煙橋隔空用左手接住,確實毫無印象。 “我不記得有這回事?!?/br> 何沚沒看他,語氣平淡,“你不記得的事情,多了去?!?/br> 她頓了片刻,“以前你在店里住了很久,記得吧?!?/br> “嗯?!?/br> 陳煙橋來哈爾濱,其實只有何沚一個還算認識的人,只有她把余婉湄的遺物收了一部分留給他。他正好接了低價急著盤出去的店,裝潢都沒換,每天找點事兒做,開起老灶。那大半年,都睡在店里。 有時候關門前,何沚來幫他收拾收拾,安慰安慰他。 似乎聽她講講余婉湄在哈爾濱的生活,能彌補一點內(nèi)心的遺憾和悔恨。 他給了她鑰匙,讓她走的時候從外面鎖門。 有時候他半夜喝了酒,迷迷糊糊,第二天起來看見自己蓋好了被子,依稀知道何沚半夜來過。 直到他店里生意好起來,找了劉嬸兒幫忙。劉嬸兒熱心腸,幫他牽的線,低價租了何家二老的房子。 何沚開口,“09年五月里的那天,你掛了憑吊,我們?nèi)ソo小湄燒紙。你說你要關幾天店,在家喝酒。怕自己喝死了,給了我鑰匙?!?/br> 陳煙橋現(xiàn)在看來,那段時間已經(jīng)模糊成光暈了。 他終日喝酒,記憶被酒精燒完了,可能是自己給了她鑰匙。后來他住出租屋里,火鍋店生意步入正軌,兩人見面就少了。連悼念余婉湄時候,都是各自留了空間錯開祭拜。 他自然是忘了這把鑰匙。 因為錯怪了何沚,陳煙橋自嘲解圍,“那時候,巴不得死了,謝了?!?/br> 何沚嗯一聲,“今天正好還給你?!?/br> 陳煙橋問她,“今天怎么想起來?” 何沚勾唇,說得輕巧,“想著都過了九年,試試看,還能不能用?!?/br> 怎么今天想著用一下? 她哪有這般輕巧,陳煙橋年年在老灶過年,她清楚得很。何沚父母都是農(nóng)民,重男輕女嚴重,上大學靠著助學金,熬到博士。她出息了,父母還是那般,對弟弟親昵,對她又敬又怕,連她單身至今都不敢怎么說。 她家很近,就在呼蘭,可她每年回去,只象征性呆幾天。 回來習慣性要去老灶拜個年。 老灶閉店至今。 何沚上樓前,聽有街坊議論,他有女人了。在門口猶豫許久,沒忍住,哆嗦地拿了從來不敢用的鑰匙,擰開了門。 她都想好借口了,說自己去店里閉店,他獨居這么多天,是不是在家出事了。 沒想到陳煙橋在家,何沚起初被嚇了一跳,正要開口,發(fā)現(xiàn)他逆著光坐在陽臺靠近暖氣的地方,似乎睡著了。 何沚看了眼,鞋架上沒有女人的拖鞋。 輕手輕腳去浴室,也沒有多一個牙刷。 何沚一顆心回到肚子里。 她好像回到了九年前,看見好多次,陳煙橋睡著的樣子。只不過這次,沒有滿地狼藉的酒瓶瓜子,沒有煙酒氣息。 他就是倦了。 何沚沒克制住,還是湊近打量他,他刮了胡子,就剩一層青茬,像年輕了幾歲。像她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那種少年氣,看著風流痞帥,實際上獨寵余婉湄一個人。 陳煙橋便醒了。 何沚風輕云淡,他在家,她便有更好的理由,“我過一陣要忙了,可能沒時間,這不是過年就帶蓬萊給你看看?!?/br> 她把裝蓬萊的箱子,從地上他的視覺死角,放到茶幾上。 是恒溫的,稍有些重。 陳煙橋起身幫忙。 他低頭看蓬萊,氣氛好些,何沚就跟他閑聊。 “你腿怎么了?” 陳煙橋感覺自己剛才兩步路瘸得不明顯,“老毛病,冷到了?!?/br> “你怎么把胡子刮了?” 她不說,陳煙橋都忘了。 他下意識摩挲了一下下巴,已經(jīng)長出來一層yingying胡茬。 倪芝雖然喜歡看他留胡子的模樣,他每次若刮干凈了,她又手癢,總要摸上好久。這回恐怕是頭一回,他刮了胡子,倪芝都沒機會摸。 陳煙橋隨口解釋,“過年?!?/br> 送走何沚,陳煙橋捏著鑰匙,在茶幾上磕了磕。 他又不蠢,以前還是風月老手,男女之間的眼神和言語暗示,他心知肚明。 何沚沒暗示過他,可她眼神騙不了人。 當年他渾渾噩噩了一段時間,就沒正眼瞧過人。 等他緩過來,看出何沚的心思了,何沚也就自己退了,兩人保持著正常的,恪守余婉湄是紐帶的關系。偶爾她來吃個火鍋,給錢隨意,陳煙橋倒是不至于為這點兒事撕破人家尊嚴。 只不過這件事,一直未同倪芝說。 以前陳煙橋還覺得,伴侶之間也無必要事事坦陳,現(xiàn)在跟倪芝久了,這丫頭的性格倔,也掰得他變了不少。 陳煙橋想起來她,便打過電話去。 “我到了。” 倪芝那邊嗯了一聲。 他聽出來她語氣低落,沒出聲。 靜靜聽她呼吸聲,許久倪芝才說,“煙叔,對不起?!?/br> 陳煙橋心里軟,“沒事?!?/br> “你都不問我是什么事?” 陳煙橋語氣堅定,“無論什么事,都不用跟我說對不起?!?/br> “我改了車票,差不多遲三周回來。”倪芝煩躁不已,“我實習推遲了,之后答辯完我可能要每天實習,沒法兒陪你。我論文也得讓室友先幫我交,還好我導師同意了,要答辯前兩天才能回來。” 陳煙橋理了個頭緒,笑她,“三周而已,這么想我?” “不是?!辈蝗牵咧ミ€頂著倪母讓她分手的而壓力。 陳煙橋明白,沒再逗她,“丫頭,我等你回來。之后你要愿意,實習期間可以來我這兒住?!?/br> 意味著不用白天,兩人也能相伴。 倪芝以前早就這般想,今天聽他說,內(nèi)心好許多。只要熬過這段時間,回到哈爾濱,兩人可以慢慢來,解決這些問題。 接下來的時間里,倪芝專心寫論文。 濱大的畢業(yè)格外難熬,一共三次答辯,開學這次是中期答辯,到六月才是最終答辯。有些專業(yè)是到畢業(yè)才拿作品,社會學這樣的文科專業(yè),慣例是中期就交裝訂成冊的完整版論文答辯一次,而且二次答辯率奇高,基本上二次答辯的人,都有延期畢業(yè)的風險。 何沚對她們要求更高,要求他們附錄部分的訪談記錄都要整理完整。據(jù)說還choucha訪談錄音,前幾年有個師姐,臨畢業(yè)前電腦進水了,錄音全沒了??赡茉L談寫得也不認真,何沚讓她重新做一遍訪談,因為這個沒趕上答辯,直接延畢了。 所以他們吸取教訓,都先備份了至少兩份。 寫完的那天,書桌邊打印出來的參考文獻,已經(jīng)有半米高。 她有手寫提綱和修改過程的習慣,厚厚一沓。 整理訪談實錄時候,陳煙橋的訪談記錄,倪芝寫的最詳細。 或許許多年以后,兩人垂垂老矣,還能拿出來唏噓一番。 倪芝這次還修繕了一番他的訪談錄,敲下最后一個字,像是最后的儀式感。 一時間竟有些五味陳雜,她的論文,跟陳煙橋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是她第一個訪談對象,也是最后一個,直到在一起許久才算真正了解他。 回憶起來兩人相識的點滴,她因為論文了解他,或許也是因為認識他才最終確定了這個題目。最初訪談時候他冰冷、戒備、警覺,最后揭開了他的傷口,又不自覺地想用一輩子去陪伴他,撫平他的傷口。 其實不止是這個原因,客觀來說,陳煙橋也是最特殊的訪談對象?!对L談幾個人才夠:定性調(diào)查的代表性問題》中說過:“質性研究中最主要的是‘求異調(diào)查’,不是有沒有、要不要代表性的問題,而是究竟要代表什么的問題。只要相對實現(xiàn)最大差異信息的飽和。足以通過歸納來滿足研究主題的需要,而絕不在于人數(shù)的多少。” 等她敲完最后一個字,發(fā)給錢媛,錢媛跟她一個導師,都是何沚,請她幫忙打印裝訂給何沚。 錢媛不知忙什么,回復得極冷淡。 倪芝隱約知道,錢媛找了個極忙碌的實習。她說了兩句軟話,過了一會兒看見系統(tǒng)提示,錢媛接收了文件,倪芝道了謝,沒等到回復。 倪芝又給導師何沚發(fā)了郵件。 這回中期答辯,沒想到何沚看著冷面,倒還好說話。純粹是出于對論文要求高,這些形式上的事情,她并不在意。紙質版交上去離答辯還有近一周,之前這版,何沚就給她每頁批注數(shù)個,挨個改出來的,只有附錄和格式?jīng)]細究,形成裝訂版還是不一樣。 倪芝郵件里道歉又感謝這段時間她的指導,表示自己還可以隨時修改。 何沚收到郵件,扶了扶眼鏡,皺著眉看完了。 那天跟陳煙橋說的,這段時間要忙起來,不全是假話。何沚做事一向比別人盡心負責,這段時間剛開學,她的碩博士學生都一起交論文。辦公桌周圍,都是成本裝訂的論文,連蓬萊她都放回宿舍,不好再白天帶來辦公室。 幾個學生里,最放心也最不放心倪芝。這個女孩,倒有些她年輕時候的影子,性子倔,悟性高,還愿意做她這幾年在做的災難社會學,不像其他人,就是求穩(wěn)求快。只不過,最后這段時間,全程都是靠郵件指導,何沚自然放心不下。 把倪芝論文翻出來,看她實打實地修整了訪談實錄的附錄部分。 何沚喝了口鐵觀音,眉頭漸漸松開。 翻到某個片段,她愣住了,杯子傾斜也不知道,直到熱水燙了她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