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jié)
后來再發(fā)生了什么,他可就不得而知了…… “我打聽的那個人叫蘇少欣,是揚州或者南京來的……”相思還在細說,那檔頭忽然挺直了腰桿,一臉正氣地道:“對,是有這樣一個冒失鬼,眼下就關在里面。” 這意外之喜讓相思有點愣怔,她本來還想著,就算是西廠的人抓了蘇少欣,會不會不愿承認,卻沒想到那么快就水落石出?!笆且驗樗跓o遮攔嗎?煩請通融一下,他還不經(jīng)世事,沒領教過風吹雨打,心地卻是良善的……” “咱們抓人可不管他心底是黑是白,犯了事該抓就得抓,您還是少摻和進來?!?/br> “……那你們打算如何處置他?” “這你就別管了,反正一時半會兒死不了?!睓n頭這樣一說,相思心里更慌了,腦海里浮現(xiàn)的全是以前自己被關在西廠時,看到姚康等人嚴刑拷問的兇狠模樣,還有那些嫌犯滿身是血,皮開rou綻,面目全非的慘狀。她眼看檔頭往后門處走去,不由跟隨其旁不安地打聽:“您的意思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拷打蘇公子了?能不能手下留情,等督公回來,我向他解釋……” “你和督公什么關系?”那檔頭狐疑地看著相思,相思臉一紅沒敢多說。檔頭揚了揚手,道:“你就別瞎cao心了,那一位在里面樂不思蜀,恨不能留在牢中呢!” “什么?”相思大感意外,然而那個檔頭也不再細說,帶著手下便進了后門。 * 相思懷著滿心疑問回了淡粉樓,要說蘇少欣被西緝事廠抓進去,是單純因為言辭間捅了婁子,還是也因為之前江懷越就關注過此人,她心里還是有點數(shù)的。 當時督公那冷哼的樣子,忿忿不平的眼神,相思可一直記在心里。 但是讓她更思緒紛雜的是,蘇少欣似乎對自己被抓早有預料,不然為何特意叮囑小廝不準他挾帶錢財逃走?今日那檔頭說的話,又是什么意思? 天底下還有人不怕西廠的拷打?他圖什么呢? 相思百思不得其解,越是這樣為難的時候,越是想念遇事果決,能夠快刀斬亂麻的大人了…… * 保定府的天氣比京城更為寒冷,入夜后秋風蕭索,更有冷意自骨縫鉆進,朝著全身延展?jié)B透。 黑黢黢的街巷兩側(cè)樹木晃動,枝葉掃過屋瓦,時不時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時已接近半夜,街上早就沒了行人攤販,唯有江懷越帶著楊明順緩緩策馬而行。 又一陣冷風卷來,楊明順裹緊了衣衫,凍得牙齒都打戰(zhàn)。 “督,督公,咱們轉(zhuǎn)了大半夜了,還是回去吧。屋子里早就點了暖爐,被褥也準備好了,就是躺著發(fā)呆也比這兒強啊……” “少廢話,你想回就回?!?/br> 楊明順往黯淡無光的身后偷偷瞥了一眼,愁苦道:“別呀,叫我一個人趕夜路回驛館,那不是更要命嗎?您行行好,讓小的護送……” “閉嘴!”江懷越盯著前方胡同,低聲斥責。楊明順識趣地收了聲,順著江懷越望的方向覷了一下。 這一眼,可把他嚇得舌頭都硬了。 黑黢黢的胡同口,古槐樹枝干橫生,而就在那枝丫之間,居然有個黑影懸掛于半空,隨著蕭瑟秋風不住地搖晃。 楊明順魂都要飛走了,偏偏江懷越停馬于當街,盯著那搖搖晃晃的黑影看了半晌,低聲道:“去,看看是什么東西。” “您就不能身先士卒一下嗎啊啊???這還用看?不是吊死鬼還能是什么啊?。 睏蠲黜樎曇舳及l(fā)了顫,揪緊了韁繩死活不肯往前。 江懷越鄙夷地看看他:“瞧你這點出息,平日里看到死人不帶眨眼,現(xiàn)在就成這慫樣?” “死人我不怕,就怕死鬼??!能動能飛能隱形能掏心……哎喲!大人您小心??!”楊明順眼看著江懷越獨自打馬朝前而去,又驚又怕,兩股戰(zhàn)戰(zhàn)地夾著馬鞍在原處打轉(zhuǎn)。 不知何方傳來凄厲嘯叫,那懸在樹枝間的黑影搖晃得更加厲害,噠噠的馬蹄聲在寂靜之中聽來格外驚心動魄,江懷越一手執(zhí)轡,一手按住腰間刀柄,目不轉(zhuǎn)睛地朝著那古槐樹策馬前行。 驟然間一聲尖叫,那黑影朝著他飛掠而來。半空中一道白光斜閃直落,繡春刀斬破夜風寒涼,劈下了黑影半邊身子。 楊明順嚇得叫出聲,那聲音猶如被踩住了尾巴的貓的慘叫,在幽黑胡同間回蕩曲折。 “嘭”的一聲,半邊黑影摔落于地,另半邊亦斜斜地從空中散落。 “別嚎了!”江懷越冷著臉躍下馬背,不遠處有紛雜的腳步聲朝這邊涌來,搖晃的火把照亮了狹長的胡同。姚康帶著一隊人馬趕向這邊,“督公,您這邊遇險了?” 江懷越走到摔落于地的黑影前,寒涼的刀尖一挑,劃破了包裹著稻草的黑布。“楊明順,稻草人都能把你嚇破膽子,以后你還是回去種菜比較合適!” 他回過頭嗤笑,楊明順擦著冷汗爬下馬:“小的,小的這不是怕您受傷嗎?誰知道您藝高人膽大……” “你這張嘴什么時候都不會閑著!”江懷越笑罵了一句,正待將稻草人踢開,眼角余光卻瞥到了地上的一角素白。 有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不知道什么時候落在了磚縫間。 像是從稻草人肚子里掉出來的。 他微微蹙眉,姚康想要上前拾起,江懷越已經(jīng)先拿在了手中。一指寬的紙條上,歪歪斜斜寫了兩個字。 相思。 在那兩個字的下邊,還有一滴嫣紅刺目的血跡,猶如印記一般,一下子壓在了他的心坎上。 第73章 我這么可愛, 你真的不考慮考慮買我嗎? “受審?”她愕然。 “還未確定?!苯瓚言阶牡胤奖揪碗x她不遠, 此際向前傾了身子, 壓迫著她的目光, “只是你得想一想, 進了西廠的人要想活著出去, 都應該怎樣?” 相思呼吸一滯。她從未見過這樣一雙眼睛, 清美且冷厲。 好似雍華的花蕊里沁著令人窒息的劇毒。 她勉強定了心神, 擠出一絲笑容?!奥爮摹焦闹噶睢!?/br> 那雙眼眸里浮起了點點笑意,只是看起來仍是寒意未散。 “指令?”他搖頭,“你只是遵從自己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哪里來的什么指令?” 相思深深呼吸了一下,啞著聲音道:“督公教導的對?!?/br> * 她被送回了那個小院子,此后數(shù)日中, 只有番子一日三次送來飯菜, 其余人再沒來打擾。第三天清早,天氣陰沉悶熱,相思被帶到另一處院落, 見到了馥君。馥君躺在床榻,臉色還是蒼白,但看得出傷處都已經(jīng)上過藥。她見到相思也很是驚喜, 趁著房中沒人便急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相思只說西廠要等所有事情都處理完畢后才能讓她們回教坊,旁的什么都沒講。 可馥君看她那神情, 還是感覺另有隱情,不由追問:“那他們?yōu)槭裁捶且獙⒛阄曳珠_看管?!那些番子……有沒有欺負你?” “沒?!彼乱庾R地回頭張望一眼,很快笑了笑,“要真被欺辱了,我怎么可能還這樣過來看你?” “可我……”馥君還待說,相思已道:“你放心,只要不觸怒他們,應該不會惹禍上身?!?/br> 馥君怔怔看著她,相思輕輕握著她那傷痕累累的手,低眸道:“jiejie,一直以來你總是替我擔憂,可現(xiàn)在我已不是在秦淮時每時每刻都要依賴你的小丫頭了?!?/br> 聽了此話,馥君心頭更是酸楚,勉強撐起身子道:“能沒事最好,可就像我先前說過的那樣,東西兩廠里都是狡詐狠毒的惡獸,你年紀還輕,閱人不多,千萬不能上他們的當!” 相思神思一晃,但很快就以長長眼睫遮蔽了眼中的迷茫。 “jiejie想哪里去了?我們這身份,對西廠來說又有什么利用價值?”她轉(zhuǎn)身倒了溫熱的茶水,還未等送到馥君床邊,門外已經(jīng)有人沉聲喚道:“相思姑娘,該走了!” 她在馥君充滿疑惑的目光下離開,才出了院子,就被兩名番子押向前方。這一次卻不是去刑房,而是穿過數(shù)重院落,轉(zhuǎn)入了一側(cè)的暗房。 房間狹小陰暗,進入之后就像身陷牢籠一般,她不安地站在昏暗中,四周是一片死寂。過了許久,又有人猛地將門打開,將她拽了出去。 * 青石路徑直通向前,兩列番子斜挎腰刀而立,皆眼神陰沉。巍巍大堂旁有石碑聳峙,她在極度恐慌下也顧不得看,只是努力控制著心神。才跨進高高門檻,就見兩名番子將一個身穿囚衣、披頭散發(fā)的男子拖向門外。 那人一邊徒勞地掙扎,一邊胡亂喊叫,可又前言不搭后語,狀似瘋癲。 相思本不敢多看,然而那人在被拖經(jīng)她身邊的時候恰好轉(zhuǎn)過臉來瞪著她,她這一看之下,嚇得往旁邊避讓。 沒曾想到,只幾天的時間,原本趾高氣揚的高煥竟已經(jīng)淪落成這樣! 此時身后的番子將她一推,她一下子跪倒,用略帶顫抖的聲音說道:“奴婢見過各位大人。” “你就是那個被抓進高府的官妓?”堂上有人慢悠悠發(fā)問,官腔十足。她不敢多話,只應道:“正是。” 還未等那人再問,坐在右側(cè)的一名中年官員已憤憤道:“看這官妓年紀尚輕,本就是容易被恐嚇之人,且在西廠之中待了這些天,說的話哪里還能作準?” 坐在堂中央的官員因為被搶話而皺了眉:“劉大人,還沒問呢就斷定她所言非真,你是不是太性急了?” 那中年人正是先前竭力反對由西廠來審訊高煥等人的劉學士,本來皇帝已經(jīng)決定讓江懷越全權負責此事,但是在劉學士等官員的激烈抗爭之下,也只得做出折中的安排,讓他和另一位內(nèi)閣成員胡騫前來西廠會同審理。 平日里倨傲的江懷越今日倒是假惺惺地謙讓起來,請他們兩人坐在主次位置,自己只在一旁聽著,并不曾發(fā)出一點聲音??杉幢氵@樣,劉學士還是覺得只要這jian險小人在堂上,就好似陰魂不散。還有那個胡騫,在內(nèi)閣中位次高于自己,卻素來是個望風使舵的墻頭草,剛才審訊其他嫌犯時幾乎對西廠提供出的供詞全數(shù)信任,使他憋了一肚子怨氣。 他知道要推翻江懷越遞交給萬歲的那些證詞很是困難,但總得想辦法找到他栽贓陷害的蛛絲馬跡,此時見相思低垂著頭楚楚可憐之狀,劉學士便猛地一拍驚堂木,叱道:“堂下的女子聽著,你不必畏懼西廠權勢,若是有人對你威逼利誘,只管在這公堂講出!我等是奉萬歲之命前來核查此事,你不得有所隱瞞!” 相思一驚,背脊間冷汗冒出,她雖沒敢細看,但能猜測到江懷越應該也在堂上。即便他不出聲,那種無形壓迫之感始終籠罩四周,使得她心跳如鼓。 她的嘴唇有些發(fā)干,聲音也喑啞了幾分:“大人,奴婢絕對不敢說謊?!?/br> 坐在正中的胡騫瞥了劉學士一眼,拈須問道:“供詞上說,你被抓進高府后,聽到他與商人宋引的對話,他們談論的都是什么?” 相思伏身叩首道:“回大人,奴婢當時被關在隔間,聽到那商人詢問事情辦得怎么樣,高煥便回答說是已經(jīng)給上司送去了厚禮,叫他不必擔心?!?/br> “上司?可曾說出是誰?” 她猶豫了一下,劉學士當即坐直了身子喝問:“怎么吞吞吐吐?莫非是心虛?” 相思心中糾葛萬分,正在此時,卻又聽到一個年輕清朗的聲音緩緩道:“劉大人,心火太旺可不好。再說了,胡大人正在審問,您就算性急也得等他問完再說吧?” 劉學士冷笑數(shù)聲,看都不看他一眼。胡騫只好耐著性子將剛才的問題重復一遍,相思此時只想著江懷越也在堂上,自己的一言一行可以說完全就在他監(jiān)視之下,不能夠有半點紕漏。于是強壓著內(nèi)心的惶恐,低聲答道:“奴婢聽高煥說了一句,應該是送給一位姓周的大人?!?/br> 胡騫朝江懷越看了看,然而劉學士已經(jīng)板著臉質(zhì)問:“一派胡言!按照你所說,高煥與宋引明知你被關在隔間,卻還在堂中談論這些事,豈不是有違常理?!” 相思眼眸微動:“奴婢曾經(jīng)有所反抗,被高煥打昏了過去關入隔間,因此他們才在堂中談話,只是奴婢后來慢慢醒轉(zhuǎn)聽到了一些內(nèi)容?!?/br> 劉學士正色道:“最早被高煥搶到府中的不是另一個官妓嗎?本官派人查實過,馥君與你是姐妹關系,現(xiàn)在她身在何處?為什么出事之后始終沒回輕煙樓?” 一連串的追問令相思一震,此前江懷越并沒刻意教她應該怎么回答這些問題,而劉學士目光冷肅,仿佛要看透她的內(nèi)心。相思下意識地抬眼看了看,堂左幾案后的那個身影便躍入眼簾。 煞紅蟒袍烏金冠,江懷越還是那樣淡漠沉靜,正端著青瓷茶杯,不動聲色地望向這邊。 “馥君jiejie被高煥打成重傷,所以暫時在此處休養(yǎng),我就也留在這里照顧她……”相思話才說了一半,劉學士已冷笑一聲,“休養(yǎng)?難道這西廠還成了善堂不成?我看分明是被軟禁在此,為的就是替某些人作偽證罷了?!?/br> 此言一出,堂上氣氛頓顯凝滯。胡騫面色尷尬,江懷越卻還是不言不語,只是飲著茶的唇角微微上揚,眼睫間有幾分譏誚之情。 相思盼望他能出言相助,可看他似乎事不關己的神情,心里不免有幾分惶惑,只得道:“大人這是從何說起?我們姐妹與高煥這案子有關,所以提督大人才把我們留在此地。奴婢并沒有被軟禁,也不知道什么是偽證?!?/br> “高煥剛才已經(jīng)說得清清楚楚,你被帶到府邸后,他根本沒和宋引談論什么機密事情,要不要再叫他上堂和你當面對質(zhì)?!”劉學士雙眉揚起,語聲凌厲。 相思藏在袖中的手心微微出汗,也不知是因為什么緣故,在這樣的關口,并不善言辭的她卻橫下心來,抬頭迎著對方的迫視,目光澄澈。 “大人,奴婢雖不知道高煥說了什么,可在奴婢看來,他就是個仗勢欺人罪行累累的惡霸。這樣的人為了活命,自然會百般狡辯,哪里能有半點真話?大人若是不信奴婢,可以去看一看馥君jiejie的傷勢,看看高煥到底是怎樣的心狠手辣,險些要了奴婢jiejie的性命。還有那個什么宋大商人,大人不是也能審問他嗎?奴婢不過是個教坊司的官妓,何來膽量在這公堂上睜眼說謊?” “好個伶牙俐齒,我看你就是受了指使有意嫁禍!來人,拖下去杖責二十,看看還敢不敢巧舌如簧?!” “劉大人?!膘o坐一旁的江懷越忽而打斷了他的話,“請問大人口口聲聲認為這官妓受人要挾,是否拿得出證據(jù)?” 劉學士鄙夷道:“眼下你就坐在堂上,她還能說出真話?” 江懷越放下茶杯,平靜地看著他,笑了一笑:“江某抓人講究的都是真憑實據(jù)、人贓俱獲,高煥府中大量財物珠寶來路不明,那群晉商紛紛招供曾給他送去厚禮,為的就是替子孫謀取官位。萬歲爺都說此事罪不可恕,而如今劉大人卻一心想要從中挑事,認為我這些證據(jù)都是憑空捏造。江某還想請問劉大人,您這樣做,是單單看我不順眼,還是和高煥也有所瓜葛,因此想幫他逃脫罪責?” 她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顫聲道:“多謝督公救命……督公大恩大德奴婢銘記在心!奴婢先前冒失愚蠢,還請督公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