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他也沒做聲,用手按住絹帕,站起身來。相思看他快走出門口,忽然想起了某個嚴(yán)重問題,急切喚道:“督公,我還有事相求!” “何事?”他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相思猶豫了一下,赧然道:“就是……您有零錢嗎?可否借我一些?” 江懷越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她。明明看起來不笨,可為什么初遇時朝他自薦枕席,如今又問堂堂西廠的提督借碎錢?! 他幾乎要被氣笑了:“當(dāng)今朝野,開口向本督借零錢的,你是絕無僅有的頭一位。” 相思紅了臉,委屈道:“您忘記了?剛才姑娘們要叫我一起回去,可您偏不讓。如今我落了單,要雇馬車轎子也得有碎銀銅錢不是?” 江懷越這才記起這茬,沉著臉道:“你就不會先雇車,回到淡粉樓再給錢?” “我的銀兩都在mama那里保管著……我還想偷偷回去,不讓嚴(yán)m(xù)ama發(fā)現(xiàn)頭上的傷,不然估計得挨打了……”她為難地看看他,又加了一句,“我從來不愿虧欠別人,尤其是借了錢,必定盡早歸還?!?/br> 這話什么意思?以為他小氣成這樣,連幾錢碎銀子都不肯借出? 江懷越有些郁結(jié),狠狠看她一眼,給出答復(fù):“我也沒帶錢?!?/br> 這下輪到相思吃驚加懷疑了,認(rèn)真道:“督公,您位高權(quán)重,我是決計不會欠錢不還的……” “出門赴宴又換了衣裳,沒帶錢難道很奇怪嗎?!”江懷越克制住自己想發(fā)火的心情,往門外又走了兩步,冷言冷語道,“本督不是那種摳門小氣的守財奴!” * 車夫一聲吆喝,馬車緩緩啟行。 車廂內(nèi)部雍華精致,寬敞舒適得讓人幾乎忽略了顛簸。 然而車內(nèi)的氛圍卻著實尷尬。相思略顯拘謹(jǐn)?shù)刈诮瓚言綄γ娴慕锹?,盡量離他遠遠。他自上車以來神情始終沉肅凌冽,也難怪,作為獨自逗留在樓上的最后一個赴宴者,拖了那么久才下來,身后還跟著個額上帶傷痕的樂妓,那些番子想看又不敢看的樣子,足以令提督大人窩火了。 相思自然明白旁人怎么想,也明白江懷越沉著臉的原因,因此一路上都噤聲不語,以免再觸及他的逆鱗。側(cè)窗的竹簾掩蔽了外界,她只能模模糊糊望見街市行人,過了一會兒,本來估摸著應(yīng)該能抵達淡粉樓了,卻還是沒望到熟悉的街景。 她有些詫異,又不好意思問,想著或許是督公要先回西廠,然后再把她送回去,于是也只能再靜靜等待。 然而這輛馬車穿過了繁華的長街和忙碌的碼頭,徑直往南行駛,絲毫沒有拐向西邊的意思。直至出了崇文門,相思才忍不住問道:“咱們這是要去哪?淡粉樓好像不在這邊。” 江懷越看看她,揚起下頷道:“你這個樣子怎么回去?一進門就看得出是被打破頭了。” 她怔了怔:“那現(xiàn)在……” 他沒再回答,合上眼倚在側(cè)壁休息,相思只得再度安靜。崇文門外明顯比澄清坊那兒冷清不少,馬車轔轔前行,窗外房屋漸漸稀少,最終連叫賣聲都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則是草木蔥郁、鳥鳴聲聲。 居然來到了城南郊外。 馬車沿著小路繼續(xù)南行,直至到了一座位置偏僻的院落前,終于停了下來。車門一開,江懷越首先下去,相思遲疑片刻,謹(jǐn)慎地下了車子。 四周樹林幽靜,并無人家,只有這獨門獨院,看上去就像是尋常莊戶。車夫已經(jīng)把馬車趕往林子深處,隨行的番子打開院門,躬身請兩人入內(nèi)。 江懷越先行一步,相思連自己到了哪里都不清楚,不由得站在了門口,低聲道:“督公……” 他側(cè)過臉,只道:“進來,不會害你?!?/br> 相思愣怔,他似乎懶得解釋,顧自往里去了。說起來這樣莫名其妙地被帶到郊外,相思從理智上是不想跟著他走的,可看江懷越那從容瀟灑的背影,又覺得他似乎完全沒有拐騙她出來再欲行不軌的可能…… 她便跟在了后邊,進了院子。 這院落從里到外看上去都沒有特殊之處,墻角也像農(nóng)家一樣堆著柴草,屋檐下還掛著曬干的野果野菜。如果沒有把守在門內(nèi)的番子,和這一位豐姿卓然又冷峻不語的西廠提督,相思還真以為自己只是到了普通的農(nóng)戶家里。 番子搬來干凈桌椅,他低聲吩咐了幾句后,就坐在了陽光正好的屋檐下,又示意她也去坐。 小小的院落倒也清靜,原本守在門口的番子很快就離去,院子里就剩下他們兩個,各自坐在檐下。郊外的風(fēng)更為清新宜人,相思坐在淺淡陽光下,等了很久也不見江懷越開口,忍不住問:“督公,我們到底為什么要來這里?” “等人。” 他只拋出這兩個字,便起身走到一旁去了。相思默默嘆了一口氣,無聊之余望到院墻角落郁郁蔥蘢,細(xì)長葉叢間開著紫白相融的花,便悄悄蹲下,伸手撥弄。 忽又聽江懷越發(fā)話:“這次回去后,再不準(zhǔn)上交空白的密報?!?/br> “……可我被關(guān)在房里,去哪里探聽消息?” 他略側(cè)過臉,眼鋒冷淡:“你自己想辦法。教坊又不歸我管?!?/br> “我總不能砸開門自己沖下去見客吧?” 他的唇角卻浮上一絲嘲弄的笑意:“也可以試試,說不定那樣的話更令人難以忘懷?!?/br> 相思明白這是捉弄她,便背對著再不理睬。他獨自站了片刻,負(fù)手踱到她背后,見相思用指尖撥動一朵淺紫色的花,不由問道:“知道這是什么嗎?” 她搖頭:“我不認(rèn)識?!?/br> “不是名貴花卉便不認(rèn)識。”江懷越哼笑了一聲,“還是富家門第的做派?!?/br> 相思臉紅,小小地爭辯道:“這與出身有什么關(guān)系?我自幼沒見過這種花,七歲就被遣入教坊,學(xué)的只是歌舞樂藝,又不曾進過園圃,自然認(rèn)不得了?!?/br> 她說完,見江懷越?jīng)]回話,便虛心請教:“督公這樣問,應(yīng)該是知曉此物名稱的?” “自然知道。” “叫什么?” “為何要告訴你?”即便是在談?wù)摤嵤聲r,他都驕矜倨傲,背著手睨了那花朵一眼,施施然重又回到原處坐下。相思抿抿唇,折下一朵攏進袖中。江懷越一皺眉:“藏花做什么?” “春草喜歡花卉,她肯定能知道。我?guī)Щ厝査!?/br> 她神情輕松地站了起來,江懷越本來還等著相思苦苦哀求,他才愿意輕飄飄地告知那花卉名稱,如今見事情發(fā)展并未如他所料,不由沉下臉:“誰允許你把花折下的?” 相思愣了愣,從袖子里取出那朵單薄的小花,慢慢走到他面前,托在手心里,吶吶道:“您剛才說不是名貴的花,我才摘了一朵……真是對不住……” 她想將花交給他,可江懷越絲毫沒有伸手來拿的意思,小院中翠葉婆娑,清新的風(fēng)吹拂而過,那朵盈盈紫花微微一顫,便隨風(fēng)飄落。 恰落于江懷越膝間。 相思下意識彎腰去拾,他忽生反感,一下子抬手將她推開?!案墒裁??” “撿花啊……”她詫異又尷尬,這一瞬輕風(fēng)再起,細(xì)小的花朵無所依傍,孤零零墜落在地,花瓣猶在簌動。江懷越看著眼前這顯得無辜的清麗臉容,瑩亮的眼里有清澈池水蕩漾生波。 可越是如此,心中那種莫名的不快越是迅速滋長。 一抬足,將嬌弱的花碾得粉碎,直陷進塵土里。 “無聊!”他冷哂一聲,不管相思是如何的震愕,顧自站起轉(zhuǎn)身,留給她薄情的側(cè)顏。 原本還算寧靜的氛圍頓時凝滯。地上的花朵已經(jīng)零落不堪,相思站在那兒,忽然感覺到一絲絲沮喪。她自知在江懷越面前應(yīng)該謹(jǐn)言慎行,可自己已經(jīng)很小心卑微了,為什么他還會如此喜怒無常? 她望了一眼花朵的殘骸,沉默著蹲下去,從塵土里收拾起細(xì)碎花瓣,攏在手心,撒回了花叢中。 相思做這事的時候,江懷越始終是背對著這邊而立的,或許在他眼中,這純粹是更無聊的舉動。 寂靜之中時間緩慢流逝,就在相思倍感煎熬的時候,院門終于被推開了。 “督公,卑職來遲,請恕罪?!币幻家履凶釉诜拥膸ьI(lǐng)下匆匆而入,身上還背著烏黑小箱。江懷越朝著相思所在處一揚下頷,“就是她,務(wù)必不留痕跡。” 相思一聽這話嚇得不輕,不由得后退一步。那男子打量了她幾眼,皺皺眉頭:“倒是傷的不算深,卑職盡力而為。”一邊說,一邊取下箱子,放在桌上打開來,原來盛滿了各種器具藥材。 她暗自松了口氣,謹(jǐn)慎問道:“是說我額頭上的傷痕?” 男子頭也不抬應(yīng)了一聲,取出三個不同色澤的小瓷瓶,各自倒出一小碟細(xì)粉,又以清水倒注,忙忙碌碌和起藥來。過了不久,大功告成,又叫相思坐下來,用精巧的瓷棍挑了些藥膏,一邊涂抹至她傷處,一邊道:“要想完全看不出,得等到明天早上?!?/br> 相思正忍著痛,聽到這話“啊”了一聲,一直沒出聲的江懷越不滿地看著她,她忙道:“得過了今晚才能回去?這萬萬不行!” 第29章 男子不以為意地涂著藥膏:“要想即刻就恢復(fù)原樣, 請再好的郎中都做不到?!?/br> 江懷越卻忽然開口:“今晚之前,能恢復(fù)成什么樣?” 男子愣了愣, 回頭道:“紅腫能消,傷口收斂……督公如果實在等不及明天,那卑職再給她敷上粉,遠看是無礙的?!?/br> “那就等到傍晚回去?!彼c點頭,沒多說別的。 “是。” 相思按照那人的吩咐坐到了陰涼處, 等藥膏干透之后, 男子又細(xì)心地為她敷上了一層類似胭脂卻又盈透的畫粉。 雕琢再三,修飾數(shù)遍,那人才后退了幾步,向江懷越拱手:“大致就是如此, 現(xiàn)在還有些痕跡, 再等兩個時辰, 將藥膏拭去,重新抹上畫粉就可以?!?/br> 江懷越走到相思面前, 微微低身注視。她坐在樹蔭下,不安地低垂了眼睫,沒敢看他。 他審視許久,才淡淡道:“行了, 你回吧?!?/br> “那卑職先行告退?!蹦凶诱f著便去收拾藥箱,相思想了想,忽然道:“督公,您手上的燙傷, 不順便上藥?” 他怔了怔,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此事。這才抬起手背略一瞥,輕描淡寫地帶過:“不必了,我又不像你?!?/br> 她抬眼望著他,目光里有些詢問的意思。江懷越本不想多說話,但被她這樣一望,便側(cè)過臉又加了一句:“你不能留傷痕,我這手上是無礙的?!?/br> 男子聽到了此話,倒是機敏地取出另一盒藥膏,呈送到江懷越面前:“尋常燙傷用此藥膏就可以?!?/br> 他這才打開盒子,很簡單地涂抹了一層,順手將那已經(jīng)快干的絹帕收進了懷中。 相思想要提醒他,那帕子先前還染上了她的血跡,才欲啟唇,又怕自己多事,便沒再言語。那名男子收拾好東西后,又跟著番子離去了,相思這才問道:“督公帶我到這里,就是等他來給我治傷?” 江懷越抬起手背看了看,平靜道:“你不是說,帶著傷回去會被罰嗎?” 她攏著衣袖,再度行禮致謝。江懷越神情淡然:“不為別的,只是不希望你再次惹惱了管事mama,總見不到客人,如何為西廠探聽各路消息?” “那一位是郎中?真的到傍晚就能幾乎看不出傷腫?” “隸屬我西廠的,沒有不成才的廢物。”他拽過椅子重又坐下,“原本城里也有地方休息,但帶著你太招搖,怕被熟人看到。此處僻靜,你就等到黃昏時分再回去吧。” * 午后時光柔慢,寂靜之中只有不知名的鳥雀在枝頭鳴叫,江懷越見相思坐著無聊,便指了指里邊,叫她進去休息。她婉言謝絕,他卻又寒了臉,于是相思只好一個人進了房間。 斜斜倚靠在床,正對著半開的小窗,能望到庭院一角。輕風(fēng)搖舞了那一叢紫白色的花,江懷越背對她站在那里,負(fù)著手,似是在望著什么,又好像只是在出神。 暖陽,和風(fēng),鴉青的背影落落生寒,勾畫出沉如璧玉的韻致。 不知為何,相思心里微微浮起低落的情緒。是遺憾?是悵惘?還是…… 說不清道不明。 她側(cè)轉(zhuǎn)了身子,閉上眼,不覺間倦意襲來,便睡了過去。迷迷蒙蒙間,仿佛回到了故都南京的家園,靜謐院落假山玲瓏,曲橋碧水,點漾生姿。荷葉如青錢串串,底下是嫣紅的魚兒相連歡游,攪亂了初夏的幻夢。 “靜琬……”柔美端莊的母親領(lǐng)著jiejie走向她所在的亭子,伸出手來,“你爹爹回來了,我們?nèi)フ宜??!?/br> “好?!彼龖賾俨簧岬貋G下細(xì)細(xì)嫩草,跟著母親和jiejie走向朦朧的前方。 忽而又是歇斯底里的吼叫,成群的番子握著鋼刀闖進了園子。遠處傳來母親的哭喊,還有jiejie奔逃的身影,她卻孤零零一個站在荷塘水里,赤著的雙足冷得像冰。嫣紅的魚兒也在亡命似的掙扎,她低下頭,卻見水底泛起了一股股鮮血。 鮮血越來越多,越來越濃,很快蔓延了整片荷塘,染紅了她的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