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年少的裴玄一邊照顧病弱的母親，一邊刻苦讀書，等到他年少高中，生活終于要苦盡甘來的時候，纏綿病榻的母親在報喜的炮竹聲中，含笑閉目。

    從那以后，裴玄就真的成為孤家寡人了，家族凋敝，族人離散，至親皆亡，裴玄年紀輕輕，就嘗盡了世事無常，旦夕禍福。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裴玄在金榜題名的那一年，突然萌生了退居山野，求真悟道的心思，也是那一年，他在洛京城外的上云山上，認識了一個大和尚。

    大和尚那時候還不是上云寺主持，卻佛法通透，為人風(fēng)趣豁達，偶爾喜歡偷喝一點酒。

    他最喜歡偷喝的，是用他們上云寺松鶴碧波潭里的潭水釀成的松針酒。

    就為著能常常喝到這種佳釀，和釀酒的酒莊老板搞好關(guān)系，大和尚十分有進取心地盯著上云寺的主持方丈之位。

    他也不隱瞞自己的想法，和裴玄僅僅認識了幾天的功夫，就在一次醉酒中，念叨出了自己的打算。

    不知怎么的，看著那樣有“進取心”的大和尚，裴玄的心底就突然沒了人生無常、福禍難料的蕭瑟和悵惘。

    他陪著大和尚醉了一場后，便收起來閑云野鶴、云游四海的心思，重新研究起仕途經(jīng)濟學(xué)問來。

    父兄去世前的遺憾悔恨和殷切希望，到底束縛住了裴玄的人生選擇。

    但是，那一年的心緒起伏，感悟死生，最后還是影響了裴玄的心態(tài)。

    他年少成名，按理說，該是自信進取，銳意昂揚的，該是花團錦簇，嬌妻美妾的，可他卻迅速進入了淡薄寡欲、沉穩(wěn)持重的狀態(tài)。

    年紀輕輕，卻把日子過成了五十歲知天命的修身養(yǎng)性。

    后來，裴玄和大和尚的交情就那么延續(xù)了下來，他每年都會來上云寺住幾天，同已經(jīng)實現(xiàn)人生理想的大和尚——如今的上云寺主持方丈，下下棋，說說禪，喝喝茶或酒，放松身心的同時，順便清空一下心中積壓下來的冗余情緒。

    今年，裴玄依舊如約而至，住在大和尚特意給他預(yù)留的客院里，聽風(fēng)賞月烹茶，暫時不去思考朝堂上的爾虞我詐，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閑吧。

    此時，裴玄沉浸在先賢的妙語珠璣中，正看得入神，忽然聽到后窗位置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緊接著，一聲甜軟的嬌呼聲傳入他的耳畔，又戛然而止。

    第8章

    室內(nèi)突然響起陌生女人的輕呼聲，裴玄微微皺眉，他撂下手中的書和筆，靜靜地側(cè)耳傾聽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再無第二聲響動，只是，細細微微的短促呼吸聲，還是若有似無地傳進了裴玄的耳畔。

    ——確實有人從后窗處闖進了屋子里！

    裴玄起身，不緊不慢地繞到屏風(fēng)后的隔間，這里是他平時讀書累了，臨時休息的地方。

    此刻，在靠近窗邊的軟塌上，正蜷縮著一名衣衫凌亂的少女，她渾身濕漉漉的，頭發(fā)散亂，看上去分外的恓惶狼狽。

    裴玄停在小隔間的門口，將狹小房間內(nèi)的情形全部收進眼底，迅速判斷出，他剛剛聽到的響動和驚呼聲，應(yīng)該就是眼前這位姑娘弄出來的了。

    對于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裴玄沒有選擇立刻斥責(zé)或者驅(qū)逐，反而因為對方的狼狽姿態(tài)，放緩了語調(diào)。

    “這位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為難或者危險的事情？讓你不得不躲在這里？”

    裴玄出聲，打破了一室安靜，也讓蜷縮躲避在角落里的闖入者驚慌抬頭，散亂在額前的黑發(fā)被無意間撩開，一張俏生生的嬌艷芙蓉面展現(xiàn)在裴玄的面前。

    饒是裴玄素來心性淡定，從不耽于美色，此刻看到眼前的面孔，也不得不感慨一句，這是一位鐘靈毓秀的大美人，看著十四、五歲的樣子，五官還未完全張開，卻已經(jīng)是絕色了。

    尤其是這姑娘的一雙眼睛，出色極了，霧蒙蒙淚盈于睫，怯生生黑白分明，黛眉春山之下，秋水橫波瀲滟，水潤的眸光既清且媚，里面似乎藏著千言萬語，卻欲語還休，無聲勝有聲。

    裴玄有一瞬間的驚艷，但卻不足以讓他心動神搖，他是什么心性，豈會因為一副美麗的皮囊就失去平常心，失去理智和清明？

    不論今日的闖入者是美麗的少女，還是枯槁的老嫗，對于裴玄來說，都是需要他幫助的人罷了，當然，一些居心叵測的陰謀者另算。

    這些年，身為都察院的掌院，他沒少遭遇各種誘惑，還有許多別出心裁的邂逅巧遇，其中不乏有人扮成老弱婦孺，向他求助，把苦rou計和美人計結(jié)合得天·衣無縫。

    但是，對于端肅持重，推崇君子之風(fēng)的裴玄來說，在發(fā)現(xiàn)可憐之人確實別有用心之前，他都不會率先用防備的姿態(tài)對待求助之人。

    他目光溫和地注視著對面可憐兮兮的少女，語氣沉穩(wěn)堅定又不顯得咄咄逼人：

    “姑娘，在下裴玄，是朝廷的官員，你若是遇到什么危險或者麻煩事，可以試著告訴裴某，有裴某在，必會保你平安?！?/br>
    大概是被裴玄溫和而堅定的態(tài)度安撫到了，神色惶恐的少女微微動了動身子，慢慢放開緊緊抱膝的雙手，她抬手輕輕抹了抹眼角，拭去了上面殘存的淚水。

    “裴、裴大人？您就是御史大夫裴玄大人？”

    不請自來的年輕姑娘終于出聲了，她的嗓音清脆甜美，又帶著一絲傷感哽咽，像淙淙的冷泉水，沁人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