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鄭北陽走上樓時,李無恙已經(jīng)轉(zhuǎn)身進了一間敞開的房間。 他敲了敲門,里頭傳來一聲“請進”。 鄭北陽走進去,看清楚了里面的一切。母親的意思是讓他接住在這里的人到家中做客,而當(dāng)他見到李無恙的那一刻,就預(yù)感到,絕不會是做客那樣簡單,他等著李無恙開口。 而李無恙慢條斯理地疊著一件舊睡衣,手法頗為笨拙,但他所做的,也不過是把原本疊好安置在一個收納箱的衣服取出來,慢吞吞地散開,又疊起,放進另一個收納箱。 他的動作緩慢而刻意,許久終于收拾好手里的東西,才注意到鄭北陽一般,問道:“你覺得,這些,怎么樣?” 這里完全是一座收藏室的樣子。 陳年舊衣物被妥善放好,時間留下暗淡,反復(fù)水洗后泛白,與這座別墅的豪華格格不入。 書角書脊早已破損不堪的讀物繪本,整齊地斜擺在纖塵不染的玻璃櫥柜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年代久遠的封面,有些寫著名字,上邊兒三個字端正大方,下邊兒相同的三個字則帶著童稚氣息,一筆一畫都充斥著盡力模仿的痕跡。 再看去,書籍也漸漸成熟起來,隨之變化的,是封面上再沒有了名字。 像是有什么也在歲月成長了。 而相同的變化出現(xiàn)在了另一面墻上的玻璃柜中,李無恙走過去,從上至下,一一看過,從最開始的小風(fēng)車,到玩具、籃球,再到祝??ㄆ?、信封信紙、鋼筆耳機……如一個剛接觸世界的孩童,打量著這至今仍令他驚喜的一切。 他旋身看著還站在書柜那邊的鄭北陽,指指一旁的玻璃柜子,臉上雖然無甚雀躍,但語氣里卻帶著得意,“你要,看看嗎?哥哥,送我的?!?/br> 鄭北陽本看著江未少年時代的字跡,想起來他轉(zhuǎn)學(xué)的第一天,江未也曾在筆記本上寫下三個字,問他:“‘鄭北陽’是這樣寫嗎?” 他聞聲收回心神,目光輕掃,忽然輕笑了下,似是自語:“阿未一直都是很會照顧小孩子的。” 他又不由想到,他們也曾討論過將來是否要領(lǐng)養(yǎng)一個孩子,是在他母親來過沒多久之后,江未提起。 聽他這話,李無恙先是愣了片刻,然后如同想明白了什么一般,臉色驟沉,隨即下了“逐客令”。 鄭北陽載著母親所邀請的這位“客人”和對方的助理返程,那一路上,他回憶了很多與阿未的往昔細節(jié),與李無恙一同踏入丁家大門時,他只覺內(nèi)心晃過短暫迷茫。 宴席已經(jīng)備好,羅女士熱情周到,連他那向來不給人好臉色的繼兄,也對這少年滿臉堆笑。 羅女士道李無恙一表人才,又贊他年少有為,繼兄也奉承李家人果真人中龍鳳,李無恙神色冷淡,不自謙也不回應(yīng)。這兩個平時一向不睦的人,竟也能齊心協(xié)力,只是在李無恙的漠然之下,好像齊心協(xié)力也只唱出了一場獨角戲。 幾經(jīng)鋪墊,終于到了正題,羅女士不安,放下筷子,雙手交握,小心說道:“之前您說過,事情也并不是沒有轉(zhuǎn)機。但是需要見到我們家北陽?!?/br> 李無恙點頭:“是?!比缓笏聪蜞嵄标枴?/br> “他,離我哥哥,遠點?!?/br> 羅女士臉色未變,在她聽到李無恙提出,要見了北陽再做商量時,她心中疑竇便生,稍加了解調(diào)查便能知曉,唯一讓這位天子驕子般的人物,和她兒子扯上關(guān)系只有那一個人了。 “北陽。” 她沒有看兒子,平靜地簡述了丁家近來的劇變。繼父因貪污被警方帶走,丁家的公司狀況岌岌可危,或許家破人亡就在下一瞬間。舉目無援之際,唯一的希望就在眼前了。 羅女士緩緩解釋完,道:“和那孩子分手吧。” …… 鄭北陽注視著眼前幾乎未動過的米飯,想著,不知道阿未有沒有好好吃飯,他恐怕沒什么胃口,醫(yī)院食堂飯菜又算不得好,回去之后得好好下次廚,近來太忙,都沒有一塊兒好好吃頓飯了。 羅女士說到“分手”,鄭北陽繼兄一陣錯愕,隨后本已充滿憎恨的目光,又多了幾分嫌惡,冷聲道:“鄭北陽,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我爸好歹也供了你幾年吃喝吧?你不想幫,起碼也得還吧?” 見鄭北陽仍一言不發(fā),他猛地起身踹翻了凳子,“我們丁家怎么會收留你這種白眼兒狼!” 羅女士皺了皺眉,對李無恙道:“抱歉,請稍微給我們一些時間,我和他談?wù)劇标?,你跟我過來?!闭f罷拽著兒子手腕,往不遠處客廳走去。 她對兒子這態(tài)度也不滿,但繼子這毫無教養(yǎng)的樣子,加上說的話更是丟人臉面,令她反感至極?!靶×ⅲ腿嗽谶@里,你也稍微收斂收斂。你剛剛那樣,要是惱了對方,反而火上澆油,你也不是小孩子了,稍微懂點事?!?/br> 丁行立冷嗤:“那就先請你懂事的兒子別搞些不男不女的破事禍害別人?!?/br> 鄭母臉色頓青,平復(fù)了下情緒,道:“北陽,你聽見了沒有?不要再鬧更多的笑話讓人看了——” …… “我是答應(yīng)過你,不再阻止你們。但那是建立在你不會給我們帶來麻煩的基礎(chǔ)上?,F(xiàn)在有人找上門來,指名道姓要你分手才肯放過你叔叔,你能不分嗎?北陽,做人要問心無愧?!?/br> …… “你叔叔都要進監(jiān)獄了,只有你能幫,你不幫,你怎么問心無愧?你不吭聲是什么意思?你想用這種方式反抗拒絕? “沒錯,你有本事,小時候自己打工也不拿他的錢交學(xué)費,長大了也不肯要他幫你,但你這就問心無愧了?你大學(xué)之前,他好歹供你吃住,也算待你不薄——他虧欠你了么? 羅女士說到此處,一旁丁行立無不怨恨道:“何止是不虧欠,只怕是被你虧欠了吧!” 羅女士心中咯噔一下,下一瞬丁行立就把她一直不愿去面對的可能性給撕開了—— “我爸清清白白做生意,恐怕就是因為你才被陷害的,人家壓根就是奔著你來的,算我家倒霉,被你害成這樣! “我媽在的時候,哪一年日子不是順風(fēng)順?biāo)?,?dāng)年我就讓我爸別讓你們娘倆進門,他不聽勸招進了兩個喪門星和白眼狼,阿姨,你克死了前夫不說,現(xiàn)在又來禍害我爸了嗎?你禍害就罷了,那能不能管教好你兒子,別做些傷天害理、忘恩負義的事情!” 羅女士一聽這話,只覺兩眼發(fā)蒙,臉上青白交錯,一慣的優(yōu)雅有些難以為繼,她最忌諱的便是這些話題。若是在以往,兒子必定維護她,如今卻鬼迷心竅,冥頑不靈,如失了魂一般,任憑人侮辱。 她哆嗦著嘴唇,目光四下搜尋,尋見了茶幾那里一根眼熟的鐵棍,當(dāng)即抽出,抽在了兒子背上,“你聽見了沒有!有人罵你媽克夫命,罵你忘恩負義,你還要固執(zhí)下去嗎?” 揮完這一下,她便失控了。“從小到大,除了你離家出走那次,mama沒打過你,但你讓丁家替你承擔(dān)后果,這一頓打為不為過?” “不該要的別要,要不起的別要,你實在想要——那也別拖累父母!” 打在兒子身上,心中揪著疼,疼到她止不住落淚。 丁行立卻諷道:“阿姨,我爸怎么用這棍子打我的,你可都是見過的。你這個力道,能讓他知道錯么?能把我爸爸放出來么?您瞧那位小李總,正瞧著呢,這力道,能讓人解氣么?” 羅女士抬頭看去,只見李無恙還坐在餐桌旁,背倚著座椅,神色如常地望著他們這邊,雙手微微抬至胸前,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動著手指上的一枚戒指。 誰也不知道他是在剛剛什么時候把這枚戒指戴上的,除了沈賦臣。 沈賦臣曾經(jīng)見過他數(shù)不清多少次在工作間隙,將這枚掛在脖子上的戒指取出,戴上,取下,那小心翼翼視若珍寶的樣子,仿佛這是他千方百計竊來的寶物。那時候他對自己的老板感到無比的憐憫。 而此時他同樣也對這個故事的另外一位主人翁而心生同情。他也是惡的參與者,甚至是許多次惡的參與者,他本有著最正常的喜怒哀樂懼和同理心,但卻視而不見反施惡,因此心懷愧疚,深感不安。 在一段日子前,小李總曾指著影視中某個情節(jié),問他:“有用?” 他回答說:“正常情況是的。” 因為這世間大多數(shù)人享有的都不止一個情感,所以所需要付出的也不止一個情感,于是需要選擇,需要取舍。尤其是血脈恩情濃于水,不論是真切的感情,還是對恩情的執(zhí)著,抑或?qū)ψ约毫夹牡募s束,永遠將是一個人的軟肋。 他沒有將此番解釋說出,那是沒有必要的,因為那少年渾不在意地說: “我這里,就沒用?!?/br> 他收回思緒,看向前方,擔(dān)憂神情也落到了羅女士的眼底。 在這位助理悲憫之色的對比下,那少年的冷漠更令她駭然。 她身體輕輕一顫,不安地轉(zhuǎn)了轉(zhuǎn)棍子,可卻無法再下手更重,然而猝不及防之間,手中鐵棍猛被奪走,只聽丁行立道一聲:“您要是不忍心啊,我來幫幫您好了?!毕乱凰玻F棍猛擊在鄭北陽的膝蓋上。 劇痛激起冷汗,鄭北陽沒能穩(wěn)住,跪倒在地,扶住茶幾才勉強保持身體的直立。 羅女士見狀崩潰大哭,哭泣毀了妝容。鄭北陽已經(jīng)許多年沒見到母親如此狼狽了。再次走進一段婚姻,她整個人都比那些年帶著他輾轉(zhuǎn)漂泊時年輕了許多,可又在這一瞬間全數(shù)崩塌。 他眨了眨眼睛,動了動嘴唇,無聲說:“您別哭了?!?/br> 他其實并未覺得疼痛,因為從今天見到李家別墅開始,便又一種痛感緩緩被撕開,到此刻,所有筋、脈都已斷裂,只剩下那微末的血rou還聯(lián)結(jié)著,他小心地維持著這最后的聯(lián)結(jié),又悄悄走了一遍過往。 然后他慢慢地把最后的聯(lián)結(jié),輕輕一扯,說:“您別哭了,我——” 忽地,手機鈴響起,他震了震,而屏幕上的名字也被羅女士收到眼底,她急急瞥一眼李無恙,道:“北陽!現(xiàn)在就和他說吧,和他說明白,說了我們?nèi)メt(yī)院——” 聽她此言,李無恙立即起身,大步走了過來,道:“還沒有,商量好?”他盯著鄭北陽的手機,眸光森冷。 鄭北陽抬眸,靜靜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說:“請稍等一分鐘?!?/br> 他接通了電話。 李無恙慢慢握緊了雙拳。 鄭北陽耳畔是他親愛的阿未關(guān)切的聲音,他靜靜地聽著。 因為沒有回復(fù)而漸起焦急,江未追問著“怎么不說話?”、“北陽,不方便說話嗎?” 他有些貪戀地聽著,突然盼著他能再說多一些,久一些。這是他永遠也無法聽夠的一分鐘。 “阿未,我覺得我們各自家庭的壓力都會比較大,所以我考慮了下,我們還是—— “分手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