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江未和李無恙之間曾有過許多次的告別與挽留,而那一天是江未第一次在離開的時候沒有叮囑與回頭。 但也許李無恙的字典生來沒有“退縮”二字,他的身影依舊頻頻出現(xiàn)在視野。他到現(xiàn)在仍然無辜的、好似渾不覺自己做了什么的神態(tài),與鄭北陽臉上、脖頸上遲遲未褪的淤青一樣扎眼。 等到鄭北陽的淤痕完全復(fù)原,外頭的氣溫已經(jīng)接近三十度了。 江未在鄭北陽公寓、學(xué)校實驗室和醫(yī)院之間來去,很多時候,他甚至能察覺到自己身后有人不遠不近地跟著,或是在外頭安安靜靜守著,他假裝渾然不覺,但心頭悶堵得厲害。同學(xué)同事都戲謔“哥哥弟弟吵架啦”、“哥哥要讓著弟弟呀”,更添壓抑。 考試月,教學(xué)樓安靜至極,學(xué)弟學(xué)妹們在復(fù)習(xí),實驗室里他的助教同學(xué)正在給人答疑。江未一個人在開水間待了太久了,冷不丁闖入了女孩子的聲音,讓他有驟然驚醒的感覺。 “江師兄,你竟然會抽煙??!”女孩詫異道。江未看去,是直系大四的學(xué)妹,對方最近正在和嚴老師商量暑期實習(xí)的事,因此時常能見到,女孩子又是個外向熱情的性格,沒幾天便熟悉了。 江未看了看指間的香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點好奇,試試。” “這樣啊,我感覺你最近狀態(tài)不太好,是遇到什么不順心的事了嗎?不開心的話也可以找我聊聊哇!” 眼前的小姑娘二十出頭,有著這個年紀的青春活力,靚麗的臉龐,飛揚的神情,具有感染力的活潑語氣,仿佛人生充斥著無盡的陽光,永遠也不會被什么事煩惱、難倒,讓人羨慕、喜歡。 昨天晚上導(dǎo)師還在微信問他,這個女孩子怎么樣,你覺得她能和嚴爭處得來么? 大有介紹兩人認識的意思。 嚴爭出柜之后,導(dǎo)師一直無法接受這一事實,明里稱與自己無關(guān),“他以后后悔也別怪別人”,暗地里卻是一直抱著扭轉(zhuǎn)兒子性向的念頭。 江未自是不贊成他此舉,可他自己在感情問題的處理上都已經(jīng)是一團糟了,能給出什么建議呢。 他老老實實說“不知道”。嚴老師便嘆了口氣,自語起來,這個女孩子是他老友的女兒知根知底,在醫(yī)學(xué)上頗有慧根還不怕吃苦,性格又格外討喜,聽說院里一堆毛頭小子想追她,這么招人喜歡的小姑娘,說不定能治治那個孽子不正常的性取向呢。 江未訥訥不知該如何反駁,導(dǎo)師也是高級知識分子,卻在自己兒女的事上,怎樣也看不開。但他此時竟不太合適地有些感同身受式的理解,他又何嘗不希望李無恙能回歸“正?!薄?/br> “謝謝,我沒事,只是最近在考慮定科的事情,壓力有些大了?!?/br> “你還有什么好擔心的,我們院恐怕最不用擔心的就是你啊,還有一段時間可以慢慢考慮呢。別給自己太大壓力,我們考試周是沒辦法,但你就早點回去休息嘛,我剛剛好像看見你弟弟又在樓下等你了。而且他再等下去咱們這的老學(xué)姐可真的就沒心思復(fù)習(xí)啦!” “好,我知道了,謝謝你?!?/br> 少女俏皮一笑,打完開水就離開了。 江未低頭看煙。 煙和打火機是剛剛在這里抽煙的學(xué)弟給他的。父親煙癮很大,母親埋怨了二十多年,對他們兄弟倆的要求是不沾煙不沾酒,江未也從來沒有想過去抽煙。 只是剛剛他接了衛(wèi)得得電話出來,碰到那位學(xué)弟從教室跑這來抽煙,徐徐煙霧中江未也不知心里面怎么突然有了點好奇。 他站在窗邊,沉默了片刻,把煙點燃了。正要放進嘴里,卻聽手機響起,看到來電顯示,他微微一僵,不由自主就站直了身體,想把煙摁滅,卻找不到地方,只得用水沖滅,然后才接起電話,聽見那頭的聲音,他鼻子微微一酸。 “mama……” “未未啊,最近忙不忙???” “不忙的。” “你聲音怎么回事?。扛忻傲藛??” “沒有感冒,”江未深呼吸了兩下,調(diào)整好剛剛突如其來的軟弱情緒和語氣,“是剛剛打了個哈欠。” “那就好,這個天可不能著涼。下班了吧?” “今天在學(xué)校呢?!?/br> “哦,媽和你說個事啊。這不小安才考完試嘛,考前他精神一直繃著,一口氣都沒歇,我就打算和他去你那邊玩兩天,給他調(diào)整下心情,你不知道,這都考完快一個星期了,每天還早早就起床,晚上偷偷摸摸要熬夜,正好到你那兒,你好好說說他。 “當然了你還是先做你自己的事,我和他白天就自己逛逛,晚上正好去給你和小鄭煮煮飯收拾下衛(wèi)生,正好你爺爺送了十來斤的枇杷,還有老母雞,臘rou,一大堆呢,我給你們帶點過來…… “你平時受他不少照顧,這人情吶能還已點是一點,當然了,mama知道你們講朋友感情,人情這種話呢不愛聽,但你也不好說這沒道理……” …… 弟弟初中畢業(yè)了。mama和弟弟要過來看看。 夕陽余暉穿過玻璃窗,明明半點也不刺眼了,可江未卻覺得有一瞬間什么也看不見,茫然感無限蔓延。 他走出教學(xué)樓,迎面與李無恙相見。李無恙喚他一聲,他不做反應(yīng)地往校外地鐵口走去。 太陽未落盡,李無恙的影子依偎在他腳邊,不時用側(cè)臉和頸項碰碰他的腳踝,親昵又眷戀。 他的弟弟們,一個遠在故鄉(xiāng),一個跟在身后;一個孱弱,一個健康;一個已十七歲了,一個才十七歲。 可這些都不會是本質(zhì)的區(qū)別,他們都是他看著長大的小孩。 那影子帶了太陽的溫度,竟有些燙,江未加快步伐,可依舊如芒在背。 他刷卡進地鐵站,李無恙沒有地鐵卡,被阻攔在外,大聲問:“哥哥,什么時候,回家?” 江未停下腳步,靜了片刻,回頭說:“你什么時候從我家搬走,我什么時候回去?!?/br> 人來人往中少年是一座靜止而堅硬的雕塑,唯有它視線中遠去的背影能給它以裂痕。 江未一直沒有和家里說明自己已從鄭北陽原先的那套房子搬出,為什么搬出去,為什么又不住在自己租的房子里,為什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到了鄭北陽這邊,他必須想。 他一點也不想和母親撒謊,可是不行。 也是在他思索一些理由時,他才知道鄭北陽到現(xiàn)在依舊沒將那套房子賣掉,而其中一枚鑰匙,不知何時被它的主人放到了他錢包的夾層。 鄭北陽讓他把mama和弟弟就安頓在那里,但江未還是覺得不太合適,最終在那附近訂了家賓館。 江媽和至安是在周五晚上到的,江未去汽車站接他們,至安個子躥上來不少,但整個人還是顯得蒼白單薄,看到江未遠遠地就揮手,喊了聲“哥”。四周人潮密集,他未摘下口罩,但笑容絲毫沒被遮掩。 江媽到過他學(xué)校,但至安還不曾,他們先是去學(xué)校逛了兩圈,經(jīng)過醫(yī)院時,江未特地讓司機師傅開慢了些,指著對面的醫(yī)院,說:“那個就是我實習(xí)的地方?!?/br> 至安好奇地張望著,對哥哥的崇拜溢于言表,江媽神色有些怔然,回憶起有些久遠的記憶,最初帶著至安求醫(yī),真正給到有用的意見,道出點眉目的,就是這里,是在這邊醫(yī)生的建議下去了首都。 到后來這所醫(yī)院和另外一家醫(yī)院合并后改了名,是以江未提起時,她也沒有想起來,直到“故地重游”,才發(fā)現(xiàn)其中機緣巧合。 但此時的心境已大有不同,那些絕望已經(jīng)過去,大兒子學(xué)業(yè)有成有著大好前程,小兒子病情控制得很穩(wěn)定,一切都在向著更好的方向發(fā)展。 江媽欣慰地露出了點笑意。 他們帶過來的東西裝滿了兩個大行李箱,到了賓館后,江媽就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出來,“小未啊,這里也沒個冰箱,這個天好多東西放不住啊,我記得你說小鄭家到醫(yī)院也就十分鐘腳程,離這兒應(yīng)該也不遠。你問問小鄭下班了沒,我們把東西送過去?!?/br> 江未尷尬,“他不住這邊了。” “???那你一個人住啊?” “……我也不住了。前陣子搬出去了?!?/br> “……你這孩子,怎么也不和我說一聲!那你搬哪兒去了???離醫(yī)院遠不遠,室友呢?好不好相處???” 江媽一籮筐問題追問,最后都要過去那兒看看,江未險些有些招架不住,“不方便,那邊房東不同意帶其他人過去?!?/br> “就是看看怎么了,又不是住那兒?!?/br> “他不同意也沒辦法?!?/br> “這房東也太奇怪了,還有你,都搬那么遠去了,怎么還在這里訂賓館。” “離醫(yī)院近嘛,我下班了就直接可以過來帶你們逛逛的——對了至安,哥最近有些忙,還沒問你中考感覺怎么樣?” 至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還可以。” 江未自然是知道他這么說就是問題不大了,“暑假有什么安排嗎?” “主要還是想多看看書,然后預(yù)習(xí)下高中的課程。不過同學(xué)有聚會的打算,但沒定下來?!?/br> 哥倆聊著天,江媽注意力被吸引過去,但很快忽然想到一些什么,又把江未給揪出來,臉色十分嚴肅,“我越想越奇怪,怎么你突然就從小鄭那邊搬到那么遠的地方去,你老實告訴mama,是不是和人家吵架了?” 江未連忙說,“沒有吵架,他公司遇到了些困難,本來是打算把房子賣了的?!?/br> “這么嚴重嗎?” “是啊,我再住那里就是添麻煩了?!?/br> “那搬走是應(yīng)該的。你沒等人家催你搬吧?” “沒有?!?/br> “那他現(xiàn)在住哪兒啊,這些東西給他送過去,工作辛苦更要好好補補了,我估計忙起來都是點外賣的多,外賣多不健康啊。你問問他多久下班,他要是不介意,我去幫他把那只老母雞燉了?!?/br> “媽——”江未無奈,他知道m(xù)ama對鄭北陽一直以來都是又喜歡又感謝。他哪能、哪敢讓江媽到鄭北陽家里去。 “他住的地方離這兒遠著呢,要不咱們先把東西送到他這邊的房子那兒吧,那邊也有冰箱,然后我讓他明天找時間過來拿?!?/br> 江媽想了想,“也好。這么晚了,我們再過去都不知該幾點了?!?/br> 母子三人推著行李箱走了不多遠的路就到了,江未看著那扇屋門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他從錢包里把那枚鑰匙取出,**了久未轉(zhuǎn)動過的鎖孔。 就在那時,江媽忽然往他手上瞥了一眼,先是擰了下眉,而后微微一怔,“阿未,你談女朋友了?” 江未不解地循著她的視線,看到自己手上的銀色戒指,瞬間起了一身冷汗,條件反射一般地把手放下,“不是,就是戴著玩兒的?!逼綍r已經(jīng)戴習(xí)慣,根本沒留意到戒指,江未有些惶惶不安。出柜是遲早的事,但這個時間點沒有緩沖地就揭開一切,后果他不敢想象。 江媽臉色沉了下來。 打開門,如江未料想中的一樣,這里不會再有自己的痕跡,當初他搬走時東西都是收拾空了,他把帶來的東西放進冰箱。 江媽沒有幫忙,她打量著這個屋子,顯然是許久沒人住了的,但還剩下的東西有一種很刻意的“保留感”。 一切是一種正常生活的狀態(tài),盡管這里許久無人生活,總歸并不像是一個本來要被“賣出去”而閑置下來的空房子。 冰箱電沒有停掉,茶幾上的水果盤里的水果刀還沒套上殼,旁邊還有一本雜志翻開到一半,電視上方放著相框,兩個少年并肩笑得燦爛。 江媽瞳孔猛地收縮了下。 “mama,這邊都收拾好了。” 三人一同出門,江未把門重新鎖上,江媽忽然說:“阿未,既然已經(jīng)不住了,還是盡早把鑰匙還給人家吧。” 江未手中微微一頓,然后小聲說:“知道了?!?/br> 送他們回了賓館后,江未離開到了外面才得了些呼吸的空間,心里卻愈發(fā)焦慮,還有一絲不安。 同樣焦慮與不安的,還有江媽。鑰匙、戒指、照片,還有兒子并不自然的神色,似乎漸漸都串了起來。江未一離開,她就無法再保持淡定,坐立難安地在房間里走了兩圈,最后叮囑至安說:“mama出去一會兒,過會就回來,你不要出門?!?/br> 江未提著心回到鄭北陽那里,在樓下等到了鄭北陽,而江媽的心在看見鄭北陽的那一刻也跌入了谷底。 這位向來在家里說一不二的女人,表現(xiàn)出了她慣有的雷厲風(fēng)行的魄力,她見著兒子和另一個青年的手都快拉到一塊兒去,并肩進了電梯,立馬從出租車里下來追了過去。 有時候有些事就是來得那么突然,讓人來不及反應(yīng)。江未尚來不及和鄭北陽說兩句話,問問他今天怎么樣,加班到這么晚很累吧,鄭北陽也來不及問問他母親和弟弟的情況,門就被敲響了。 那帶著微微不詳?shù)那瞄T聲,就如不久之前那般,讓他們必須去面對一些難以接受,卻又不得不接受的事。 他們的衣服混在同一個衣柜里,可能有時候急了穿混了也是有的,桌上、床頭、墻壁都是他們不同時期的合照,窄小的床上卻擺著兩個枕頭,床頭柜上的安全.套醒目刺眼,兩個成年人同居到這地步,還能再找什么自欺欺人的理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