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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造夢游戲在線閱讀 - 巧了

巧了

    江聲大概是真的對于那段長達十幾年的“獨居”生活釋然了,所以那些意料之中的片段都沒有出現(xiàn)在他的夢里。

    夢里的他按部就班地跑進了大學,過著三點一線的生活,又按部就班地畢業(yè),皮笑rou不笑地站在人群中拍了一張最后的合影。

    就像是電影里的無意義情節(jié),四年的時光被縮略成了幾張剪影。

    只是那張照片在飛機落地之后就不見了蹤影,不知道是被壓在了某個不知名的箱底還是某天收拾東西的時候不小心弄丟了。

    拿著大學畢業(yè)證的他找到了一份離家不算太近、但是又沒有走出自己安全區(qū)的工作,一個有五險一金但是工資只夠養(yǎng)活自己的崗位。

    只是他的鐵飯碗還沒端穩(wěn),七大姑八大姨就登門來給他介紹對象了,來自四面八方的催婚擠壓著他的神經(jīng)。

    可惜他這次不想按部就班下去了,索性出了柜。然后是mama發(fā)瘋似的哭鬧和爸爸拿著掃帚的痛罵,兩個人在足以掀翻房頂分貝中達成共識。

    ——早知道是這樣,當初就不會生下他。

    江聲沉默地站在原地挨了mama的幾下拳頭,老式掃帚隔著牛仔褲打在腿上發(fā)出重響。

    但他默不作聲地受的那幾下打不過是出于他對于那兩個人的尊重,而絕對不是像他們口中說的那樣,覺得自己做了什么不光彩的腌臜事。

    只是忍耐絕對不是毫無限度的。

    他抓住他mama企圖拽住他衣領的手,說:“你也別太過分了?!?/br>
    然后是新一輪歇斯底里地咆哮,他索性關上了房門,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開始收拾東西。

    從學校郵回來的行李箱還原封不動地躺在床底下,衣柜里的衣服大多已經(jīng)不再符合他的審美,于是和那段親子關系一起被留在了那個只有爭吵的房子里。

    江聲離開的時候只帶走了一個拉桿箱和一個背包。

    而他的背包里除了手機之類的電子產(chǎn)品之外,只裝了幾本自己喜歡的書,那些小時候不被他們允許看的故事書,那些被認為沒有用的閑書。

    至于那些從小到大學過的教材和習題,早已經(jīng)被收廢品的老太太以六毛錢一斤的價格收走了。

    是時江聲看著他的mama從那位老太太手里接過那幾張零零散散的錢,有些無法相信居然就是這么廉價的東西伴隨著他走了那么多年,又在人群中劃分出了三六九等。

    江聲體貼地選擇在一個晚上離開:這樣就不會被村子里的人看見,也省了他和他們相對無言的尷尬,以及家長絞盡腦汁想出來應付他們的解釋。

    他坐在面包車上的時候還沒忘了編輯一條好心提示的短信給他們。

    他說:“可能如你們所愿,我再也不會回到這個村里來了。所以你可以告訴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人,告訴那些和我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我在市里定居了?!?/br>
    “有一個工資不太高的鐵飯碗,可能會省吃儉用地在市里買一套房。我也允許你給我編出一個實際上永遠不會存在的漂亮女朋友,甚至是一個可愛的孩子?!?/br>
    “反正隨你怎么開心怎么說,你自己覺得夠面子就行了。之前說好的錢會按月打給你,就這樣,晚安?!?/br>
    所謂“之前說好的錢”,是他爸從小念叨到大的煙酒和吃rou錢。

    從他小到還只會搖搖晃晃地走路的時候,他爸就喜歡跟外人說:“以后等我兒子工作了,他得每個月給我一千塊錢養(yǎng)老,如果賺得多的話還得翻番?!?/br>
    聽話的那位叔叔一哂:“那如果你兒子不給你怎么辦?”

    他爸用開玩笑的口吻說:“那我就坐到他單位門口去,告訴他的領導和客戶,說他這個人沒良心,不是什么好東西,讓他們別用他?!?/br>
    但他話里的認真與不容置喙的意味,是只有六七歲的江聲就能聽出來的。

    說到他爸,其實也是個奇人。

    他自己四年級輟學,學做木匠又肄了業(yè),又在工廠上班,弄傷了兩根手指頭,索性自己創(chuàng)業(yè),在商場上摸爬滾打了十幾年,卻也沒攢下多少錢,最后灰溜溜地回來了。

    卻一直逼著自己的兩個兒子讀書,每天讓他們看自己干活多辛苦,又讓他們?nèi)タ茨切┳谵k公室里吹空調的,電視里做報告的。

    可惜江聲自有一番主張,只想當一條沒有出息的咸魚,過完這得過且過的一生。

    于是他撇開了他爸建議的醫(yī)學和警校之類的建議,大學讀了漢語言,出了社會之后又當了一個中學語文老師,與他爸幻想中的孩子相差甚遠。

    遠的大概孫悟空翻十個筋斗都看不見。

    既然大兒子已經(jīng)沒出息了,希望自然就被轉接到了他小兒子身上。

    可惜小兒子被溺愛過頭了,整日里只知道玩手機、打游戲,家長既舍不得罵又不敢罵:就怕把這個孩子也弄得不親了。

    所以到江聲大學畢業(yè)為止,他那個差六歲的弟弟在一個普通高中里都混不出頭;到他工作兩年之后,他的弟弟也只考上了一個普通本科。

    可惜那個時候的江聲已經(jīng)離家兩年了不然大概還有機會聽他爸老話重提:“反正你讀你那叫什么的專業(yè)也賺不到什么錢,不如把分數(shù)讓給你弟弟,讓他找個好工作?!?/br>
    他所謂的望子成龍夢也就此破滅了。誰也沒能替他實現(xiàn)他卑躬屈膝地求過人之后說的“等你以后有出息了,也這么擺臉色給別人看”的豪言壯語。

    誰也沒能讓他成為“孩子當官,所以他順利成章地在村子里耍耍威風,今天起床氣不順,就來找找某個人的茬,給他兩拳頭一耳光”的無賴。

    不知道他是否該感謝孩子的沒出息讓他少了蹲局子的可能性。

    至于江聲的mama,雖然一直強調和他爸是家長定的婚姻,不然她現(xiàn)在指不定在哪家做貴夫人享清福了,但實際上和他爸是半斤八兩,誰也說不上吃虧。

    江聲直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他小時候最常被問的幾個問題,要么是“如果我和你爸/媽離婚了,你想跟誰?”要么就是“我和你爸/媽,你更喜歡誰?”

    其實那個時候的他已經(jīng)知道了雙方都未必想要他這個拖油瓶,也未必稀罕他的喜歡的事實,但還是裝著懂事地做著和事佬,說:“你們不會離婚的。兩個都喜歡?!?/br>
    然后這兩個暗自比拼人格魅力的人自感無趣地走開,不再和他廢話。

    除此之外就是每日的爭吵,和偶爾帶鼻涕帶眼淚的發(fā)瘋似的哭訴。

    以至于江聲放假的時候最討厭的事就是和他們待在一個房間里,也根本不愿意聽他媽陳年芝麻爛谷子地扯那些在他還小的時候,從他奶奶那兒受的委屈。

    只是當他說出“如果你們真的那么不開心的話,那就離婚好了”的建議時,又被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盯著。

    他媽扭捏造作地說:“離婚,你說的那么簡單,我離了婚之后要怎么面對世人的目光啊。”

    江聲無力吐槽:現(xiàn)在是二十一世紀,不是十八十九世紀。況且如果你真的過得下去的話,就麻煩給我的耳朵留些清靜。

    也麻煩你不要把你嫁過來時受的苦轉嫁到我身上,仿佛他生下來就帶著原罪。

    那些苦不是我讓你承受的,是你自己的性格,和你自己選擇的路。

    不過這些繁瑣往事在江聲的夢里卻統(tǒng)統(tǒng)不見蹤影,想來是真的看淡了,也就不至于夠上系統(tǒng)篩選的夢魘級別。

    江聲的夢里除了那匆匆掠過的四年、飯桌上的催婚、還有出柜時的鬧劇和在面包車上看到的最后一眼貧窮農(nóng)村的模樣之外,就只是他重新回歸到三點一線的教師生涯。

    是時的江聲已經(jīng)習慣了呼吸市中心的尾氣,和在自己的出租房里聽早上六點半的廣播,以及給貓碗里倒上貓糧和小零食,然后開著小電瓶去上班。

    大概是太宰治在《人間失格》里那句“日日做著同樣的事情,循環(huán)著與昨日相同的慣例”的真實寫照。

    只是在他的夢里,不止有那兩年的平淡,還有往后幾十年如一日的生活。

    他甚至已經(jīng)完成了評優(yōu)評先的工作,拿了省級的教研獎項,也升了職稱,當了年級主任,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學生,也眼看著他考進了國內(nèi)國外的各個知名學府,活躍于各行各業(yè)。

    直到他退休的那一刻,他都不知道究竟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錯,為什么心底始終都是空落落的。

    八十歲的他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送走了幾只像小一那樣的小貓,也忘了自己到底是從哪年開始就不養(yǎng)小動物了,只偶爾去公園里散步,看看別人家抱著的小貓小狗過過眼癮。

    唯一知道的是自己母胎單身了八十年。

    在某一個陽光正好,清風習習的中午,江聲照舊是無事可干,拿著本最近的暢銷讀物去公園里的長椅上坐著,看一群小孩兒在自己的眼前跑來跑去,看他們爭奪那個秋千的使用權。

    江聲眨了兩下眼睛,突然在想:他們村子里的那個秋千大概已經(jīng)破的不像話的吧,不知道是會被拆掉還是會被重新修葺好,又或者安上一個全新的。

    他不無感慨地嘆一口氣,可惜自己還沒坐過那個秋千。

    只是在這個念頭產(chǎn)生的瞬間,就有另一個畫面撞進了他的腦子里。

    那個時候的他坐在秋千上,百無聊賴地晃蕩著,荔枝味的糖在嘴里嚼著,嘴巴一張一合地說些什么,他卻聽不清。

    就像他也看不清當時站在自己眼前的人是誰一樣。

    這個認知讓他的心臟產(chǎn)生了一陣鈍痛,他著急忙慌地合上書就往家里趕,可是翻邊了自己的記憶冊也沒找到一點有關于那個男人的痕跡。

    手機“鈴鈴”地響了兩聲,是某個他從前教過的學生打來的,那個學生托他給自己的孩子輔導過半個學期的語文,恰好現(xiàn)在是各高校出錄取分的日子,想也知道是喜訊。

    江聲接起電話,剛“喂”了一聲,電話那頭的人就抑制不住自己的興奮,開始報喜,語速快得像是機關槍。

    江聲雖然年紀大了,耳朵也背了,但是卻還是受不了那么高分貝的語音攻擊,只能嘆一口氣,說:“你可平復下心情再說吧。”

    對方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是自己行業(yè)里小有成就的人士了,一聽江聲這話,立馬意識到是自己失態(tài)了。于是清了兩下嗓子,說:“我兒子考進最高學府了,學的金融專業(yè)。”

    話里卻仍舊是掩蓋不住的上揚和驕傲,江聲都能隔著電話想象到他眉飛色舞的樣子。

    他本應該替他感到高興的,可是為什么他在聽到最高學府和金融專業(yè)的時候卻只覺得心更痛了,一絲笑容也扯不出來。

    對方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重槌出擊,敲在他以心為鼓的鼓面上,疼的他說不出話來。

    他想,我一定忘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忘記了一個很重要的人。

    八十一歲的江聲還是沒想起來自己到底忘了誰。

    只知道經(jīng)過這一年的回憶之后他已經(jīng)記滿了一整個小本子的有關于那個男人的細節(jié),卻唯獨忘了他住在哪里,電話多少,叫什么名字,又長什么樣。

    他試圖去報社登尋人啟事,只是那時候不僅報紙不流行了,就是他那無名無姓的描述,也讓對方懶得剩下那幾平方厘米的面積給他。

    于是重度暈車的江聲開啟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自愿的旅途。

    他走過了對方提到過的幾個城市,可惜步程究竟是有限,他永遠無法走遍那幾個城市的每個角落,也無法保證自己走到他家門口的時候會停留那么幾秒,然后等待著他的出現(xiàn)。

    八十二歲的江聲離開了他待了八十年的t市,賣掉了他當時住的房子,改在s市組了個小房子,就為了夢中那句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我今年支教完之后會去s市發(fā)展”。

    為了履行他遲到了將近六十年的“得把你寫進我的未來”的約定。

    只是不知道對方現(xiàn)在有沒有妻子,妻子又為他生了幾個孩子,孫子孫女有沒有考進名牌大學,他又是否還健在……

    八十五歲的江聲在這座城市待了三年,和剛畢業(yè)時蝸居在一個小房子里的那兩年相比,有一天類似,卻又很不一樣。

    但值得慶幸的是,他的行為還是感動了繆斯,于是等到他心里的那個人。

    是時江聲的腿腳已經(jīng)不太靈活,走的時間長了之后就免不了得找個地方歇歇腳。

    只是這日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閑情雅致,踏進了自己可能幾十年也進不了幾次的咖啡館,他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然后給自己點了一杯摩卡。

    他靠著沙發(fā)上看著窗外來來往往的行人,又想到了自己在夢中對于s市的那些描述,于是不由得失笑,自己終于還是來到了這座競爭激烈的城市。

    咖啡很快就上來了,江聲端起來喝了一口,果然,還是那么苦。

    突然,一只不知道拐彎的小短腿撞到了他的小腿上,江聲低頭看去,把它抱了起來,突然在想心上人家的登登是不是長得和眼前這只差不多。

    不對,大概更可愛一點,至少沒這么笨。

    一輛輪椅駛進了江聲的視線,對方啞著嗓子對他說:“不好意思,我一不小心沒抓住繩子,應該沒裝疼你吧?!?/br>
    江聲聽著和記憶里相差了也挺遠的聲音,顫抖著抬起頭來,然后眼淚止不住地流。

    他雖然從來沒有看清過夢里那個男人的臉,但是當他看見眼前人的時候卻認定了:就是他了。

    只是對方似乎有些被江聲嚇到了,翻了半天才翻出一包抽紙,著急忙慌地抽出幾張遞到江聲手里。

    江聲甕聲甕氣地說了一句“謝謝”,然后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再睜開時已然是笑模樣。

    他借故請對方喝了一杯咖啡,又在詢問過對方的意見之后推著他散了會兒步,節(jié)奏慢得和周圍的世界格格不入。

    分開的時候是在對方居住的小區(qū)門口:是江聲死乞白賴地非要送他回家導致的。

    江聲想,雖然對方大概已經(jīng)有了家庭,自己也沒機會了,但是偶爾假裝遛彎地來這兒偷偷看看他也好。

    只是對方卻不知道,只以為江聲真的如他自己所說的那么無聊。

    江聲聽著小區(qū)樓下的保安室放著的最近流行的音樂,卻突然想到了年輕時候很喜歡的一首歌。

    他記得里面有句歌詞是“快活到半日也像活盡了一百萬歲”,大概用來形容這個下午是在合適不過的了。

    江聲看著對方在夕陽下的樣子,揮了揮手,故作開朗地和他道別,嗓子卻像被鉛塊堵住了似的,疼得他想落淚。

    其實對方也不再好看了,畢竟是八十多歲的人,老的臉上都快長老人斑了,更別提連堆的褶子。但是卻不妨礙江聲看見這張臉的時候仍舊會心動。

    對方牽著那條柯基,對他說:“我給你留給電話吧,以后你無聊的時候可以找我聊天?!?/br>
    江聲吸了一下鼻子,眼睛紅著:“你對誰都這么菩薩心腸嗎?”

    對方抽出包裝里的最后一張紙巾遞給他,嘆氣:“如果不是你告訴我你八十多歲了,我大概會以為你今天剛被人甩了,怎么動不動就哭。”

    江聲沒接那張紙,他只好動手替他擦了。

    江聲眨了兩下眼睛,說:“我從來都沒有開始過愛情,又怎么談失去?!?/br>
    對方給他擦眼淚的動作一滯,隨即問:“為什么沒開始過?”

    江聲退開半步,深吸了一口氣,佯裝輕松地聳了下肩膀:“沒遇到合適的唄,就本著寧缺毋濫的原則單到了現(xiàn)在……”

    秦爭輕笑了兩聲,說:“巧了,我也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