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源
那個老人聽不懂那個孩子在說什么,標準的普通話傳進他的耳朵就自動變成了嘰里咕嚕的鳥語。就像他也永遠無法理解自己的爺爺每天到底在想什么一樣。 兩個人之間的溝通永遠是無解。 江聲最后還是什么都沒有說,只理了一下男孩兒被拽歪了的領(lǐng)子,然后就兩手空空地折返了。畢竟在那個場景下,他連一句話都插不上。 江聲踩在石子路上,坑洼的斜坡讓他走得有些氣喘吁吁??墒撬季w卻還是止不住地停留在那個掛著牌子的村口。 那兩個對峙著的身影,和誰也不會主動低頭的氣憤與委屈。 說實話,他在現(xiàn)實當老師的那兩年,最害怕的事情也是學(xué)生家長來找茬。 那些家長總是有自己的一套處世邏輯:要么是聽不得老師對孩子的批判,事實都得維護;要么就是老師說孩子在學(xué)校狀態(tài)還行,他們卻不停地對著老師反向倒苦水。 例如孩子在家總是不學(xué)習(xí),一有空就打游戲;又比如孩子在家里不聽話,總是和家長頂嘴。 甚至有當著孩子的面罵他的。總的來說,就是自己管不了了,希望老師幫他管教。 而江聲遇上這種場面也只能無語凝噎。 在他看來,學(xué)習(xí)全靠老師一手抓這種話,是他待在學(xué)校那么多年,聽過最好笑的笑話。 也曾經(jīng)有一個家長找上門來問罪,質(zhì)問他自己家的孩子為什么語文只能考五十幾分,質(zhì)問他上課的時候究竟在干什么。 江聲覺得冤枉,但是又不愿意把孩子推到風(fēng)口浪尖上,只能委婉地實話實說:“他的文言基礎(chǔ)比較薄弱,作文寫得也還有待進步?!睕]把話說得太過分,想給他留些薄面。 那個家長卻罵罵咧咧地指責(zé)江聲不負責(zé),然后又把槍口轉(zhuǎn)向了自己孩子。她說:“你現(xiàn)在不學(xué)習(xí),以后你想干什么?去工地上搬磚嗎?還是在家里養(yǎng)豬?” 孩子臉紅脖子粗地回:“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不喜歡學(xué)習(xí),也學(xué)不進去?!?/br> 家長的氣焰更盛:“你懂個屁。我看你就是爛泥扶不上墻……” 諸如此類的場景,江聲在這兩年間也見了很多,卻始終沒能琢磨清楚:當一個孩子真的自己不想學(xué)習(xí)的時候,老師、家長、學(xué)校,真的能對他起到促進作用嗎?哪怕只有一丁點。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可是沒有人能醒悟過來。孩子是,家長也是。 而那個小鬼的爺爺則是另一種家長的代表:不管孩子在學(xué)校里干了什么,回到家又在干什么,成績優(yōu)秀與否,只要他想罵他,總是能找到千百種理由。 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大概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他們總是有一套自己的邏輯:你不聽我的話,就是不懂事。 和上面那套“我都是為了你好”在本質(zhì)上又有所不同。 唯一相同的,大概就是最后相看兩厭的局面、絕對和諧不了的親子關(guān)系還有他身為旁觀者的無能為力。 樹上一只烏鴉長叫一聲,像是在報喪,把江聲飄遠了的思緒拉回來,加快了在蜿蜒山路上行走的步伐。此時的天空是灰蒙蒙的,像是即將飄雨的天氣。 最后細雨還是在江聲趕回宿舍之前落下了,好在他還有一件外套可以臨時充當一下不稱職的雨傘,以免淋成落湯雞。 但是當他濕著衣服踏進宿舍的時候,陳科還是被驚了一下:“你這是去哪兒了?這么久,還淋成這樣?”秦爭則直接皺起了眉頭。 江聲擰一把外套上的水:,回答:“打感情牌送那個小鬼回家了。” 然后一進屋就開始換衣服。陳科提議他去洗個熱水澡,然而誰都知道這棟樓里只有一個走廊盡頭的公共廁所。而且山村里的熱水還只能現(xiàn)燒,等燒夠了,寒氣也已經(jīng)入侵了。 陳科低聲罵了句臟話:“這破地方也太不好了吧。且不說今天,我們總不能七天不洗澡吧?” 孟軍嗤笑一聲:“你就是在宿舍沖澡,我們也懶得看你。” 陳科惱羞成怒地反駁:“你以為我稀得看你啊。我就是……”他欲言又止,目光落在正在用干毛巾給江聲擦頭發(fā)的秦爭身上。 江聲沖他挑眉,開玩笑:“我看你今天晚上是想死在床板上。” 四個人的晚餐是秦爭做到白菜掛面。江聲買的那幾包泡面由于半路殺出個臭老頭,所以還待在那些紅色塑料袋里。 江聲吃完熱湯面之后才感覺身體有些回溫,他蹭到正在洗碗的秦爭邊上:“我?guī)湍???/br> 秦爭的嘴抿成一條直線,有些生氣,卻又不知道該對誰發(fā),最后只能硬邦邦地回一句:“不用?!苯晠s心領(lǐng)神會地知道他生氣了,伸手進水槽幫他洗碗,再趁亂摸兩下手。 秦爭悶聲不吭地從暖壺里多兌了點熱水進去。 江聲陪著他把碗洗完,然后邀請他上自己的床上說會兒小話。 床狹窄地容不下兩個平躺的人,所以兩個人只能正對著側(cè)躺。而江聲有意地靠的近了些,以至于秦爭一垂眼就能看見江聲飽滿的額頭。 他僵硬地躺在外側(cè),以為江聲要和他說什么哄人的濃情蜜語,剛想裝作自己已經(jīng)不生氣了,結(jié)果江聲一開口就是正經(jīng)事三連。 第一件事,是那些孩子的請求,或者說是交換條件:殺死本場游戲的設(shè)計者。 第二件事,是游戲者是以借身的方式混在他們中間,任何人都可以是被懷疑對象。 第三件事,是那個惡童的事,江聲覺得他并非完全沒有談判的余地,只是他的心太累了,不足以勝訴這個職責(zé)了。 秦爭默默地聽著,感受著他溫?zé)岬谋窍姙⒃谧约旱念i間,順勢提出疑問:“設(shè)計者附身的身體也可能是我,可能是你對嗎?” 江聲沉默了一瞬,然后反問:“你以為我是怎么發(fā)現(xiàn)他能附身的?憑林序偶爾的迷惑發(fā)言嗎?” 秦爭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語塞:“抱歉。我太沒用了?!?/br> 江聲搭一下他的腰,回答:“沒事,我原諒你了。畢竟他身為設(shè)計者,肯定還是有一些特權(quán)的。不過,你還有另一件事得和我坦白?!?/br> 江聲抬頭,主動問:“這個游戲讓你覺得很不舒服對吧?所以,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秦爭摸了兩下他的發(fā)尾:“我不想讓你擔心。” 江聲吸一下鼻子:“可是你不告訴我的話我會更擔心。我會真的以為你狀態(tài)很好?!?/br> 秦爭看他,嘆氣:“知道了,下次不會了?!?/br> 江聲伸手摟他,悶聲問:“你知道為什么林序有時候那么怪,我能沒敢斷定他是假的。但是我中午一眼就看出來你被換魂兒了嗎?” 秦爭順著他的話問:“為什么?” 江聲復(fù)述:“因為他歪膩、輕浮、插科打諢、語氣上揚、惡劣、說別人壞話?!?/br> 然后啞著嗓子補充:“而且他太主動了。因為他不知道,其實在這段關(guān)系里主動的人其實一直是我。你只會明里暗里地給我遞臺階,卻從來沒有想過主動走近我?!?/br> “即使有一天我真的放棄了,你也一點不會出口挽留我。所以我們之間關(guān)系的維持,只能靠我一條道上走到黑?!?/br> 秦爭能感覺到江聲的情緒不是很高。這件事只是被動觸發(fā)的一個點,真正的癥結(jié)肯定還是在白天發(fā)生的那些的事上,但是他不確定江聲是不是需要一個聆聽者和肩膀。 他最后的回答是半開著玩笑的話:“那我從現(xiàn)在起就把你隨意后退的權(quán)利收回來了。我要鎖著你,當你的舔狗?!?/br> 江聲被他突然的發(fā)言逗笑了,回逗:“哪種舔狗?” 秦爭故意板著臉,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是那種壓車轱轆的?!?/br> 江聲失笑,軟推他一下:“行了,事情說完了。你上去睡覺吧。” 秦爭起身,但還是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江聲:“如果你需要一個人傾訴的話,就拍我的床板?!?/br> 江聲現(xiàn)在心情還算好,懶得接他的話,把自己裹進了被子里。 夜深了,眾人基本都有了倦意。陳科的如雷的鼾聲已經(jīng)響起,連帶著雨水淅淅瀝瀝拍打著窗戶的聲音,吵得江聲有些難以入睡。 但是孟軍和秦爭似乎還是在這么一個嘈雜的雨夜中沉沉地入睡了。 甚至當走廊上如期響起奔跑聲和詭異的笑聲時,兩個人都沒醒。就連陳科也睡的迷糊,除了偶爾的幾聲夢囈之外,也沒有任何要醒來的征兆。 江聲不知道隔壁宿舍現(xiàn)在是怎么樣的一副光景,只知道要么是這個宿舍的其他人有問題,那么就是那些小鬼在騙人。 如果是后者,那么那些小鬼的目的又是什么?為什么只有他每天這個時候都保持著清醒。 那個惡童咯咯地笑著,重復(fù)著昨晚的步驟。穿墻進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背著手在屋里打轉(zhuǎn),嘴里還念念有詞:“讓我看看,今天是哪個老師沒有按時睡覺?!?/br> 江聲強忍著自己睜眼的沖動,開始思考那些小鬼打倒鉤的可能性。 幾只蚊蟲落在江聲的臉上,開始嗡嗡的叫。 江聲的眼皮不自覺地動了兩下,在月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明顯。 那個惡童急轉(zhuǎn)方向,開始向江聲的床邊走來。 他輕笑著說:“徐老師,今天隔壁的老師們可都睡著了。沒睡的也裝的比你好。所以,今天我可不能再放你一馬了?!?/br> 江聲開始在心里盤算自己手上到底有什么可以保命的卡。而那些躲在暗處的小鬼像是提前替他感知到了危險,床下的血腥味開始彌漫,屋里的儲物柜開始發(fā)出吱呀的聲響。 可就在他走到距離江聲的床鋪不過半米的地方時,他卻停下了腳步。 頭頂上有幾滴水落在他的臉上,他原本以為是屋頂漏雨,抬起頭來看才發(fā)現(xiàn)是江聲白天穿著的那件外套。 那件因為送他回家才被淋濕的外套。 而外套的主人就躺在距離他咫尺的地方。 那個牽他手,給他買吃的,企圖替他向老人解釋,說等事情塵埃落定了,就帶他去城市里找爸爸mama的臨時過客。 可是他剛才只想殺了他。殺死那個溫暖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