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

    夷陵城。幕府主帳。

    斥候送來的軍報，和吳御風(fēng)此前的推測果然一點不差。

    九畹溪至西陵峽航段，根本就沒有什么水鬼，不過是荊州軍在搗鬼罷了。

    吳御風(fēng)望著眼前的沙盤，只覺得心中有些許的惴惴不安。他派出去了斥候，立時便探查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合乎情理，但是，這一切……似乎有些太順了，順到不可思議。

    他有些不敢相信，此等簡單布陣會是益州五虎將中第三虎張知隱的水平。此人在“醉山隱軍狼”中，排名僅次于鎮(zhèn)北大將軍卜醒和平南將軍孟羽。

    但時間已容不了他再細想了。手頭上所剩糧草還僅能支撐一日。夷陵郡縣方面，幾番催收糧草，因時下冬季、居民們本就需要儲冬糧；年關(guān)又近，更是難得繳收。幾日催收下來，竟只繳上來了些陳年碎谷和不成樣的干草。

    這種結(jié)果，還能鬧得民怨沸騰，為了抗繳，險些還扯出人命。

    等不來輜重糧草連船、繳不來居民糧草，丞相復(fù)信最快也要一兩日之后，那時……軍中早已斷糧。

    吳御風(fēng)百般思索，時間緊迫，擺在他面前的，只有搶攻這一條路可走。

    “榮節(jié)。”

    “將軍。您找我？”

    贊軍校尉江榮節(jié)聞聲，立即掀帳進來，行了一禮。

    吳御風(fēng)不想下令。他總覺得，此事千思萬緒，有些太過于巧合了些。

    但他不得不下令。

    將士可浴血奮戰(zhàn)，但斷不可一日無糧。此乃自挫士氣。

    吳御風(fēng)終而下定了決心，咬牙部署道：“你帶著一路輕騎快攻九畹溪荊州營地；再點精兵分三路包抄，左路走野豬山、馬鞍山；右路走白云山、黑包山；中路走龍咀山道，四路齊發(fā)，最好，能將荊州軍按死在上七下八嶺子?！?/br>
    “驃下領(lǐng)命！”江榮節(jié)領(lǐng)命，急急地出帳部署了。

    夷陵距九畹溪，不過八十多里路。

    即便山路難走，一個時辰，無論如何，輕騎快攻隊也能到了益州軍九畹溪營地。

    吳御風(fēng)心中惴惴不安，他強行安慰自己：至多兩個時辰，第一批快攻輕騎兵就要回營了。

    ******

    山道夜路，馬蹄疾疾。

    江榮節(jié)心中知曉為何吳御風(fēng)陡然發(fā)動突襲，是糧草短缺、已迫在眉睫。

    他心下焦慮，不住催促快攻輕騎隊伍動作再快些。八十余里山路，他們只花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已到達。

    這是全營最好的輕騎馬隊、加上輕騎將士全速沖刺得來的結(jié)果。

    深夜的九畹溪靜悄悄，益州軍在九畹溪扎的營地漸漸出現(xiàn)在眼前。

    全無燈火？

    江榮節(jié)心下生疑，快馬加鞭往益州軍九畹溪營地趕去。

    他一匹單騎，直入益州九畹溪營地，卻全無阻攔。江榮節(jié)一路飛馳，直入主帳之前，揚起馬刀破帳。

    空無一人。

    不僅空無一人，甚至連陳設(shè)都沒有。

    “明修棧道……”

    江榮節(jié)心下一驚，他陡然回身，朝著身后的輕騎兵喝道：“不好！快回戍夷陵！”

    ******

    吳御風(fēng)未等到江榮節(jié)的消息，城外卻響起了益州軍的戰(zhàn)鼓。

    他心中陡然一驚，登上城樓，卻見南岸喊殺漫天。

    益州軍全無攻城器械，盡是快刀□□，同荊州軍短兵相接?！耙妗弊周娖煸谝癸L(fēng)中颯颯作響，火把和火箭的星點光芒將這面旗幟照得各外昂揚。

    吳御風(fēng)瞇著眼睛，仔細辨認——

    原本跟在輕騎快攻隊后面出發(fā)的三路包抄隊伍，竟然在南岸邊的鳴翠谷同益州軍主力正面遭遇，美美打了場硬仗。

    夜風(fēng)中，還揚著一面旗幟，江風(fēng)將此旗吹得獵獵作響。然而此旗顏色沉重，夜色掩了旗幟上的字樣。

    荊州軍將將渡過大江，還未來得及分兵三路，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就被埋伏許久的益州軍一鍋端了，根本毫無防線可言。

    益州軍終而吹起了沖鋒銅號，這號聲透過濕潤的江霧，沉重而來，仿佛寒徹心骨的喪鐘。

    指揮沖鋒的號令兵高舉火把、照亮方向，吳御風(fēng)借著些許的微光，終而看清了另一面將旗——

    這是一面黑底紅字旗，同前朝常歌將軍所用將旗配色一致。這配色，吳御風(fēng)再熟悉不過。

    疾風(fēng)鼓滿，這面將旗劈開夜色立于江邊，仿佛在宣告荊州在夷陵統(tǒng)治的亡期。

    旗上一個大字：“張”。

    吳御風(fēng)心下一驚。

    三路包抄小隊，居然正面遭遇了益州主力張知隱！他急下城樓，慌忙點了主力中軍，開出城外。

    ******

    北岸。

    孟定山隱匿在上下桃坪已有數(shù)日。此地處在“西陵猴溪”最東側(cè)，靠近夷陵。潑猴頑劣，上下桃坪早已沒了人跡。

    他現(xiàn)下依舊蹲在山林之間，眸中倒映的，盡是南岸的火光。

    知隱此戰(zhàn)又出詭兵，著實威風(fēng)。

    他緩緩摩挲著腰間的長命刀，將心中的焦慮盡數(shù)掩蓋，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沉著冷靜。

    他身后，則跟著蹲伏著的一列益州軍士。益州軍軍紀嚴明，除了偶爾有些人的箭囊被山中頑猴偷搶去之外，這幾日倒是風(fēng)平浪靜、并未被任何荊州人察覺。

    守正待時。

    守正待時。

    孟定山在心中又默念了幾次分別時張知隱留下的一語，極力想定下自己焦躁的心情。

    他看到夷陵城門大開、荊州主力中軍蜂擁而出、嚴陣以待。

    將輦上站著的人倒是同自己想象中不同，只是個約莫二十七八的青年。他早聽說荊州車騎將軍吳御風(fēng)傲骨錚錚，還以為是個年逾四十、迂腐的老頭。

    “……將軍?！?/br>
    他身后伏著的將士見將輦已出，輕聲提醒道。

    “不急，不急……”

    孟定山答道，又著力捏了捏腰間的長命刀，定了定自己的心緒。

    南岸的戰(zhàn)火依舊在延續(xù)，張知隱顯著占了上風(fēng)，要不了多久，這包抄小隊即將被全部殲滅。

    將輦上的人看的心急，終而還是按捺不住，下了軍令。

    前排的將士見吳御風(fēng)手起下令，盡數(shù)準備開始渡河。方才列好的兵陣，陡然收縮至大河岸邊，全然亂了步伐。

    見微知著，守正待時。

    孟定山在心中再念了一遍，回身打了手勢。

    時機，已至。

    ******

    吳御風(fēng)不忍看著南岸將士白白送死，沒忍住下了渡江命令，卻眼見好不容易列好的陣型，瞬間崩潰。

    更讓他感到無比焦慮的是，另一列益州將士自北岸猴溪方向躍出，直奔岸邊。方陣大亂、正準備渡江的荊州軍又受了這忽然冒出來的一隊益州軍阻擊，潰不成軍。

    為首的一位白衫銀鎧將軍，手持一把新月形寒刀手持一把新月形寒刀、刀柄是一仰首朱雀。吳御風(fēng)瞬間認出了這把小有威名的長刀——長命刀[1]！

    此刀的主人，正帶著身后的益州將士勢如破竹，片刻間便殺入荊州軍腹地。

    此人抬頭，眉目堅毅，有如匯風(fēng)凝雪，他額前碎發(fā)被夜風(fēng)盡數(shù)揚起，身后“孟”字旗當(dāng)空飄揚。

    是孟羽，孟定山！

    夷陵之地，居然引來了二位益州虎將！

    吳御風(fēng)愣神了片刻，只見孟定山提著長命刀，一個縱身上了將輦，趁其不備，新月寒刀便擱上了他的脖頸。

    “喝你軍停手?！?/br>
    孟定山絲毫不以語氣威逼，卻有一股自然威壓存在。

    吳御風(fēng)仰天大笑：“你要殺便殺，荊州軍只知戰(zhàn)死，不知和降。”

    “好。有骨氣?！泵隙ㄉ胶喍檀鸬溃瑢⒂沽?。正在此時，一箭破風(fēng)而來，直穿孟定山右手小臂。

    “將軍！”

    江榮節(jié)駕著棕馬疾馳而來，朝著吳御風(fēng)大聲呼喊。

    方才那箭正是他所射，用以擊落孟定山的長命刀。誰知孟定山挨了此箭，居然一聲不吭、咬牙忍了，而且……連抖都沒抖一分。

    吳御風(fēng)見狀，氣急敗壞，直朝他喊：“指揮大軍，勿要管我！”

    荊州軍陣形早已潰亂，又被北岸益州軍橫沖直撞，幾欲是一潰千里。有些膽子大的沿著橋渡了河，卻又被南岸的張知隱軍收拾個干凈。

    江榮節(jié)見狀心急，引著身后快攻輕騎兵入陣，指引荊州軍列隊。

    混亂潰逃的荊州軍哪里還聽得他的號令，江榮節(jié)憤恨軍中散漫氛圍，只得帶著快攻輕騎兵獨身殺敵。

    馬隊長刀，比起步兵短刃確實更有優(yōu)勢，方才益州軍一如破竹的高歌勢頭，被江榮節(jié)這塊硬石板盡數(shù)塌滅。

    孟定山見狀，左手將上臂刺入的弓箭拔出，右手收了吳御風(fēng)脖頸上的長命刀，斜著望了他一眼，說：“我敬你是個好漢。你自便吧。”

    他放下這句話，一躍便加入到地面的混戰(zhàn)之中。

    ******

    荊州的輕騎快攻隊將益州軍沖得四散，一時挫了益州軍士氣。江榮節(jié)手持馬刀，快馬路過，一路橫尸。

    他輕騎快馬，正來回肆虐著益州軍沖鋒陣線，忽然眼前立了一位白衫銀鎧大將，手持寒月彎刀——正是方才一擊劫持吳御風(fēng)之人。

    江榮節(jié)抬頭望了望場上獵獵作響的“孟”字旗，猜想此人便是“益州五虎將，醉山隱軍狼”中的“山”，孟定山、孟羽。

    這位孟定山面對疾馳快馬倒是毫無畏色，只定定站著，待江榮節(jié)馳騁而來。

    江榮節(jié)知此人為益州大將，更是毫不客氣，腳下生力、夾了快馬便加速朝著孟定山?jīng)_去。心中只盼前蹄踏中此人前胸，一擊即中。

    孟定山看準了快馬，在離他僅剩下兩三個身位之時，將身一伏，手起刀落，長命刀怒砍前蹄。

    這馬悲憤嘶鳴一聲，帶著沖力摔在遠處地上。馬背上的江榮節(jié)被甩在江邊，陡然墜馬的疼痛，讓他全然站不起身。

    孟定山并未趁機上前、給他最后一擊，而是等著江榮節(jié)起身站定，方才捏了長命刀。他簡潔問道：“戰(zhàn)？或是和？”

    墜馬之傷讓江榮節(jié)口鼻盡是鮮血，他顧不上擦拭，只狂笑一聲，喝道：“寧可身死，不讓益賊！”

    “好！”孟定山應(yīng)道，將長命刀一舉，說：“放馬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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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長命刀：原型是春秋五霸晉文公的佩刀“大夏龍雀”。刀身帶弧，刀柄為朱雀頭，刀背刻字“古之利器，吳楚湛盧，大夏龍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