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周春宏警察做了小七年,從撅腚寫安民告示,到撈塘里的浮尸,不怎么破案子。 () 起初他跟著吳副隊。吳副隊剽悍,聚眾賭博的案子,他摔茶杯道:不老實交代槍斃了你!老農(nóng)攏共贏二十,快嚇尿了襠。為此挨了處分依然不改。夜里執(zhí)勤,周春宏點上盤蚊香,分煙給吳副隊。吳副隊瞇眼長吁說:“以前啊,我也很平和的,然后呢,他就跟你嬉皮笑臉。cao,人就是賤的。抓進來的有幾個好東西?嚇他撂得快。你為什么訊問慢?看你仁慈丫遛你呢。”他口白偏近京津冀,許是情景喜劇里學(xué)的,易于彰他警威。 于是周春宏也試著兇起眉目,以冷視、敲桌替代口頭表達,果真有效,之后愈發(fā)酷刻儼然要是閻王第二。前年吳副隊內(nèi)退,他頂上他的職,才聽背后有人說:他不老氣呼呼的能得癌?自找啊。他頭臉脊背一冷涔。 () 于是他以倍速進入了困局,然后熄滅,成為了老狗。不值班時喝點酒,女兒已到叛逆期,翻白眼比說話多,自己有個姘頭。他凌晨接警聽說事發(fā)離此十幾里,罵咧咧地起床套羊毛衫。妻縮進床內(nèi)側(cè),囑咐他女兒家長會務(wù)必不要遲到。“你這么閑你不去?天天在家打毛線?!彼晾ばト瞿?。妻說:“她喜歡你穿警服去,她覺得有面子?!?/br> 冷雨淅瀝瀝,周春宏帶上所里小賴小李一起開車去。 車閑閑挨邊一停,周春宏正了檐帽竄上車,喊:“都他媽下車!蹲一排!” 他側(cè)身去過道,檢視橫躺著已半死不活的犯首,看臉儼然是腫紫肥豬,看軀干是瘦伶仃的一小把。他撇嘴皺眉捏起刀,一翻他包里的雷管,感喟:“是怎么能給打成這樣?” () 小賴臨時給他止鼻血,“先是一個后來一群,群毆,聽說有個直接拿蹄髈掄了?!?/br> () “刁民。”周春宏嗤笑:“救護車還得多久?” “要等會,不好走?!?/br> () 周春宏下車見個青年起身要說話,他食指戳出去問:“我他媽讓你站了嗎?我他媽讓你說話了嗎?”青年訕訕閉嘴,復(fù)蹲下。 小李拍著一身細水珠,“有個男孩手劃了一刀?!?/br> “雷鋒?。俊?/br> () 小李噗嗤笑:“可能是吧,男孩膽子大頭一熱。他好像沒成年,身份證都沒有。他同伴在發(fā)燒,我領(lǐng)進車里了?!?/br> () () “多大?” “跟你丫頭差不多大?!?/br> () 縣級市下小鎮(zhèn)紗廠醫(yī)院非常寥落,感覺這里人看病靠求神不靠西醫(yī)。燙小卷的女白褂放下盛了稀飯的搪瓷缸,捏起顏家遙手背翻看,說不大深,先清創(chuàng)。湛超送進隔間躺平,掛上一小瓶左氧氟沙星。周春宏摘了檐帽擱一旁,點上根煙東摸西摸,不一會兒便抽低了屋里能見度。又摳出湛超攥手里的手機把玩,新千禧了,外星人都攻地球一波了,他還只混了個bp機,實在覺得新鮮,按亮、熄滅、按亮、熄滅,專注盯看藍屏右上像素的一排由矮至高的短杠。他笑嘻嘻指著問湛超:“哎,小孩,這代表什么?” “信號。這里信號很差?!闭砍]眼復(fù)睜開,天花石膏板脫花,是斑駁的白幕,虛脫似地,他眩暈中仿佛看見拳腳與蹄髈半空亂飛舞,“那個瘦子要炸車?!?/br> “也就哄外行,我們帶回去看了,那雷管都他媽沒感度了?!?/br> 湛超看手背上一枚青色的鼓包,說:“他會不會判刑???” () “你猜呢?”周春宏佯裝嚴肅,問:“還沒有審你呢,小孩,你們從哪來?” 湛超看他,說:“叔叔,你下句是不是你們要到哪去?” “你應(yīng)該嚴肅回答警察的問題,然后把你家長的聯(lián)系方式給我?!?/br> “可是炸車的又不是我?!?/br> 有種被野生小動物戲耍的感覺,周春宏嘴里發(fā)出咝咝聲。他已經(jīng)很多年不接觸這種男孩了,日子混到一定年歲,就是日復(fù)一日地如昨,必得靠一點波折來看清時間的刻度。上次接觸還是在部隊,那個戰(zhàn)友脫略、明亮、混不吝,沒落個光鮮下場。周春宏默不作聲又點上一根煙。很快顏家遙進來了,手牢牢纏白紗,警服面前只有很短暫本能的一怯。他在床的另邊坐下,很瘦,垂著臉,舉著手臂翻轉(zhuǎn)給躺著的人看。工作習(xí)慣,周春宏想再問點話,沒等開口,看他彎腰在男孩額頭上吻了一下,驚了大一跳。 () 不幸本鎮(zhèn)瘟山瘟水,灰突突,再往南的一班長途客要等下午。該放的放走,該拘的拘,書包還給二人。出于一種微妙的長輩心態(tài):“離家出走用不著趕趟吧?小毛頭,給你們找個地方歇一宿唄?!?/br> () 帶他們?nèi)サ綐虮钡穆玫臧差D下來。旅店開在大路旁,屏屏幢幢還是矮山,一樓做點齊平技校食堂水平的簡餐,店二樓是房間,裝修簡陋,長廊貫通嵌著綠玻璃,一扇窗外常年掛粉色胸/罩,替代霓虹燈牌做匿名的幌,沿路住客食客可以花錢買一炮,女店主是他姘頭。周春宏下車在門口喊一聲嘿,女店主就從門內(nèi)探頭,神容衣飾皆是廣義的俗麗,但眼睛像小鹿?!斑??”她聲音甜度頗高:“你怎么白天來?” () “你給他們搞個間房?!敝艽汉耆咏o她一把花花綠綠的巧克力,“吃過飯啦?” () 她噘嘴:“疼得吃不下。” “錯了錯了,再不瞎搞了,再不敢了?!敝艽汉杲o她作揖,“下午毛毛開家長會,晚上我還得值班,明早我來。”故意又說:“查看期呢不許潛逃?!?/br> 她拿了鑰匙,翻他白眼:“趕緊滾蛋?!甭曇衾锏你y鉤又把他往里抓。 雨一直下到傍晚才停。女店主中途有來輕敲過一次門,甜聲問要不要吃點飯,彼時兩人偎在扁塌微涼的床上一齊放呆,過很久才應(yīng)聲,湛超說不用,謝謝。房間的窗不朝南,正對一片田,田埂細長通向一座深青的山,山體龐大覺得很近,真要觸碰到其實得走半天。窗半開著,檐上不時落著小鳥,很普通的雀類,感覺都因為近山而有神性。又落下一只時,湛超終于松了環(huán)著顏家遙的手臂,躡步朝前進,一、二、三!撲了個空。”靠?!闭砍芨?,近乎把半個身體探出了窗外,喊:“啊——!” () 好二百五。顏家遙趿拉上鞋,走到他身邊,臂一伸,被他托住屁股抱起。這種姿勢也只能玩玩而已,曾經(jīng)嘗試就這么干一回,下場狼狽甚至慘烈。顏家遙用自己手臂包覆湛超,自己額頭和他的相碰,鼻息纏在一起,湛超高溫已經(jīng)降下去了,只是發(fā)燒之后都有一陣降落下來的陌生感,要重新認識一下周遭。湛超在他腰上摸索,顏家遙兇狠、用力、沒章法地吻著他的唇,吻得他后仰,“梆”地用手扶住窗框:“要掉下去了!” 兩個人看田野上的云霞發(fā)著淡淡紫色,決定出去溜達下。 女店主指路:“就一直往前就行啦!看見塘就別走了,過不去?!?/br> 顏家遙穿上湛超帶來的長大衣,被他的氣味淹沒,有種行將的**的危機意識,但其實那個味道莫可名狀,不是一種香更不是異味,甚至跟鼻子這器官沒什么關(guān)系。他就反之迷惑:湛超聞到的真是肥皂味嗎?田野是真的有氣味的,深吸一口,涼瓦瓦,水汽里是松針或者水杉成絲狀的清冽。田埂非但細且雨后極濕滑,走獨木且罷,還他媽抹油。湛超平衡不行,帶走帶滑,攥著顏家遙手腕,喲喲唉唉幾次在狗啃泥邊緣。兩個人都不急,前后偎著,非常慢,一步步到生草的地方,干脆停下來亂看,大口吸氣。大朵微醺紫云突然散成了一片魚鱗,鱗裂隙間的底色烏青。小黑點是牛?;赝麃砺?,一串腳印稀巴爛,其實沒走多遠。 這么放空一秒,就又有了間離效果,眼前變得像幻景。 湛超口袋里手機嘰哩哇啦叫不停,他拿出來看,很快又塞回去等它不叫。安靜后又逾刻不屈不撓地再叫。湛超直接關(guān)機。顏家遙沒講話,干脆蹲下。 () 湛超非??謶?,也很無力,不想旅途這么短,隨著時間又漸生出滑稽感,在想為什么沒有搶過那包雷管,硬他媽炸開這*山。他童年就是這樣,他的國,那個視作秘密的崗樓突然的一天就被掛了副鏈條鎖,任他屹然在那里紋絲不動但就是打不開了。 兩人裝作很成人、很常態(tài)的樣子,趕緊深深鎖眉,點上煙沉默地狂抽。 () 有截兒蚯蚓在水洼里扭,湛超走近用鞋底碾,說:“再往南走可能比較熱?!?/br> 顏家遙茫然朝前看,愣了愣,說:“好像是,地理不是學(xué)過嗎?” () “我們今天他媽的平白無故受通教育,真無語。” “是啊,還是神經(jīng)病?!?/br> () “他憑什么說那么多?他如果只殺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功了。” “因為,大人都這樣,犯賤?!?/br> () “說也就算了,我還聽不太懂。不過感覺有點道理?” “我也是,一直在想你發(fā)燒的事?!?/br> “我已經(jīng)好了?!?/br> “嗯,我知道?!?/br> “千萬別讓變成那種神經(jīng)病,我以后。” 顏家遙低頭笑:“你是另外一種。” “你也是。” () “要吃藥。” “對,《中國精神障礙》里榜上有名?!?/br> “所以你之前不還怨我嗎?” “我有嗎?” () “吔,你還耍賴你!” “急急如律令?!鳖伡疫b呸地吐掉煙蒂,“寶貝?!?/br> 湛超失語。演技啊喲徑直走過去咬他鼻子,松口時手朝前一推,將他啊地搡進田里,然后自己跟著也蹦了下去,壓頹了一連片綠,菠菜、包菜、大白菜。 湛超抱著顏家遙哭了整夜,那種孩童式的嚎聲依賴本能,釋放時是巨大的消耗。這行為有點戲劇化,一不留神就摻假、輕慢,變作可笑,湛超卻把顏家遙的心哭碎了。他恨這個人讓自己整個高中都報廢掉了,變得龐大、失真,氣象衰微,充滿了匪夷所思跟無病呻吟,不得安寧。自己本來可以成為一個俗人,爛且貧窮,手/yin但不自棄?,F(xiàn)在呢,明天地球就算變方,這個狗人的痕跡都不可能摘除或是降解了。他他媽的就會跟個山一樣,萬年不動,立在那里,成為一個巨大的參照,太陽必得照清山的輪廓,從它背后升起,一天才能重新計時。 () “**媽,再不做就天亮了!”顏家遙吻住他,揪緊他頭發(fā),“你別哭了。” () 湛超嗚咽著亂咬他,手摸到他柔軟溫暖的肚子,“遙遙?!?/br> () “你別說話了?!?/br> () () 周春宏特意問女兒事關(guān)男人吻男人的事,她仍是白眼飛天,答曰,老鱉土!那是一種奇特的愛情!瞎講,他不信、好奇、感覺塑成型的智識突然晃顫,要從柜子高處掉下來,他伸手欲接一下。隔天一早又過橋來旅店,拎了兩袋豆?jié){四兩鍋貼,噔噔上二樓。 () 沒根本沒鎖,湛超靜靜坐在床沿昂著頭。他手邊倏然兩只手機。 “咦?”周春宏摘了檐帽,“另一個呢?!” () () “回家找mama了?!?/br> () “???你們不——”周春宏聳眉:“走到鎮(zhèn)中汽車站十好幾里呢?!?/br> () “嗯?!?/br> “你這看什么呢?”周春宏望天花。 “我流鼻血在?!闭砍燮じ∧[沉重,一低頭,一道紅緩緩掛上人中。 () “噢喲我的媽?!敝艽汉陹O團紙,飛快給他捂住,扶他后頸,“抬頭抬頭!磕的?” () () “沒有,突然流的,以前也有過?!?/br> () “你這個要找醫(yī)生查查耶,萬一——” () () 他捂著心口喃喃說:“叔叔,我這里要炸了,我快要死了?!?/br> 他馴順地望著一道墻隙,聯(lián)想不到任何圖案。溫熱順著鼻腔回流進身體,然后緩緩下沉,凝閉于他底部。思念驟然就這么猛,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命熬。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