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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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靜承開門時怔了怔,他爸在里屋問是誰,“我同學(xué)!”他合門站出樓梯洞:“湛超?” 聲控?zé)艋椟S黃,湛超臉上一層汗粒、兩處擦痕。他沖他笑:“沒嚇著你吧?” () “你怎么——” “你在學(xué)習(xí)嗎?” () “在寫數(shù)學(xué)?!?/br> “我說嘛,成績好不光看腦子,就算是你也得學(xué)到這么晚。啊說正事兒?!闭砍o他遞煙,“顏家遙說你會抽,他跟我說你住這里。” “顏家遙?”徐靜承接過煙。 “他明天、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請假,之后也可能還請,我想跟你說一聲?!?/br> “跟我?我跟他已經(jīng)不是一個班了?!?/br> “我知道?!?/br> “而且,”徐靜承攤手笑,“我又不是班主任,又不能給你準(zhǔn)假。” “我知道、我知道?!闭砍蛔↑c頭,不知道要怎么講。 “他怎么了?” “他沒怎么?!?/br> 徐靜承盯著他,“明天有大事發(fā)生嗎?” “有可能。也不是大事吧。”湛超撇嘴,煞有介事:“地球會好好的?!?/br> “有什么事要拖我下水嗎?” () “不是不是,不是,跟你沒關(guān)系,不會拖你下水?!?/br> “如果需要我,我會幫你告假,其他的我會說不知道,這樣可以嗎?” 湛超抱拳:“謝謝你!哇,你做我班委的時候我居然沒有好好珍惜你?!?/br> “你也要請假不來嗎?”徐靜承笑:“你說話思維,很奇特?!?/br> () “我也不來。” 徐靜承點頭,朝里走到蔭蔽的消防栓邊扭頭看他,湛超恍然笑笑,抹了汗去掏打火機(jī)。徐靜承抿火時偏斜頭,在他敞開的衣領(lǐng)里也發(fā)現(xiàn)了流氓、靡麗、燃燒著的紅印。 湛超蹦下樓,外套朝后鼓。他看看顏家遙背倚燈柱正仰頭放空看天,沒有星,月亮在云中模糊一團(tuán),云反倒層次分明,被照亮出通透的質(zhì)地。湛超坐到他一旁的高石臺上,默不作聲晃腿。逾刻鼻梁親密地貼到他后頸上嗅味道。睡意朦朧的夜里就很適合貍貓換太子,“香妃娘娘變成蝴蝶飛走了”;或者鬼鬼祟祟在跳上屋檐,摸索潛行。第二天到來,別人突然就找不到你了。 () 逃離前,湛超藏好了摩托,匆忙回租房拿了錢、手機(jī)、套子,帶了兩件長大衣。 () 火車站九七年新修,重塑鋼骨做成了金字塔形,鑲了碧藍(lán)玻璃窗。湛超看塔頂巨鐘的走針正指向夜十二點。車站人不算很多,窗口燈色慘淡,售票員盯著大頭機(jī)問去哪兒。去哪里。對啊去哪兒。湛超想問顏家遙,逾秒又為此到羞愧。這顯然不該是個問題,他只要跟著自己走就好。 顏家遙坐在空曠候車廳的塑料椅上,煙味蓄積到一定密度眼前像有霧。他拿過湛超手掌舒張至最大長寬蓋上自己面頰,鼻息在他指縫里穿梭。湛超在他唇上吻了吻。 售票員眼皮垂垂很想睡,“去哪里?” 湛超說:“兩張去,呃、休寧?!眲偪磿r刻表上有這么個地方。 兩張淡粉色鋪底的軟紙票,顏家遙捏在手里反復(fù)看。道途不明,終點到南寧。 車快進(jìn)站能檢票了,票被剪去一角,過閘機(jī),稀落幾個拎行李的人,乍然出到空闊月臺,風(fēng)跟夜落下來,好像出了結(jié)界。月臺燈下锃亮兩頭黢黑,不看指引牌很難分清起始。裹大衣的地勤吹哨舉小紅旗,鳴笛一長聲,湛超整個兒抱住顏家遙扽他到警戒線外。風(fēng)勢隨車來,車窗橫移,窗內(nèi)幾張疲沓臉跟月臺上人對視后目光錯開,是彼此不喜不憎的陌生人。顏家遙看某窗某眼鏡男看了過來,眼紋深拖入眼底;他眨眨眼,車已停穩(wěn)了,乘務(wù)出來放踏板。進(jìn)出的人互相擠,他側(cè)頭哈汽,把吻印在湛超臉上。 車上嘈雜,瓜子殼摻橘子碎皮散滿地,各類氣味混合一處又層次分明,焦油味接連酸餿,縷縷不絕熏人眼。兩人在散落的背包跟皮鞋里找到了座兒,挨窗的連位,邊上女士正以羅丹思想者之姿閉眼休憩,對座三人則睡相猙獰,之一將頭**結(jié)垢的椅背白罩。顏家遙摘書包時碰翻了小桌上的龍津空罐,之一驚動,從白罩里拔出臉,濁黃眼底面色烏青,儼然個酒精容器。他咂嘴換了個姿勢,復(fù)又睡時喃說:個*車也不關(guān)燈。 慢硬座確實不關(guān)燈。窗子被乘務(wù)要求關(guān)閉,看過去模糊不清,是自己臉。 “走了?!鳖伡疫b說。湛超以為有所指,車廂振顫有微弱的失重感,才知道他說的是車走了。只是在合九線上向南,但心里覺得天亮就能看見瓊州海峽。瓊海其實還不算什么遠(yuǎn),高一學(xué)世界地理,地球至南城市是烏斯懷亞,氣質(zhì)夢幻,紅紺兩色的尖頂木屋依傍著皚皚雪山。又一想到世界巨大,這輩子可能去不到這個地方了,就心生絕望。 () 開始有點沒話講,好像還沒回神。乘務(wù)來過,湛超買了份省地圖和一包糖。糖是俄羅斯的水果什錦,湛超剝開紙衣把一粒水紅色的糖球塞顏家遙嘴里,自己在包里扒拉出本硬殼子小說集,沒怎么翻過裝著只是為配重,打開,讀,屁字兒沒看進(jìn)去。 顏家遙正用隨聲聽播磁帶,說:“要幾個小時?” 依據(jù)相對論,慢車硬座乃文火煸豬油,不坐你不知道。湛超說:“四個小時左右,到的時候天可能就快亮了。” “能不能聞到怪味?”酸中帶咸咸中冒餿餿里一絲魚腥。 () 湛超腳尖滑向酒精容器的臭皮鞋,聳鼻子喃:“何止怪,這*鞋殺人不見血,我老家醬缸六月天漚得那股味兒,天哪,再說我要吐了?!?/br> () 顏家遙笑,覺得他可愛,手堵向他人中,“我來救你?!弊约罕环试黼缛胛读?。 眼下想調(diào)情,不合適,陌生人互相傾軋私密線,都是被馱著撒在路上的臭咸魚,脫了鞋,喝一點,誰跟誰都能攀上話??梢呀?jīng)到這一步了,湛超誰也不在乎,很快用一件長衣把兩人蒙上,硬是搭了個“單間兒”。長衣包著溶氧不足,顏家遙氣息濕重,說你想干嘛。湛超使勁親他臉,惡聲說我還能干嘛,挨過去拱他。簡直昏君的眠床帷帳!時間不單緩慢,更是粘滯了。 想睡又睡不了,怎么都違背人體工學(xué)。車軌擦碰聲不絕。顏家遙倚靠他肩,突然問:“你是不是經(jīng)常坐火車?” “哪有?!闭砍瑪?shù):“就兩,呃,三次?” () “我第二次?!?/br> “難受吧?我應(yīng)該買軟臥的,喏,靠著我吧?!?/br> “瘋了買軟臥。”又問:“飛機(jī)呢,幾次?我還沒坐過?!?/br> () “也沒幾次,我坐會耳朵痛?!?/br> () “不嚇人嗎?”我覺得嚇人,要掉了呢?你沒翅膀。 “有點誒,你想,飛機(jī)要半道出毛病跑都跑不了。輪渡還好,保命幾率大,你看露絲?就扛著沒死?!彼麄z一起看了《泰坦尼克號》的碟,直恨,靠啊海洋之心就他媽扔了?湛超講:“其實每次火車進(jìn)站,我都盯著車頭看,我想看這趟駕駛員長什么樣。” () 是的,這么長長長一條車迎來往送無數(shù)人,駕駛員擠在小艙里不露面,成了最神秘又最厚重的角色。會不會是無人駕駛呀?顏家遙:“你這么一說——” 湛超掀了衣服,握住他手腕,“走?!?/br> () 這一剎帶圣光,銘刻住了,以致之后和他分離的漫長時間里,無數(shù)次淹沒在困境中,自己抱頭沉潛,都盼著被再次握住手腕,聽一聲脫略的“走”。 鉆進(jìn)臥鋪廂,燈是早熄了。一側(cè)是混居的窄床,呼嚕分聲部,也有嬰泣;另側(cè)是小窗,簾子有的沒拉,外部便清明可見。味道同樣怪,湛超私以為共和國男人腳臭濃縮之后可在未來被研發(fā)做武器用以保衛(wèi)南海,血他媽百戰(zhàn)不殆。 顏家遙揪著他褲帶,“不會給乘警逮到吧?把我們當(dāng)扒手?!?/br> “然后把我們?nèi)映鋈??!?/br> “然后睡田里?!?/br> 兩人是夾層里相黏的灰鼠,車不時晃,或過彎,如走兩端吊起的獨木。顏家遙從后腦頂起昏眩感。比公交跟出租,火車還算穩(wěn)的,又沒有汽油味,昏眩感更接近被手搖散一顆蛋吧。他意志斷層儼然無處可去。他就是露絲了,委屈疲倦地?fù)钢砍@片輕木板。低頭害怕踩到他腳跟,他說靠!走慢點。 () 穿過六截車廂,“探險”收局。眼前是棺材蓋木一般大的門,寫了禁入公告,方格窗臟死個人。兩人去看。好封閉一小間,好大的喝茶缸,三只對講機(jī)。他禿了,蠻肥的,要憋尿嗎?寂不寂寞一個人?會跟女乘務(wù)搞婚外情嗎?替他想些隱秘、無聊的尷尬。 司機(jī)尊容得見,兩人決定速撤,不說扔出去了,盤查一頓也夠嗆。經(jīng)過車門時,發(fā)覺車已晃且到曠野了。湛超停住,**地用食指夾了兩根煙,“抽嗎?” () 湛超記得他初二女同桌愛木村拓哉,木村演了個吐煙圈耍蝴蝶刀的壞崽,她就問他會不會。當(dāng)然不會咯誰會啊又不是地痞。但那時候腦子有病,明明不愛她,卻覺得不能取悅異性就是可恥的。為此他苦練,廢掉他爸好幾包軟如意,千次只成一次。彼時他看白色細(xì)圈在燈下遲慢彌散,自己飄飄然就像縷煙?,F(xiàn)在也是這樣,沒決定下車再去哪里,飄飄然夢游。他看車外物件被扯長,不免有奇想,晝的闊野入夜變成巨大海面,波上駐有異獸吞吃人類的夢。這一晚再不會有了。 () 湛超抬高下巴吐煙圈,很輕易就成了。顏家遙癡望他喉結(jié)翻動,說:“你就是這樣子,隨便就把我迷住了?!焙孟袷切≌f里,深宵“我”伏案寫在田字格上的剖白。 湛超好不可思議,消化了很久,露出受寵的赧然表情,說:“我還以為是我太纏你了。怎么可能?明明是你,一下迷住我?!?/br> “那我們不就都一樣嗎?” () 他們擠進(jìn)角落,撲到一起慌亂地?fù)肀?、接吻,互相都要愛死了。顏家遙緊抓著褲帶呻吟,那里**地吞著湛超的手指,爽得眼里蒙了一層淚水。 湛超明白,其實他們是不一樣的?;氐阶?,他覺得累,就枕著顏家遙膝蓋睡了一覺,很淺但依然有夢。夢有點金庸,夢里王朝傾覆他是飄蓬浪客,一身至精刀法好瀟灑,他接了賞金去殺誰,悠哉騎了只綠色大葫蘆去的,人都沒見呢,葫蘆半途發(fā)癲偏離官道照死蹦跳,墜崖后逾秒就打挺騰空飛蓬萊了。媽的,引力都沒了——媽的都騎上葫蘆了,還想牛頓的事呢。 () () 出站時,下冷雨,站背頁有山。天一兜濃灰漿,雨也是絲絲的重鉛色。湛超睡得不爽,揉眼打噴嚏,顏家遙朝他脖頸里吹氣。客車也好火車也罷,轉(zhuǎn)乘總要等天亮。兩人在客運站旁找了家飯館。南方館子通常三餐都做,倘若你作怪,非要吃他單子上沒有的某菜,老板看眼后廚,“也能做”。這家館子很小,老板惺忪睡眼嚇一跳:“喲,吃要等耶,剛開火。剛下車?”他門邊的光明爐上座著碩大鋼精鍋,里頭白湯微沸潽著煙。 小館子內(nèi)部精裝過的,幾只木桌脫漆但潔凈,墻上防潮貼了印花的油紙,拐角供了陶朱公,壁龕旁有只小電視。點了餛飩和rou湯粉。老板齁瘦,眼白多,送了碟茶干跟秤管糖。飴麻的糖很松脆,內(nèi)部有氣孔。湛超咬住一截兒意外吹出了哨音,催人尿下。老板在里間沖洗燙粉的笊籬,隔著玻窗,說什么鳥叫? 湛超齜牙,趕緊把糖嚼了充楞:“什么?” () “你們學(xué)生呀?” () 顏家遙說:“不是?!闭砍谧雷拥紫?lián)纤中摹?/br> “不是?看著好小,你們還背個書包?!?/br> 湛超說:“真不是?!?/br> “剛參加工作?” () 湛超:“不是?!?/br> “也不是?” () “我們,嗯,是搞田野研究的。” () “什么?研究什么?玄玄的聽著還?!崩习邃谭蹱C配菜,“吃不吃辣?我用四川的海椒,海椒比較頂哦,怕你們辣得跳?!?/br> 顏家遙嘗了片耐嚼的茶干。這個小縣城好清靜,靜得像有鬼,荒涼且珍貴。雨滴滴直落沒有聲的,煤球爐燒得嗶嗶剝剝。他看鍋汽飄升,天色淺了點,鳥開始咕咕叫。嘴里的茶干嚼成粉渣,就帶點黃冰糖的回甘,皖人真的很會做豆制品。聽老板打了個哈欠,講等下附近開早集。桌子底下,湛超指甲刮過他干燥的掌紋,又痛又癢。他還是想冷靜一點、理智一點,于是自問,你現(xiàn)在在干什么?也立刻自答:“不干什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