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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嘉年華在線閱讀 - 第18章

第18章

    出發(fā)去深圳前,岑雪提出去買一身新衣服。岑遙在電話里微詫,隨即說:“那好,那晚上去接你,我們?nèi)トf達(dá)買。”

    關(guān)于買衣服,岑遙跟她之間全是說不破的難堪。

    他07在中山,6月在沙溪鎮(zhèn)牽頭了牛仔制衣廠,8月帶著兩萬塊的貨回來皖中。就是個十分十分普通的團(tuán)聚。家寶讀高中,遠(yuǎn)看像男孩。她噙著兩汪淚喊姓岑的,不許走了!岑遙揩過她下瞼,又?jǐn)Q她臉rou,“喊我什么?”再抱住她。岑雪就只是默默地沒什么話。你懷疑她把整個農(nóng)貿(mào)市場搬來了,燒起老雞湯、豬筒骨、黃羊rou、基圍蝦,鮮時蔬淤滿水槽。油腥水汽蒸騰開,她倉惶似地淹進(jìn)廚房里亂轉(zhuǎn),砰,就碎了一只吊鍋。岑遙蹲下拾殘片,岑雪目光釘在他棱聳如刀的鎖骨上,一句話滾三滾,抖出來,怎么瘦成這個鬼樣子?集裝的牛仔填滿半只屋,有微苦的藥水味。岑遙問:“那個圣經(jīng)是你的?桌子上的?!贬┱Q?,“哦,沒事翻翻?!?/br>
    “你信這個了?”有點(diǎn)鄙夷,有點(diǎn)取笑,有點(diǎn)憐惜。

    “算信過吧?!?/br>
    “算信過?”

    “早禱告晚禱告,干什么也要禱告,跑教堂,哪有空?還不讓吃血。其實(shí)搞錯了,說一兩活血抵半斤死rou。血怎么了?搞例假也是罪?沒意思?!贬┌阎窨甏吝M(jìn)糯爛爛的雞皮里,轉(zhuǎn)小火,“有一點(diǎn)什么就說撒旦搗亂。我講主跟撒旦都不是閑命。哪里有那么多閑時間?哦,我們?nèi)豪?,有個住廬陽的,六十多離休,公交上拉著人叫她信教,結(jié)果人家報警給她給拘了兩天,還罰款。你讓主救她?還不得聽老警的?!?/br>
    岑遙用布搌凈湯水,笑了一聲。又聽她說:“我不禱了,你也沒病沒災(zāi)飛回來了。我禱什么還禱?就這樣吧?!薄詾橐呀?jīng)接近關(guān)系里最難得的和而不同或彼此罔顧了。

    “我出去住?!贬b說,“房子租好了。”

    “怎么?要逃?!贬╊澲a肌下碘鹽。她說:“大寶,我是哪里對不起你過?”

    結(jié)果一切又如即時的裝扮,是租借的婚紗、賓利,是穿戴一次就收起的西服,殘羹冷炙和淤腫,才是離席入夜后的實(shí)質(zhì)。岑遙舀湯吃飯,青花的大碟小盤,幾乎照亮一間屋;岑雪洗手,去換他帶回的那件杭嘉湖真絲裙。兩人其實(shí)是最最不在意吃與穿的。逾刻岑雪出房門,掌在衣與肌骨間闊綽的空隙處按。這衣服于她就像鹽堿地上開煙花,上面越盛大,下面越破敗。她嘴里反復(fù)囁嚅著“太大了太艷了穿不出去啊”。湯其實(shí)咸得有點(diǎn)發(fā)苦了,筷子在盤碟間游移,一抖,兩抖,岑遙瞬間被巨大如濤的沮喪淹沒。

    傍晚打了輛出租,沿蕪湖路開,兩側(cè)排開傘蓋舒張的法桐。

    “咦,老七中是不是要拆了?”岑雪突然將身體傾過岑遙膝蓋,指窗外。

    岑遙一度厭倦過她長辮上動輒襲來的香波味,現(xiàn)在覺得她其實(shí)沒什么重量,“新校區(qū)搬去濱湖吧,說是四十六中遷過來?!?/br>
    “那七中小孩上學(xué)不是很遠(yuǎn)?”

    岑遙笑,“你以為還是我上學(xué)那會?都在新城區(qū)買房子,幾年一過,這里成破落地。”

    “也是?!贬┖茈y得地,縮進(jìn)上唇噘出下唇,微聳肩,做了個俏皮的動作。

    她摸煙盒,岑遙喝止:“別抽?!敝杆緳C(jī)。

    反正是永遠(yuǎn)搞不清大商場哪來那股味兒的。有說空調(diào)味,有說裝修味,都不全然對,總結(jié)下來是復(fù)合的人味。自己在逼仄的空間里待久了,乍見明凈闊大的商場,瞬間有暴露感、空曠感,地面似乎下沉而去。攢燈疲勞地全天照明過度,一看自己,嘖,鞋的泥跡,褲子褶紋,t恤褪色,黯淡發(fā)黃的皮膚,全照出來了,并纖細(xì)無遺地映照進(jìn)地磚、玻柜,他人眼瞳,所有的反光處。岑遙插兜盡量將自己縮小,手臂一痛,回頭看見岑雪揪住他一塊皮膚,整個人也偎傍過來。窘狀與窘狀相加,其實(shí)是窘狀乘二不會相減,但好像唯有這樣,彼此才會安然一點(diǎn)。

    坐扶梯上了二樓,岑雪箭步進(jìn)了“哥弟”,快到幾乎有“哧”的一聲。其行為之不可思議,不啻顏家寶涂脂抹粉。岑遙張嘴喊了聲“媽”,一頓,突然為她的急迫而感到難過。

    導(dǎo)購有點(diǎn)迷茫:咦,很想買的樣子,又不像真的會消費(fèi)的打扮呢?

    岑遙朝她笑,“我們自己看,謝謝你喔?!?/br>
    基本是秋季新裝了。稍大的牌子成衣顏色以煙灰、淺藍(lán)、枯葉黃為主,版型不緊張,盡量在身體脂質(zhì)豐腴處多放一寸空間,不給曲線,給點(diǎn)適意,很適合安全感稀薄的人整個兒松懈進(jìn)去。岑遙做這行的,檔次雖然不一致,但去過很多制布成衣廠,上手一捻衣衽后比對報價,值不值坑不坑,心水基本就清了。但有時候買東西,根本就不是“值不值”能衡量的,有很多心理因素的。岑雪次第扯出來,瞭上兩眼,去翻價牌,幾次小嘆一口氣,又掖回去。岑遙就笑:“試唄,好看就買,又不是多貴得離譜?!?/br>
    “主要,我在想,”岑雪又抽了件polo衫,淡藍(lán)條紋,奶白色翻領(lǐng),“穿一次可能就不穿了。是不是有點(diǎn)浪費(fèi)?”

    岑遙看著她手背上暴起青筋,“又不是壽衣干嘛不穿。”伸手奪過那件polo衫,往她肩線上一貼比,“m號差不多,這版型小,我覺得挺精神的?!睕_導(dǎo)購:“美女,試這件。”

    “哎,我不愛穿帶領(lǐng)——”導(dǎo)購摘了衣架,說這邊請,岑雪又抿嘴:“好謝謝謝謝?!北煌七M(jìn)了試衣間。

    岑遙坐在皮沙發(fā)上等,看手心,胃又有點(diǎn)痛。他舌尖泛起淡苦。早上湛超煮了鍋粥,沙參片撒得稍多。他想,他媽這半生都沒有機(jī)會被人庇護(hù),沒有做決策的可能,由此能把“自我”放得大一些。而湛超好像在樂此不疲地做這件事。兩廂比較,自己實(shí)在有點(diǎn)幸運(yùn),并且不知趣。

    岑雪拉開簾,小小聲:“家遙?!?/br>
    “誰家遙?”岑遙看去,“不錯啊,合身。”

    服裝店總是很聰明的,碩大試衣鏡微微后傾依墻,軀干不自覺被延長一寸;燈選了偏近落日天光的淡黃,又不晦暗,照在臉上像薄淡涂了釉質(zhì),削抹了紋裂、暗瘢、濁穢。一拉一抹,人竟像年輕了十歲,你以為是衣服的功勞。安紡老屋擱不下一面試衣鏡,岑雪幾乎多年不這樣打量全身。也許一直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衰萎的癟老太太,突然有如此煥奕的面貌,陌生與畏怯對半,更有羞臊與惘然。導(dǎo)購露八顆齒,連連稱好?!斑@、這。”岑雪在鏡子前跳恰恰,進(jìn)一步,退半步,轉(zhuǎn)一圈,回半圈,“像嗎?像我這個年紀(jì)穿得嗎?”她臉上笑容發(fā)僵,后頸泛起少女的紅。

    岑遙緊緊閉了下眼,才過去打量,“挺洋氣啊,真的,再找個退休老干部搞夕陽戀也不成問題?!?/br>
    岑雪鑿他一拳。又低頭,說:“應(yīng)該......再配個九分褲吧?鞋子也不對?!倍宥迥_。

    “有?!睂?dǎo)購?fù)蝗桓呗?,手迎去另?cè)衣架,“這邊都是當(dāng)季的,您都可以試試看?!?/br>
    岑雪望著鏡子里的岑遙,做口型:“可以喔?”輕盈明快,從未有過。

    岑遙挑眉以表肯定,逾刻見她望穿一切,到了一個無人抵入的時空維度,有失神的樣子。很難說那里溫不溫暖、有無天光雨露。她摸上翻領(lǐng),“79年的時候,我第一次見你爸,他是工廠工人,會寫詩,我剛從農(nóng)村上來。我找你姥姥要錢買了匹新布,做了一件豆綠色褂子,也是有個yingying的領(lǐng)子,扎得我有點(diǎn)痛。”岑遙想讓她不要說了。“家遙,我等下再去買支口紅,好不好?”她用兩指撐開眉心的溝壑。也沒辦法再怪她喊錯了。

    岑遙背過身,導(dǎo)購“啊”一聲要驚異地張口問話,他比禁聲,手背擦過眼。

    “買唄?!毖柿艘豢?,又說:“好啊。”

    湛超堵在了紅星路,車?yán)锓拧秎ike a rolling stone》。到家近九點(diǎn),房間沒有開燈。他換鞋靠近浴室,門里有光,和嘩啦啦的水聲。敲了兩下。里頭悶聲,“干嘛?”

    “撒尿?!?/br>
    “憋著?!?/br>
    “哎喂喂,膀/胱要炸了,救命吶!”

    不多時,“那你進(jìn)吧?!?/br>
    房子裝修是田園美式,廁所也沒落下,房型如此舊,居然還擺了只小浴缸。缸容升大約三百,岑遙規(guī)定如若無要緊事,嚴(yán)禁使用,誰用誰繳水電費(fèi)。可洗澡能有什么要緊不要緊呢?湛超進(jìn)門,見他肩膀以下整個兒泡進(jìn)水里,臉上水溶溶,鼻溝紋路走勢朝下,儼然過勞的疲態(tài)。他睜眼又閉上,仰上浴缸檐。湛超站定,掏鳥,不出水聲。

    “不炸了么?”岑遙笑,“尿啊倒是?!编茏炀蛧u出一段旋律。

    湛超掖回鳥,“還有點(diǎn)兒、羞羞。”

    岑遙身體還是白潔的,因瘦而無逼近中年的衰態(tài)。非要說比十八歲的,青雉而滿蘊(yùn)生機(jī),幾乎刺破一塊皮膚就汩汩有汁液流淌的那具,變化就在頸子上有了兩圈環(huán)繞的細(xì)紋。很難避免,港島的不老美人多是在這里露了光陰的馬腳。但他在眼前,湛超仍然感覺生動,跟久別過沒關(guān)系,就只是非常單純地、持續(xù)地,喜歡著他的身體,雖然不像十八歲那樣欠自制,但也很難得了。感情沒有熏干質(zhì)變,依然就是夾帶著豐饒性/欲的本來面目。湛超有點(diǎn)心動,過去拂他深凹的鎖骨窩。

    “洗手了嗎就摸?”岑遙依然閉著眼,“幫我洗下頭?!?/br>
    “什么?”

    “幫我洗下頭?!甭曇舻推较氯バ?。

    湛超忙點(diǎn)頭,“好!”

    他今天又花出去小三千塊,且是rou包子打狗。上個月老劉頭被逮那事不算小,扣車扣證,運(yùn)管罰他三萬。他去客管辦公樓下跪遭冷拒,腦子一熱,爬上四樓作勢要跳,警車消防一字排開,百多號仰頭圍觀。最后被從五樓飛下的消防員一腳蹬進(jìn)了屋里。中度腦震蕩,斷了兩根肋。他老婆哭嚎之悲憤用力,手竟不自覺就把錢遞上了,還要反復(fù)安慰她說,沒事的,小坎子。他很明白自己已經(jīng)沒有能力去輕易憫惻了,物與心變了比重,情感質(zhì)地也不再如陶土而動輒柔融,想想,有無數(shù)理由說服自己冷情。但總有個小人在喊:我的三十歲還不錯,我也沒變。灑脫一點(diǎn)喔。

    這些話湛超沒法兒跟岑遙說,難堪、難堪,也是乘二不會相減。

    他光著上身,坐浴缸檐上。燈虛晃晃,水汽濛濛。他按著岑遙脊骨,將蓮蓬頭對準(zhǔn)他堆積乳沫的耳側(cè)。聽他吸氣,“嘶?!?/br>
    “嗯?”關(guān)了水,掰他下頜,“迷眼了?我看。”

    “嘶,好辣。”手背在瞼處蹭.

    “別揉了!”湛超從浴缸里鞠起一小捧,淅瀝瀝淋下去,“閉一會兒再睜?!?/br>
    岑遙就只能感受眼蓋上的一片陰影,“票幫我取了嗎?”

    “嗯。明天下午,傍晚到寶安?!闭砍f,“三張經(jīng)濟(jì)艙。深圳反正還很濕熱,傘帶著,也不用穿多少衣服?!?/br>
    “你不用陪我?!贬b眼皮顫顫顫,仍然酸痛,“啊這么辣我愣他三!什么牌子???”

    “我有幾個原來劇組的朋友,在羅湖混。”湛超又鞠一捧,“不是單純陪你,見見他們。清揚(yáng)的啊,你自己買的。薄荷的吧?去屑那個,不辣才怪咧?!?/br>
    須臾沉默。岑遙說:“那如果我想打他,你就能來鎖我了。因?yàn)樗俏野郑乙啦换盍?,我還真不能把他怎么樣。我感覺我媽居然一點(diǎn)都不恨他了。怎么回事???小寶也不會恨他。他走的時候她還很小??赡芏加洸坏昧?。怎么這樣?搞得就跟只有我在斤斤計較一樣。我是男的誒,那我是不是......你在我就安心一點(diǎn),好像更知道該怎么做。”

    湛超抹掉他兩道痕,“睜吧?!彼隙ú粫姓J(rèn)是眼淚的。就逗他。憂心轉(zhuǎn)更悲道:“紫薇,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我就是你的拐杖。”

    岑遙“哧”一聲笑,戳他肚臍眼。又問:“你還跟以前一樣,會覺得我有點(diǎn)可憐嗎?”

    “沒有啊。”

    岑遙手覆蓋他的眼,“那別這樣看我?!?/br>
    湛超捉過他手腕在掌心啄了下。兩人偎在浴缸一端,不是共浴,依然顯得繾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