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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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年五中名不見經(jīng)傳,唯一支排球校隊(duì)屢屢獲獎。校隊(duì)有隊(duì)訓(xùn)、小賽,基本安排在每周五放學(xué)。多賊?絕不耽誤你上課的功夫。 湛超童年陪他媽看昭和日劇,提排球,想的要么“晴空霹靂”,要么“幻影旋風(fēng)”,以為運(yùn)動員姑娘都跟小鹿純子似的敏黠颯爽。到88年看漢城奧運(yùn),國排對蘇聯(lián),他才明白一彪人馬高峻如墻,個個臂力超群,輕易別招惹。 后來無意聽說,顏家遙竟是校隊(duì)一員,司二傳。 湛家房子在廬陽,離五中約半小時自行車程,需過一彎赤闌橋;早年分房,離休干部偏愛四層樓房,湛春成高瞻遠(yuǎn)矚,指明要個背靜的獨(dú)幢,帶前庭;他喜做鳥籠,但不伺鳥,架著花鏡曲眼一宿,就為編只藤條的籠門;他在舒城事處級正職,一顆紅心,藏有整柜馬列毛選,與一匣河北梆子磁帶;閑了也習(xí)墨,托人做了廣敞一只酸棗長案。湛超搬來皖中念書,長案順理成章作他書桌,浮頭日漸堆上教輔、紙筆、小玩意兒,硬是平地起群山。湛超在山里東摸西摸,作業(yè)鋪開不著急寫,少時沖陽臺喊:“爺爺?” “哎?!闭看撼烧凉矘洌侵陾d子,開花香四鄰,“問我沒用,你那些題我也不會做?!?/br> “哎不是。”湛超直笑,“是問你,我們家儲物柜里原來不是有只舊排球嗎?” “是呀。那還蘭華牌的呢!當(dāng)年上海買的?!?/br> “擱哪兒呢?” “早讓你奶扔啦!說個爛皮球占場子。想玩兒???買新的,爺爺給錢?!?/br> 隔天周五。五中六月剛渡走一批考生,達(dá)線率無奇,唯獨(dú)有個智商拔萃學(xué)理的,總分近六百六,一枝獨(dú)秀,庸中佼佼,錄取去南開。而今他是取了真經(jīng)的唐三藏,五中顛顛請他回來做講座。安排在上午第四節(jié)課,高一各班抽二十人,其本質(zhì)上是場寒門貴子的訴苦兼勵志,年紀(jì)主任要求務(wù)必把小禮堂坐滿。 孫迎春辦事不急,尊奉老子,總讓人以為她是遭大學(xué)解聘才下放來高中任教。她提前十分鐘匆匆來,食指一劃,“就一四組去,帶著紙筆,徐靜承組織下紀(jì)律?!眹}噠又走。幾組歡喜幾組愁。徐靜承上了講臺,靦靦腆腆,“那好,安靜一下,一四組走廊集合?!?/br> 湛超屬四組,起身得不情不愿。他目光這頭發(fā)端,畫弧拋向?qū)?,見顏家遙也拿了紙筆起立,才心里快樂。二三組有錢越、賀磊,跟湛超玩得轉(zhuǎn),彼此既是球友,更是同追羅森《風(fēng)姿物語》的書友。瞥見他有雞賊笑貌,人皆不爽,賀磊把橡皮切成小粒兒朝他頭上丟,“日!快活死你個不上數(shù)學(xué)課的!”湛超閃轉(zhuǎn)騰挪。 錯,他是挺快活,可不單是這個。 走廊上列隊(duì),湛超居尾梢,昂脖子帶踮腳。他眼珠子朝前數(shù),次第是馬尾、方寸、馬尾、平頂、板寸、顏家遙,到他就盯準(zhǔn)不動,圍著亂繞,行徑雷同蒼蠅覬覦著塊兒潰熟的蜜瓜。他今天穿白,運(yùn)動服樣式,什么牌子?好襯人,袖子長了,四根半截的指頭冒頭。還拎著鋼杯呢,是能多渴?聽講座還帶。喲扭頭了cao!喲沒看見我。嚇毀了cao。 魯猴子拿筆輕戳他后脊背,“超哥,你這、瞟誰呢?”略去了“擠眉弄眼”。 湛超視線游移去對過白樓,“沒誰??达L(fēng)景。” 魯猴子心哂:就,這爛樹破樓? 全班晚到,依次眾目睽睽進(jìn)門。主任黑了面孔,“坐一二排,加快速度!”話筒噴嘯音,座下嘩笑。位子實(shí)則隨機(jī),純粹按關(guān)系好賴來。“哎去哪兒?”魯猴子一揪朝前竄的湛超,“我往前坐,聽得清楚。”他揮開他趨前。這吹得什么小南風(fēng)?魯猴子微詫:“你不是來睡覺的?。?!”湛超聳眉:“廢話,南開誒,周總理母校。” 魯猴子又哂:秦始皇母校你也未必在乎呀! 湛超挨顏家遙落座。板凳吱呀,他聞見極輕一絲皂香。他想寒暄,苦于欠酬酢類實(shí)踐,張口無話,一捋寸頭,只憋出句皺癟癟的:“嗨?!蔽瘜?shí)屬搭訕之下三路。 顏家遙看他,遞筆,問:“沒帶?” 湛超轉(zhuǎn)手里的派克,“誰說的?喏?!?/br> 又遞紙,“沒帶紙?” “也有?!痹诳诖?。湛超笑,“哎誰會真拿紙記?。俊?/br> 再無交談。小禮堂飄窗總閉著,窗外季秋,晃有樹影。湛超手杵下巴頜,身體微傾向左,皂香復(fù)又來,縈繞心臆,隨后漫竄。他時危坐時斜倚,像怎么都不順意。 講座搞得蠻隆重,論資排輩,前排四個塔尖兒領(lǐng)導(dǎo),自個一副憂國的愁容。主任嘚啵嘚,約拋磚十分鐘,才引出“玉”。 這人姓葛,單字宇,高眉棱下是副玳瑁色的厚片鏡,湛超覺著他像爺爺書柜里,那個“貌奇古”的廢名。穿衣像他盡力了,不多合體,能維持這場講座的體面即可。學(xué)生定規(guī)鼓掌,聲如潮,他報(bào)以謙謝之微笑,展開稿紙,朗聲而不徐不疾。真尊重他的其實(shí)不多,多鄙夷不屑——上南開你也未必就成人上人。 據(jù)葛宇自己描述,他身世曲折卻不離奇,父親早亡,貧家病母,累累負(fù)債,所歷坎坷非片字只言可盡述。及至高一,又借住親戚家,寄人檐下仰人鼻息,所遭白眼也非常人所能及。種種,種種,稿紙嘩嘩翻過去兩頁。也不知稿子給誰潤過筆,他行文不假修辭,少疾呼與控訴,白卻深,輔以他恰切的語速,聽著誠摯、適耳。座下漸漸真肅靜下來。 他又轉(zhuǎn)談三年奮斗,也不稀奇,即苦讀且無限持續(xù)。詳說到有次鬧病,痛處居右腹,必定闌尾炎,不想看,熬到汗糊了眼睛看不清字跡,寫給親戚一張白條,才拿錢去了醫(yī)院。又因急著出院,手術(shù)創(chuàng)口幾次漉水,瘢痕現(xiàn)如一截兒風(fēng)干蚯蚓。少間,安靜中又有唏噓聲。 翻至最后一頁,他脊背挺得極直,說: “成功從來都是偶然,你不必去仇恨聰明人的從容。我無意將摔打后的經(jīng)驗(yàn)傳遞給任何人,不否認(rèn),我自卑孤僻,也不否認(rèn),我仍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同樣我更不認(rèn)為自己已成功,未來四年本科,六年研博,我也有可能夭折在半途,但如你們所見,我不欠缺折磨自己的勇氣。比起榮耀,我更需財(cái)富;于是比起你敬畏我,我更愿你遠(yuǎn)離我。” 話到這里,已經(jīng)很他媽的混賬了。 “代價我已付過,我不必感戴或頂禮任何人。我只愧對我的母親,她也愧對我?!?/br> 領(lǐng)導(dǎo)接耳,底下嘈嘈。 他又說:“我的故事如此普通,聽完了,那就回去,你還要繼續(xù)讀書。我已將三年的筆記裝訂成冊,有意購買者,請會后私聊。無意了解我,那么恭喜,你日后輕易不會落入三流文人的圈套。今天禮堂的每一位同學(xué)老師,此刻我感恩你們的到來,”他抬頭,仍是謙謝笑容,“也請?jiān)徫遥院笪也粫浀媚銈?。畢竟郭小川說,在無限的時間的河流里,人生僅僅是微小又微小的波浪。最后,按規(guī)矩此致敬禮?!鄙罹狭艘还?/br> 嘩然后,禮堂一時掌聲雷動,甚至哨音迭起。顯然也有人不敢附和。 湛超恨不能上去給他獻(xiàn)花兒。心里京罵:丫這小子帥絕了我連環(huán)cao!又想,你也這么覺得嗎?我要看你。于是偏頭??辞鍏s心底轟然。 ——顏家遙直僵僵坐著,近右眼下瞼處,凝有一滴淚欲墜。他目光有顧盼趨勢,像他也不明白這淚的由來,正為此失措。他很在意別人怎么看他。還好只有湛超在看他。 99年秋,婁燁攜賈宏聲于影壇初放異光,《頤和園》仍是胚胎;湛超瞬息間憐他又焦郁,一時恨不能擁抱他,印上吻。禮堂掌聲漸熄。湛超后腦一塊皮膚熱脹并突突,他湊近朝他猛吹一口氣。顏家遙驚怔后閉眼,淚就滴落了。 他指腹揩去他面頰的水痕,問,“蟲子飛走了么?”顏家遙將濡濕的脆弱目光實(shí)實(shí)、準(zhǔn)準(zhǔn),拋向湛超。 99年秋,余虹也未能在日記中寫:“有一種東西,它會在某個夏天的夜晚像風(fēng)一樣突然襲來,讓你猝不及防,無法安寧,與你形影相隨,揮之不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能稱它為愛情?!彼餍圆⒉皇窍奶?,它還不易燃,只令湛超欣喜。 日暮下學(xué),湛超拒絕了賀磊,沉痛道:“你們打吧,我后補(bǔ)?!?/br> 錢越值日,搦根掃帚追他,“你他媽恨不能跟球過,后補(bǔ)個屁你后補(bǔ),說!是不是約小姑娘溜冰去?!是不是上回壽春的那個?!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魯猴子笑岔氣,捂著rou肚盆兒直嗷嗷。 湛超抱頭鼠竄,“是你的二姨奶。” 他溜去看排球隊(duì)小訓(xùn)。隔月說有友誼賽。真賽起來誰友誼? 誰也沒有買通過太陽,它照耀誰都不遺余力,像說,曬死你丫的??烧砍í?dú)覺著他是鍍了金。排球場外緣植樹,湛超在兩株泡桐間踱步,葉影鋪蓋一身,他意在佯裝說,我路過。他看他曲腿起跳,他邁步墊球,他舉臂攔網(wǎng),他踉蹌。別摔了!再踱再看,他額際濕了汗,他兩腋有水漬,他腕處通紅一片。不疼嗎?湛超是瘋了。他趍步靠近,離了葉影,離了泡桐,越了白線,近了紛亂湊促的腳步。誰心善,呼喊道,哎危險!躲遠(yuǎn)點(diǎn)!湛超執(zhí)意以昂然筆直之姿穿越球場。他心里竟祈禱:你砸我一下,疼了我也不怪你。神則說:喲這大傻子。恩準(zhǔn)。 對過有球飛來,顏家遙觸后脫手,又憑它瞄準(zhǔn)向后。聽砰。有人喊,壞了砸人了cao。再扭頭就見湛超坐地,有一注細(xì)細(xì)血流從他人中蜿蜒而下,“湛超!”拔腿奔去。 他喊我名字也好聽。湛超呈大字仰躺。身下土地微熱,他一揩鼻血,望準(zhǔn)十月的這片天。他想,等他來了,我就故意問,砸人請不請吃飯?你上次自己說要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