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jié)
之前田岳協(xié)助她完成了與各大族家主的談判,那段時間兩人接觸頻密,到底也處出幾分半真半假的交情,如今在私下里說話已隨意如老友。 云知意不清楚田岳在田家的圖謀中涉入多深,當下穩(wěn)住心神,佯裝沒好氣地笑著白他一眼,故意插科打諢:“你那滿眼羞答答欲說還休是什么意思?你當我是圖你財還是圖你色?” “那誰知道?”田岳低笑出聲,“若云大人需我回報錢財,可;但若要我獻身,那光雍丘一縣就不夠了。” “滾!”云知意倒也沒真著惱,只是笑斥,“能不能有點州府官員的穩(wěn)重?再這府衙之內(nèi)我可是你上官,再口沒遮攔,信不信風紀官馬上來判你二十杖?” 說話間,散值的鐘聲響起。 “那我也不怕,風紀官這會兒該散值了,”田岳笑著站起身來,“你是回望瀅山嗎?” “不回,我得去看看我爹娘。昨日旬會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云知意苦笑著搖搖頭站起來,認命嘆氣,“于公來說,確實是我爹疏忽大意。他為官多年,道理都明白的。只是我終究為人子女,再怎么也該回去勸慰幾句?!?/br> “那正好我與你同路,可否讓我蹭個馬車?”田岳與她并肩行出,邊走邊道,“霍大人今日稱病告假,我受同僚們的委托,要去霍宅探望?!?/br> 云知意不知霍奉卿這會兒是否在家,也拿不準田岳去登門探望有無別的目的,心中不免咯噔了一下。 但她又怕多說多錯,便笑笑:“走吧。” —— 雖兩人并不陌生,但在馬車上大眼瞪小眼也尷尬,于是田岳便笑笑說了樁與云知意有關的閑事。 午后常盈與云知意談完離開州牧府時,在前衙遇見織造督辦鄭敏之,兩人就聊了幾句。 鄭敏之聽說常盈剛從云知意那里出來,便看熱鬧不嫌事大地起哄,問常盈有沒有向當事人之一求證“霍奉卿今日告假是不是因為被云知意打腫了臉”的傳聞。 “……常大人捧腹大笑,說她問過你,你回她‘若我說他那臉是被我親腫的,你信嗎’?!碧镌勒f得自己噗嗤笑出聲。 云知意以指尖抵著眉心金箔,哭笑不得:“這常盈,一把年紀了,嘴還這么碎呢?!?/br> “常盈大人還不算嘴碎的,”田岳笑意更深,看向云知意的眼神里有憐憫,還有幾分幸災樂禍,“鄭敏之大人轉(zhuǎn)頭就對另幾位大人說,霍大人的臉不是被你打腫的,是親腫的?!?/br> 云知意哽得不行:“改天我得與風紀官們談談,這一個個閑得都開始造謠了。” 馬車照例停在巷口。 云知意和田岳一道往里走,最后在霍家門口駐足。田岳向霍家門房上的老仆說了身份與來意,老仆便趕忙進去通秉。 云知意很怕霍奉卿并沒有在家,為謹慎起見,便站在門口陪著田岳等候。 “我自行在這里等就好,”田岳指了指不遠處的言宅大門,“你不必陪我,先回吧?” 畢竟昨日旬會上云知意和霍奉卿才起了沖突,田岳怕這兩人今日一見面又掐起來。 云知意順口扯了個幌子:“我爹昨日被罰降職,我娘八成憋著氣在等我呢。我在這兒緩緩神平平心再回去?!?/br> —— 霍奉卿出來迎客,遠遠就見云知意和田岳在自家門口相談甚歡,心中隱隱一酸,登時就將步子邁得又急又重。 云知意一抬頭就瞧見他那副“綠云罩頂”的委屈樣,忍不住笑了笑。 因今日在家,他身著象牙白銀紋絹袍,束發(fā)也只用了素簡銀冠,全不似平日著官袍那般氣勢凌人,倒有幾分許久不見的柔軟書卷氣。 昨日卷宗在他面上劃過的那道小傷口已不明顯了,淺淺紅痕非但不損他“美色”,反倒平添了幾許惑人滋味。 云知意不著痕跡地錯開目光,忽然口干舌燥。若不是礙于田岳這立場不明的閑雜人等在場,她還當真有點……想親。 霍奉卿悒悒走到二人面前,不著痕跡地站到他倆中間,幽幽睨著云知意:“不知云大人蒞臨,有失遠迎。” 既霍奉卿當真在家,剩下的事便不需云知意再提心吊膽。 她繃住臉色,隨手指指隔壁言宅:“霍大人想多了,我只是路過。你們談,我這就告辭?!?/br> 語畢,舉步就走。 霍奉卿心不在焉地對田岳做出請的手勢:“難得小田大人蒞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不知小田大人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明明是熱切歡迎客人的一句寒暄套話,被他咬牙切齒地說出來,聽著怪瘆人的。 田岳抿了抿唇,與他并肩上了臺階,斜斜瞥向他:“今日州府內(nèi)起了個謠言,說霍大人被云大人親腫了臉。下官孤陋寡聞,就來看看是不是真的。” 霍奉卿周身一僵,默默扭頭看向云知意慢悠悠走向隔壁大門的背影,俊面倏地爆紅。 此刻他暫時無力思考那荒唐謠言是怎么來的,腦中只有一個聲音在說—— 無稽之談!明明她每次親我的時候,我腫的都不是臉,而是別的地方。 第七十八章 時節(jié)已悄然入秋,桂香馥郁四溢。 霍宅花園的涼亭外,有風搖動桂樹枝葉,一時間桂子紛紛如雨,在夕陽里爭相墜落。 霍奉卿領著田岳,二人并肩踏過漸被落桂覆蓋的碎石小徑,入涼亭內(nèi)落座。 家仆已在涼亭中擺好茶,石凳上也鋪了錦墊。二人相對落座,飲茶敘話。 田岳以盞蓋輕撇茶葉浮沫,唇角牽起淡淡笑?。骸跋鹿俳袢彰懊恋情T,霍大人看起來似乎并不意外?” 霍奉卿面上神情疏淡平靜,半點波瀾也無:“正相反,甚是意外?!?/br> 雖說二人眼下同是原州府官員,但田岳任職的錢糧署歸州丞府直接管轄,認真論起來,霍奉卿只是他名義上的上官。素日里除了“旬會合議”時,兩人連單獨照面的機會都不多。 而若要論私交,那就更談不上了。 田岳雖也曾在鄴城庠學就讀過,但他稍長著幾歲,求學時代與霍奉卿是八竿子打不著的。 在公在私的關系都不親近,田岳今日代替一眾同僚登門探望稱病告假的霍奉卿,就著實顯得突兀怪異。 但霍奉卿并不急于深究田岳的來意,虛應敷衍后,從容抬手,示意他用茶?!靶√锎笕耍?。” 田岳端起茶盞,頷首致謝,執(zhí)著地將話題扯回方才:“雖霍大人口稱意外,但我總覺得你早就料到我會來。畢竟州府有傳言,霍大人穎慧洞達,既敏于察又精于算,總能準確預判對手的下一步?!?/br> 他接連兩次開口都別有深意,明顯在遞話頭。 奈何霍奉卿偏不順他的路子走,佯裝不知地半垂眼簾,悠然淺啜香茗。“傳言嘛,三人成虎是常有的?;裟衬曛蓺v淺,勉強算有幾分小聰明,但也萬萬沒到能掐會算的地步?!?/br> 他放下茶盞,抬眸向田岳看去:“況且,霍某私以為,小田大人并不是我的對手?!?/br> 田岳話里有話,霍奉卿的回應也是九曲十八彎。 粗聽此言,狂妄之感撲面而來,好像他是在輕蔑嘲諷田岳不足為懼,算不上對手。 可若換個角度細品深意,又仿佛可以理解為,霍奉卿并不覺得田岳會成為自己的對手。 原本是田岳主動出擊,可這番機鋒來回后,霍奉卿反客為主,將田岳套進了他的路數(shù)里。 田岳一時吃不準霍奉卿到底是哪個意思,便未再冒進,斂神笑笑,不著痕跡地回到“登門探病的同僚姿態(tài)”。 閑敘間,田岳便又說起那樁關于霍奉卿與云知意的荒謬笑談。 “……常大人倒也無惡意,左不過就是閑的沒事,胡亂打趣。畢竟霍大人昨日上望瀅山找云大人講和,今日便稱病告假,實在過于湊巧,難免惹人揣測?!?/br> 霍奉卿抿茶頷首,狀似隨口發(fā)問:“哪個常大人?織造署常桂洲還是工務署常盈?” “工務署常盈大人,”田岳頗有深意地以余光瞥他,“云大人今日尋她去談了與淮南、慶州聯(lián)合疏浚瀅江的事?!?/br> “原來如此?!被舴钋鋯问峙e著茶盞抵在唇邊,眼簾半垂,盯著石桌面,唇畔挽笑。 —— 別看常盈的官銜只是個不高不低的工務令,卻是原州兩府之中比較典型的一類人。 這類人圓滑老辣,能于瞬息之間權衡利弊,萬事自保為先。 但他們可以穩(wěn)坐實權職位十幾年,絕不是靠運氣,本身能力并不差,總能四平八穩(wěn)完成上官交付的任務,并非尸位素餐之輩。只是他們通常不會主動出頭做事,所以政績平平。 在原州官場,常盈這類人過往都看田嶺臉色行事,田嶺偶爾也會投桃報李,從指縫中漏些小利給他們。 因此他們在明面上算是田黨,也在或主動或被動地助力田嶺鏟除異己、穩(wěn)固民望與權力。 但他們內(nèi)心不一定完全認同田嶺的所作所為。 這種人與田氏的利益關聯(lián)不至于根深蒂固,至少沒到“一損俱損”的地步,絕不會為田氏奮不顧身。 之所以安于田嶺門下多年,只不過是沒有更好的選擇罷了。 一旦州府出現(xiàn)有比田嶺更值得追隨的上官,這類人要改弦更張是很容易的。 這兩年霍奉卿與田嶺斗得如火如荼,有些本該正常推進的事務因為利益博弈而被擱置或折中執(zhí)行,像常盈這類人雖嘴上不多說,心中卻都有所評判。 從他們的角度來看,霍奉卿骨子里不過是年輕一號的田嶺,他們對田嶺尚且不能完全認同,當然不會輕易改投霍奉卿這門庭。 可是,云知意出現(xiàn)了。 背靠高門,年少得志,卻不見傲慢輕狂,也不圖名奪利,在黨爭亂象中兩邊不沾,踏踏實實低頭做事。 從不參與拉幫結(jié)派,也不因利抱團,用人不誅心、不唯其立場偏向,只考量對方是否能勝任。 但凡有心作為又有能力者,時機到了自會被她重用,完全不必費心對她阿諛逢迎,更不必擔心該如何給她回報。 就是這么一個云知意,沒什么八面玲瓏的討喜做派,甚至有幾分書卷傻氣,對今時今日的原州官場來說卻是清流。 這些日子,“常盈們”一直在觀察她。幾樁大政下來,他們很顯然已經(jīng)看清了前路。 以霍奉卿對云知意的了解,那傻姑娘八成還沒有意識到,常盈今日看似“胡鬧傳謠”的舉動,既意味著對她的認可與親近,也是在向同類們傳達著“此人值得追隨”的訊號。 這類人雖非田嶺死忠,卻是田嶺在原州官場不可或缺的一股強大助力?;舴钋浠藘赡暌矝]能將這些人收歸己用,云知意卻在她自己都不清楚的情況下將這股勢力收割到手。 想到這點,霍奉卿并不頹喪,更未急惱,反而有點想笑。 他與云知意從總角稚齡起便愛爭高低,誰也不服誰??蛇@一役,他心悅誠服。 不過,那姑娘雖能輕易得到“常盈們”的歸服,卻未必有長久掌控他們的城府。 霍奉卿轉(zhuǎn)動著掌心茶盞,心中不由笑嘆。 看樣子,將來還得他任勞任怨在云知意背后做賢內(nèi)助,這簡直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真是個小祖宗?;畹?。 —— “霍大人緣何發(fā)笑?” 霍奉卿回神,從容抬眸覷向田岳,語氣不咸不淡地殺了一記回馬槍:“因為,我終于明白小田大人今日為何登門了。” 猝不及防的田岳登時手足無措,緊著嗓子干咳兩聲,直愣愣盯著他,半晌無話。 霍奉卿迎著他的目光,沒有繞彎子:“令尊與某些田氏長老在密謀什么,你一直很清楚。但你并不甘心被他們裹挾,甚至想在他們真正坐實誅九族大禍之前阻止??赡惝吘褂中仗铮阅忝看卧噲D出手阻止,最終都因心中煎熬而半途收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