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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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宅不大,只需幾名護(hù)衛(wèi),就能將前前后后都顧全。 “好,我明日就讓柯境帶幾個人過來?!痹浦夂敛华q豫地應(yīng)承后,喉間緊了緊。 “不過,爹,您跟我講實話,是言知時在外面惹了什么人,還是您……” “不關(guān)他的事,這回還真是我惹的禍,”言珝左右看了看,這才低聲對長女道,“月初鹽業(yè)司送到我這里的記檔有問題。他們很快就察覺送錯了,派人來要回去,說是字跡不清晰,第二天重抄了一份給我送來?!?/br> 云知意狐疑地瞇起右眼:“您最初看到那份記檔,有什么問題?” “田家去年冬向州府上報,要從沅城販?zhǔn){}回來,”言珝扯了扯唇角,眉目微凜,“但從鹽業(yè)司第一次送來的那份抄本里的明細(xì)看,從去年冬到今年開春,四個多月里,全州市面上新增海鹽,最多不過七艘船的量?!?/br> 市面上少了三船海鹽的量,換別人可能不會立刻察覺,但言珝對數(shù)值極其敏銳,幾乎到了“看一眼就心誦能算”的地步。 “這不對勁。田家就算囤庫存,首選也不該是海鹽。”云知意篤定地脫口而出。 她立刻就能明白問題所在,言珝有些驚訝:“你幾時對鹽業(yè)的門道如此精熟了?” 云知意笑笑:“這幾個月和藺家老爺子周旋,我也不是白陪他閑聊,學(xué)到不少從前沒留意的東西?!?/br> 根據(jù)律法規(guī)制,零售到百姓手中的鹽,無論海鹽或井鹽,價格都是一致的。 但沅城的曬鹽場多,海鹽進(jìn)貨成本相對低廉些,商家售出海鹽獲利會略高于井鹽。 所以,原州鹽業(yè)商會歷來有個不成文的傳統(tǒng):無論是手持鹽引的大鹽商,還是從大鹽商們手中買鹽再去零售的二道販子們,在囤積庫存時,都會選擇積壓利潤稍薄的井鹽,優(yōu)先拋售海鹽,不會輕易將海鹽留在手里。 從言珝的發(fā)現(xiàn)來看,去年冬田家報稱買回來十船海鹽,但在之后長達(dá)四個多月的時間里,有三船的量始終沒有出現(xiàn)在市面上,這顯然有悖商家常理。 見長女陷入沉思,便再度輕拍她的肩:“緒子,不要魯莽強(qiáng)出頭。畢竟事情已過大半年,這事不好查了。也怪我一開始大意,只以為是鹽業(yè)司文書吏謄抄出錯,便沒想到要留證據(jù)。直到鹽業(yè)司派人來取回時,托辭理由是‘字跡不清晰’,我才驚覺不是抄錯數(shù)值那么簡單。他們第二次送過來的抄本,數(shù)量就完全對上了?!?/br> 鹽業(yè)司的人此舉就叫“亂終出錯、欲蓋彌彰”。 若單純是文書吏大意抄錯,找言珝取回時只需認(rèn)個錯就好,何必用“字跡不清晰”這樣的蹩腳借口? 言珝這種擅長明哲保身的老江湖,發(fā)現(xiàn)這么大個疑點,面上倒還端得住,鹽業(yè)司的人來找他要回第一份記檔時,他就打哈哈說自己上午和同僚躲懶喝茶去了,還沒來得及看。 但他自己也清楚,這點把戲最多能蒙過鹽業(yè)司,田嶺是一定不信的。 “我不確定田嶺會怎么做,找你借護(hù)衛(wèi)只不過圖個心安,”言珝無奈地指了指自己,“我畢竟是州牧府官員,平日里出了家門就往府衙去,很難尋到機(jī)會直接對我下手;而你也一樣,通常下值后就回望瀅山,有整隊云氏派給你的精銳護(hù)衛(wèi),他更不會傻到輕易去動你?!?/br> 算來算去,言珝最大的軟肋就是言宅。 這邊除了幾位老仆,就只一個柔弱的云昉和不靠譜的言知時、還沒滿十四的言知白。若田嶺真打算用點什么下作手段……他不得不防。 “爹您放心,我明白了,不會魯莽的?!?/br> —— 入夜,云知意坐在寢房內(nèi)的雕花小圓桌旁,思緒起伏駁雜。 根據(jù)她爹的發(fā)現(xiàn),去年冬,田家報運十艘海鹽,最終卻只有七艘的量出現(xiàn)在市面上。 而霍奉卿說,漕運司的公文記檔顯示,去年田家這十艘船,其中有三艘,沒有漕運司官吏登船開箱檢查的記錄。 原州到沅城來回將近三千里水路,田家耗時耗人派出去十艘船,不可能空著三艘回來。 但那之后,市面上正好少了三船量的海鹽。 所以,沒被檢查的三艘船,到底從沅城運了什么回來?! 這個問題困擾著云知意,使她到了夜半中宵還睡不著。 末了,她披衣起身,獨自摸黑上了朱紅小樓,踮腳望向一墻之隔的霍家院落。 隔墻這院一直是霍奉卿的書房,此刻正有燈燭的光芒透窗。 云知意在書樓翻出個小箱。 箱子里裝了許多小石子,是云知意年少時刻意攢的。那時候,每晚看書累了想找人說閑話解悶時,她就會丟石子過墻去滋擾鄰居。 重生之后,她主動與霍奉卿緩和關(guān)系,沒再這樣頑劣過。之后她很快搬去了望瀅山,與霍奉卿的關(guān)系也漸漸不同,再不需要用“故意惹人生氣”的幼稚手段來搭話,這箱小石子自是閑置在此了。 今夜她重新取出這箱子,心情卻與年少時大不相同。 小石子一顆接一顆丟過墻去,落在霍家院中石板上,砸出一聲聲悶響。 未幾,那頭的房中出來個人。云知意借著月光定睛細(xì)看,卻是揉著眼睛的小少年霍奉安。 “云大人,我猜就是你。你做什么丟石子過來?我正背書呢。”霍奉安的聲音聽起來困得可憐。 云知意尷尬又歉意地笑笑:“對不住啊奉安,我以為書房里是你大哥。” “你又想找他吵架?”霍奉安笑咧出一口大白牙,“他在跟我爹說事呢,晚些會過來檢查我的功課。你再等會兒,準(zhǔn)能和他吵上?!?/br> 他從小就看著自家兄長和云知意吵吵鬧鬧,都習(xí)慣了。 云知意不知該怎么向他解釋,索性默認(rèn)他的說法,赧然笑道:“算了,既他要檢查你功課,今夜我就不打擾你們了。勞煩你幫我轉(zhuǎn)告他,明天我休沐,讓他得空來望瀅山一趟。” 霍奉安乖巧點頭后,賊兮兮地笑著指指她:“云大人,你真是越大越陰險。約人到自己地盤吵架,這是要穩(wěn)贏不輸??!” “我可沒這么想??龋氵@小孩兒心眼真多,跟你哥一樣,”云知意笑著對他揮揮手,“你快去接著背書吧,記得幫我?guī)г捊o他啊。” “好。你放心,我記性可好了。”霍奉安笑瞇瞇嘀咕著,轉(zhuǎn)身回房去了。 第七十二章 事實證明,小少年霍奉安的記性,大約并沒有他自己說的那么好。 之后的兩日休沐,云知意始終沒有等到霍奉卿,倒是等來了最初安排這兩日休沐時要等的人。 休沐第一日來的是淮南積善堂主事,領(lǐng)著兩個孩子。 兩年前,云知意暗中從臨川請來邱祈禎幫忙,自槐陵北山的神棍們手中救出一批孩子。 被救的孩子里有幾十個不愿再回自家的,當(dāng)時便被送去了云氏在慶州、淮南兩地的積善堂。 這兩個孩子便出自其中。 他倆年歲相近,約莫十三四,個頭看起來卻矮小得不符合年紀(jì);一個天生跛足,另一個則右掌殘缺。 雖說早就寫信向云知意稟報過詳情,但淮南積善堂的主事琴姐還是走到她身邊,附耳低聲,再度解釋了這兩個孩子的情況。 “他們早前都是父母亡故后被親戚收養(yǎng)的。因為身體先天有殘缺,那邊便被親戚‘獻(xiàn)祭’給了槐陵北山里的神棍去換錢?!?/br> 當(dāng)初邱祈禎帶人共救出百多個孩子,其中不愿回家的那些,幾乎都是年幼失怙、寄人籬下的。 這些孩子自小就過得格外苦,很清楚自己被送回后可能會過得更糟。他們害怕會又一次遭遇親人的拋棄,所以寧愿選擇跟著陌生的邱祈禎,寧愿被送到陌生遠(yuǎn)地的積善堂。 他們或許沒想過“將來”、“希望”這種虛無的詞匯,只是憑著本能,選擇了徹底遠(yuǎn)離槐陵,遠(yuǎn)離那個孕育他們生命,卻又使他們活得絕望的地方。 云知意聽得心疼,吩咐人拿了茶果點心來,讓兩個孩子邊吃邊答話。 大約是當(dāng)年在神棍手中受過摧殘的緣故,兩個孩子的腦子明顯有些慢,對當(dāng)年在北山時的記憶也并不清晰,有時會前言不搭后語,著急起來甚至語不成句,幾個字幾個字往外蹦。 但云知意對他們保持了高度的耐心,認(rèn)真聆聽的同時,還用棗心筆飛快地在紙上記下他們說過的話。 待到云知意問完,命人帶他倆下去沐浴休息后,琴姐才無奈苦笑。 “難為大小姐了。他們那批孩子大都如此,堂中的大夫這兩年一直在為他們施針用藥,這兩個已算情況好轉(zhuǎn)許多的。” 云知意雙手撐著額頭,垂眸看著面前寫滿字詞的紙?!翱上?,那次邱祈禎進(jìn)北山一心救人,讓不少神棍的余黨逃了?!?/br> 而她自己,也因為答應(yīng)過不破壞霍奉卿和盛敬侑的大局,最終放棄深查槐陵“打娘娘廟”的事。 如今兩年過去,她也只能心懷僥幸地祈望那幫神棍尚未恢復(fù)元氣,不曾卷土重來。 否則,不知又有多少孩子正在經(jīng)受煎熬。 —— 休沐的第二日是個雨天。 一大早,琴姐就帶著兩個孩子向云知意辭行,往南河渡碼頭去乘船回淮南。 送走他們后,云知意懨懨坐在書房,看著昨日記錄那兩個孩子所言的那張紙,冥思苦想了一上午。 吃過午飯,她小憩了半個時辰才起身沒一會兒,便有人來通秉,說宿子約到了。 云知意對此并不驚訝,她最初安排在這兩天休沐,本就是算好日子在等那兩個孩子和宿子約。 于是她吩咐在后山風(fēng)荷園的亭中擺了茶果點心,就著殘荷聽雨聲,煮茶敘話。 落座后,云知意道:“令尊令堂可還安好?子碧近來又在忙什么?” 她和宿子約已許久未見,平日里都用飛鴿傳書保持通聯(lián)。 但消息紙大小有限,宿子約每次都盡量只寫云知意可能用得上的消息,不會提及太多瑣事。 宿子約笑答:“多謝大小姐掛心。我父母除了比從前忙些,別的都還好。” 自從宿子約做起了消息買賣,宿家人都覺比從前刀口舔血的日子要好,于是便舍了從前的危險營生,合力幫襯他。 “子碧打小跟著父親和我習(xí)武,書讀得太少。如今家中改做斯文生意,便讓她進(jìn)了一家私學(xué),”說起meimei,宿子約眉眼溫和,“不過,她比同窗們都年長許多,整天都在抱怨自己記性不如毛頭小孩兒。” 聽說宿子碧去進(jìn)學(xué)了,云知意很是為她高興:“你們一家也不會逼她進(jìn)京考狀元,能學(xué)多少算多少,讀書總歸不是壞事。” “正是。我父母也這么說?!?/br> 宿子約噙笑頷首,話歸正題:“對了大小姐,之前我在臨川與邱祈禎見了一面。我倆喝酒閑聊時,隨口提到他當(dāng)初在槐陵北山救那些孩子的事。其中有些細(xì)節(jié),我覺得你會有興趣。還有,你讓我派人在沅城查的事,也有點眉目了?!?/br> 云知意收起閑敘神情:“正好我昨日見了其中兩個孩子。你講講邱祈禎是怎么說的,我好比對?!?/br> 說話間,小爐上的茶壺咕嚕嚕冒起了霧白熱氣,茶壺蓋被頂?shù)眠燕プ黜憽?/br> 宿子約拎起小茶壺,先為云知意面前的茶盞斟上,口中道:“據(jù)邱祈禎的說法,當(dāng)時他們找到那一百多個孩子的地方,是兩個相鄰的山洞,洞外有將近三十人看守??词刂穗m做山民打扮,但絕非尋常莽漢,都是帶著兵器的練家子。” 云知意端起茶盞,腦中飛快思索著:“同一批孩子,分兩個山洞安置?” “對,邱祈禎也覺得這一點很是古怪。就他所見,兩個山洞都不算小,容納百多個孩子綽綽有余,”宿子約迎上云知意的目光,“我與他討論許久,懷疑是因為每個山洞的孩子‘用途’不同?!?/br> 云知意凝眉:“那他看出兩邊各是什么‘用途’了嗎?” 宿子約遺憾地?fù)u搖頭:“那時倉促,他怕拖久了要將槐陵縣的治安吏也卷進(jìn)來混戰(zhàn),只管救了人就撤,沒來得及細(xì)查。匆忙中只記得其中一個山洞的孩子大都肢體有缺,另一個山洞里的孩子則四肢健全。但兩邊的孩子眼神都不太清明,有些還發(fā)著高熱,身上有古怪花香,香氣卻不止一種?!?/br> “花香?這事對上了,”云知意深吸一口氣,“昨日那兩個孩子也提到,當(dāng)初在北山,時常有人用花煮湯給他們喝?;袝r是甜的,有時是苦的,偶爾還會是辛辣的。不是每天喝,但每次喝完后都會有人在他們身旁守一夜……” 可惜那兩個孩子的記憶模糊又零碎,并不記得自己喝下“花湯”后發(fā)生的事,也說不清楚喝了那些湯后自己是什么感受。 宿子約瞳孔一震:“大小姐,你說會不會是……有人拿他們試藥?!” 云知意也有此揣測,但她不答反問:“你為什么覺得是試藥?有根據(jù)嗎?” “倒沒什么根據(jù),”宿子約心情復(fù)雜地嘆了口氣,“我只是突然想起,十七歲那年隨叔父在江湖歷練時,曾到過允州。恰逢那時允州官府公審一樁‘巫醫(yī)害命案’,主犯就是用活人試藥,導(dǎo)致數(shù)人殞命、幾十人瘋癲癡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