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奉卿這才抬頭站直，轉(zhuǎn)身就走。

    云知意站在原處，腳下未動，默默舉高手腕，盯著腕間那根銀鏈。

    銀鏈上懸垂一顆顆相思子狀的小銀鈴。手腕輕搖，那些銀鈴便撞出呢喃般的清音。

    聲聲入耳，似相思成災(zāi)。

    這陣輕細(xì)的鈴聲讓霍奉卿止步。

    “霍大人有備而來啊，”云知望著他的背影，眉眼彎彎，“知道是佛寺清凈地，所以專門準(zhǔn)備了如此婉轉(zhuǎn)的方式撒嬌？”

    “胡說八道?；舸笕藦牟蝗鰦桑彼煨旎厥?，遠(yuǎn)遠(yuǎn)睨她，“就是有點(diǎn)想你了。”

    語氣平淡如水，眸底一片英朗澄明，姿儀更是無可挑剔的挺拔端肅。

    如果耳朵尖沒有紅得快要滴血，真是一點(diǎn)都看不出他說這樣的話會羞恥呢。

    第六十九章

    自從在報國寺送別陳琇之后，大家各歸其位，又進(jìn)入了新一輪的忙碌。

    七月中旬，云知意受藺家老爺子之邀，單獨(dú)來到藺家。

    云知意和老爺子談“州府允許藺家加持鹽引，換藺家出頭響應(yīng)均田革新”這件事，前前后后加起來，已將近耗完整個夏季。

    期間老爺子反復(fù)試探，云知意不厭其煩，一次次在田岳的陪同下耐心登門，姿態(tài)可謂誠意十足。

    人心都是rou長的，云知意這般做法顯然讓老爺子受用。

    這次算徹底卸下防備，特地叮囑云知意不帶田岳，而他自己也喝退左右，只單獨(dú)和云知意在書房密談。

    老爺子沒有再?；ㄇ唬_門見山地拋出了自家的底牌：“加持鹽引至每年四百份，連續(xù)三年。云大人若同意，咱們就成交?！?/br>
    藺家目前每年能持鹽引兩百份上下，這一開口就要求翻倍，可謂獅子大開口。

    但云知意并無驚訝慌亂之色。

    畢竟這件事她上輩子和老爺子談過，一回生二回熟，如今的她非常清楚，老爺子不過是在漫天要價，她只需“坐地還錢”就可以了。

    “老爺子，原州鹽業(yè)每年總共就一千份的盤子，這事您比我清楚。有能力吃這口飯的歷來就你們幾家，各家能持的份額大致固定，已經(jīng)算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前年為爭著多持五十份鹽引，陶嶺張家和雍丘韋家差點(diǎn)鬧出人命，這事您還記得吧？您現(xiàn)在開口就要每年多持兩百份，莫不是做好和大半個圈子開戰(zhàn)的準(zhǔn)備了？”

    老爺子鎮(zhèn)定自若：“藺家今后如何在同行間自處，這就不勞云大人cao心了?！?/br>
    云知意不急也不惱，眉眼彎彎：“其實對州府及我個人而言，只要百姓有鹽吃，商家不違律漲鹽價，給誰家做這買賣都一樣。我每年壓制其余幾家些份額，勻出總數(shù)兩百份給您，這不難。可每給您家多一份，就必定有一家要少一份，您同時搶幾家碗里的飯吃，不怕燙嘴嗎？”

    老爺子捋須笑答：“富貴險中求嘛?！?/br>
    “得了吧，當(dāng)我不知您打什么主意呢？”云知意半垂眼簾，笑意不改，卻直白地掀了他心中盤算，“您提出三年為期，無非就是想著：哪怕得罪幾家同行，至少接下來的三年里有您坐鎮(zhèn)，誰也不會輕易與藺家輕易撕破臉，我才是各家找晦氣的那個靶子?！?/br>
    若云知意也是個老狐貍，就算猜出對方這心思，也不會輕易點(diǎn)破?？上皇恰?/br>
    “當(dāng)然，我知道您對我沒有惡意，只是深信我不會有太大的麻煩才算計我這遭。畢竟我姓云，又坐著州丞府第二把交椅，就算整個原州鹽業(yè)行會都對我心懷不滿，無非也就是在我今后的大小政令上做點(diǎn)小動作。而我有的是可以拿捏制衡他們的地方，只需忍到三年后與您約期一滿，再將鹽引這塊的利益重新各歸其位，我與他們自然恩怨兩清?！?/br>
    她這記單刀直入鬧得老爺子捋須的手一滯，已轉(zhuǎn)僵硬的笑容透出淡淡尷尬。

    云知意當(dāng)然看出他尷尬，但她并不打算到此為止。今日務(wù)必將事情談妥，不能再拖了。

    “老爺子，我年稚歷淺，有些話呢是道聽途說。若有什么地方說得不對，您能包涵就包涵，包涵不住就憋著吧。”

    老爺子被她噎得一哽，訕訕點(diǎn)頭：“云大人請講?！?/br>
    云知意笑笑：“您的算盤倒也不算完全打錯，就是短視了些。您老人面廣，在原州的聲望也夠高，只要有您坐鎮(zhèn)一天，同行們哪怕明知利益受損是因您家而起，都不至于輕易與藺家徹底撕破臉，接下來的三年里確實會先沖著我來。但是，容我說句冒犯卻實在的話，您年紀(jì)不小了?！?/br>
    她的話音未落，藺老爺子已連最后那絲尷尬的假笑也維持不住，臉色不大好看了。

    偏生云知意是個不怕人臉色的，半點(diǎn)沒被他唬住：“外頭都在講，您兒子被您提溜著做了幾十年傀儡家主，一旦哪天您提溜不動了，他恐怕出門都不知該先邁哪條腿?！?/br>
    說真的，要不是之前她耐心周旋了那么久，藺老爺子都要懷疑她其實不是想合作，而是想結(jié)仇。

    但話糙理不糙，自家兒子是個什么資質(zhì)，老爺子當(dāng)然心中有數(shù)，要不也不至于這把年紀(jì)還在背后掌家。

    于是，老人家強(qiáng)忍那股淡淡的被冒犯感，板著臉坐等云知意下文。

    “您壽宴那天，我見過藺瑯軒、藺瑯華那兩兄弟。一看讓他倆迎賓待客的架勢，就知那是您藺家栽培的后繼之才。原州是藺家的根，您總不能撈完這一票就舉族遷出原州吧？”云知意摸出顆薄荷蜜丸咬在嘴里，泰然自若地繼續(xù)往下說。

    “您今日為著三年總共多六百份鹽引的眼前利，不惜得罪幾家同行，這事早晚得有個了結(jié)。當(dāng)然，有您在，他們是不敢直接和藺家鬧。可若您不在了呢？那倆小兒郎如今才剛成年，沒個十年八載的摔打歷練，哪能扛得起真正的大風(fēng)浪？即便我說您還能撐藺家大梁十年八載，您自己敢信嗎？”

    就算接下來的三年里，鹽業(yè)同行的怒氣都沖著云知意，但那并不表示他們不記與藺家這一筆仇怨。

    各家在別的事上得到云知意的掣肘或補(bǔ)償，三年后又重新拿回原有鹽引份額，那時就再不會覺得云知意有多可恨，反而是對藺家憋著一口惡氣沒出了。

    等到藺老爺子真正管不動事的那一天，可不就得“爺債孫償”？

    老爺子對平庸的兒子沒報多大指望，對兩個自小穎慧的孫兒卻有深重期許。云知意這么一說，當(dāng)真戳中老爺子心中最大隱憂。

    他的口氣松緩許多：“那云大人說說，州府能給我藺家的底線是多少？”

    “您要的是每年四百份，連續(xù)三年，總共加起來就一千二百份。而州府能給您的，是每年總共二百五十份，連續(xù)五年。這每年多出的五十份，是某家主動讓出來的，您完全不必?fù)?dān)心得罪人?！痹浦馓痤^，調(diào)皮地眨了眨眼。

    “我念書時算學(xué)就最差，總被一個討厭鬼嘲笑‘算學(xué)學(xué)不好，要飯要到老’。我也說不好到底哪種方案對您家更有利，勞煩您自己算算吧。”

    三年一千二百份，和五年一千二百五十份，后者還不得罪人，不必?fù)?dān)心給孫輩留隱患，是個人都知該選哪邊。

    老爺子愣怔半晌后，沒好氣地瞪她，接著又如釋重負(fù)地笑了。“為何不一開始就說？遛我老人家好玩呢？”

    這顯然是達(dá)成合作的意思了。

    云知意心滿意足地笑開：“因為人……人心很奇怪。我只是在學(xué)著怎么和不同的人打交道?！?/br>
    上輩子，藺老爺子開出“每年四百份，連續(xù)三年”的條件后，云知意立刻拋出“每年二百五十份，連續(xù)五年”的回應(yīng)，老爺子卻懷疑她有詐，后來一直很防備她，她到死都沒想明白是為什么。

    早前她隨沈競維在外奔走時，曾隱晦地請教過這事。沈競維當(dāng)時一聽就笑了，直說“人性本賤”。

    今日與藺老爺子這么一番機(jī)鋒來回，讓她更加深刻地領(lǐng)會到了那四字的真諦。

    許多人在談判角力時，若心中預(yù)設(shè)了一條看似不容易達(dá)成共識的線，卻突然很順利地談妥，所得承諾甚至比自己的預(yù)想更豐厚點(diǎn)，那第一反應(yīng)必定不是雀躍，更不是感激，而是懷疑。

    反而是不停給對方施壓，在對方以為自己提出的條件過于苛刻，即將被打折扣丟回來時，再突然告訴對方，“我不但能滿足你的要求，還能多給點(diǎn)”，那就一錘定音，手到擒來。

    ——

    兩人談妥后，老爺子整個松弛下來，笑容重新順著皺紋爬了滿臉。

    他端起茶盞時，隨口問了一句：“云大人說的那每年五十份鹽引，是誰家讓出來的？我承了人情，總該適當(dāng)對人家表示感謝?！?/br>
    這算同行間的相處之道，倒也不過分。云知意便答：“其實我也不確定算哪家讓出來的，反正是田大人親口承諾?！?/br>
    老爺子哪會聽不懂竅門？原州每年一千份鹽引，田家實際占了過半數(shù)。既話是從田嶺口中說出來的，那毫無疑問就是田家讓出來的了。

    不過，田嶺畢竟是原州眾所矚目的州丞大人，藺老爺子若想對田家投桃報李，總有諸多忌諱，不然一不小心就可能鬧成“公然行賄”。

    于是老人家嘀咕：“行吧，往后我家多走井鹽，不碰沅城的海鹽就是?！?/br>
    “沅城？”云知意平常并不關(guān)心原州各家的產(chǎn)業(yè)布局，聞言不禁有些新鮮，多嘴笑問一句，“田家的鹽業(yè)生意都做到那么遠(yuǎn)去了？原州到沅城可隔著幾千里遠(yuǎn)呢，田家就這么放心那邊坐鎮(zhèn)掌柜的人？”

    老爺子神秘笑瞥她：“自然是放心的?！?/br>
    云知意狐疑蹙眉。沅城有什么人，是田嶺和整個田家都放心的？

    ——

    事實證明，藺家老爺子的聲望確實值得云知意費(fèi)那么多功夫。

    自從有了藺家站出來起頭響應(yīng)“均田革新”，之后的事可謂一順百順。在田岳幫忙穿針引線下，各城豪強(qiáng)大族的家主陸續(xù)來到鄴城與云知意面談。

    各家雖也向云知意提些條件，但沒有誰獅子大開口的。無非就是“賦稅上的短期優(yōu)惠”、“漕運(yùn)上的些許便利條件”、“幫忙安排幾個族中子弟進(jìn)鄴城庠學(xué)”之類的小事，比藺家的鹽引好辦許多。

    這天中午，顧子璇和云知意一道吃午飯時說起此事，便順嘴問道：“各家那些要求，你不會就一一照單全收了吧？”

    云知意笑道：“都有條件的。我讓他們要幫著勸學(xué)，增加各地孩童進(jìn)入官辦蒙學(xué)的人數(shù)。沈競維說過，對縣、鎮(zhèn)、村上的百姓來說，大族鄉(xiāng)紳的話也是很管用的，要善用這些人。”

    這些人都不是官身，又不領(lǐng)州府俸祿，若是上輩子那個一板一眼的云知意，根本不會想起還能借這些人之力來辦事。

    “你跟沈競維跑一年真沒白費(fèi)，學(xué)到好多，”顧子璇擦擦嘴，有些羨慕地笑道，“你這條件提得倒是好。蒙學(xué)入學(xué)人數(shù)，這還真是個看著不起眼，實際卻棘手駭人的大問題。上次我一聽槐陵去年入學(xué)孩童才不足一百，下巴都險些脫臼。章老這些年不知心急成什么樣了?！?/br>
    “可不就是么？要不他也怎么會為了爭取財政傾斜開蒙學(xué)，就讓陳琇和官醫(yī)署爭成那樣？”云知意唏噓地?fù)u搖頭。

    顧子璇笑嘻嘻站起來：“這么說來，你其實暗中又幫襯了陳琇一把。整個州府，你最給面子的還是章老?！?/br>
    章老原本很器重陳琇，之前種種有心栽培的舉動，在州府也算人盡皆知。

    自陳琇被田嶺打壓成勸學(xué)官趕出鄴城后，章老氣得至今對田嶺都沒好臉色。

    云知意就事論事：“我?guī)退?，是有一點(diǎn)點(diǎn)給章老面子的意思。但主要還是因為她是有能力也有心作為的人，放出去做勸學(xué)官當(dāng)真可惜?！?/br>
    兩人都吃好了，便一道出了飯?zhí)?，任意走走消食?/br>
    顧子璇攬住云知意的肩膀，看看四下近前無人，便在她耳畔小聲道：“對了，霍奉卿跟薛如懷說了一件事，讓他再轉(zhuǎn)告我倆，說當(dāng)初在庠學(xué)時，田嶺曾安插了人監(jiān)視過你和我?！?/br>
    如今霍奉卿與云知意著實不太方便見面，許多話都會經(jīng)過薛如懷、顧子璇兩道周轉(zhuǎn)。

    云知意猛一扭頭，不可思議地看著顧子璇：“監(jiān)視我倆？誰？”

    “沒說是誰。只說霍奉卿已將那人拿捏住，一旦那人再作妖，他有十足把握讓對方不得翻身，所以舊事不提。但他提醒我們，如今還得多注意身邊的人，怕田嶺故技重施?！?/br>
    顧子璇斜睨云知意，認(rèn)真叮囑：“你近來時常將田岳帶在身邊辦事，可得格外留心啊。他再怎么不受愛重，那也是田嶺的兒子，天知道他盯著你時存的什么心?！?/br>
    云知意點(diǎn)點(diǎn)頭：“我對田岳本也不是毫無戒心。當(dāng)初我主動找田嶺借田岳來用，就是做個姿態(tài)給田嶺看。讓他知道我在均田革新里的一舉一動都沒打算瞞他，免得他因為疑心而給我下絆子?！?/br>
    不過，她在公務(wù)上大體是照章而行，輕易不會出格亂來，就算田岳受命盯著她，她也沒什么大把柄。

    兩人正說著話，田嶺的屬官之一左暉便來了。

    “云大人安好。顧大人安好，”左暉執(zhí)禮問安后，看向顧子璇，“顧大人，關(guān)于軍尉府‘整軍秋演’的事，田大人有些事還需與您磋商，請您稍后去他的辦事廳面談?！?/br>
    “好，我才吃了飯，走幾步緩緩就去?！?/br>
    得了顧子璇的答復(fù)，左暉便執(zhí)辭禮，回去向田嶺復(fù)命了。

    待左暉一走，顧子璇立刻收了面上笑容，咬牙冷哼：“那老賊對軍尉府‘整軍秋演’的事也開始指手畫腳，簡直其心可誅?！?/br>
    因顧家坐鎮(zhèn)的軍尉府與州丞府是平級，顧子璇雖是州丞府的官，職責(zé)卻是負(fù)責(zé)軍尉府與州丞府的事務(wù)協(xié)調(diào)。

    軍尉府為了盡量減少對普通百姓生活的影響，每年的大規(guī)模實兵演練都在秋收過后，直到冬季結(jié)束。

    所以在每年夏末之前，顧子璇就要在軍尉府和州丞府之間來回傳話、斡旋。

    要劃定實兵演練的范圍、演練時長，并安排演練選址涉及的當(dāng)?shù)毓俑?，讓他們協(xié)助向百姓傳達(dá)消息，提前疏散或安撫民心，以免百姓因誤解而恐慌。

    今年顧總兵打算重點(diǎn)演練山地作戰(zhàn)，初始選址里包含槐陵北山的幾個山頭，卻遭到了田嶺的強(qiáng)硬反對。

    顧子璇近來為著這事，與田嶺談得都快口吐白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