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就是說得好聽，事實上已經(jīng)樂不可支了。

    “究竟是盛敬侑逼著你來的，還是你自己臉皮厚，只有你自己才清楚?！?/br>
    “好吧，我承認是我臉皮厚要來纏著你。不過，也真是盛敬侑讓我來問的。”

    霍奉卿收了嬉鬧，斂眉正色：“關于聯(lián)合辦學，陳琇今日又補了一條，提請由言珝大人代表州牧府參與聯(lián)合辦學的日常監(jiān)管。此事你可知情？”

    明日就是本月最后一場旬會，陳琇趕在今日提出這條，某種程度上算打了州牧府一個措手不及。

    但陳琇只是個從事官，提請由言珝代表州牧府參與日常監(jiān)管聯(lián)合辦學，這么大的事，按理無權輕易拍板。

    她才因為自作主張?zhí)岢雎?lián)合辦學而惹怒田嶺，應該沒膽子再來第二次先斬后奏。她會這么提，背后必定有人授意。

    霍奉卿也沒藏著掖著：“眼下有權又有理由授意她這么做的人，無非就是你、章老、田嶺?！?/br>
    同樣一件事，提出的人不同，初衷與目標必定迥異，而霍奉卿他們那方的應對自也會不同。

    他并不認為是云知意授意陳琇的。畢竟云知意搬到望瀅山來自立門戶，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不想給言家惹麻煩，她不會無端端將她父親拖下水。

    但盛敬侑不知出于什么心態(tài)，非要他來找云知意討一句準話。

    云知意橫飛眼波，神情高深莫測，不答反問：“若果真是我指使陳琇拖我爹下水，意圖讓你投鼠忌器，你接下來打算如何？”

    霍奉卿盯著她看了半晌，輕聲笑道：“云知意，你學壞了，居然詐我騙消息?！?/br>
    第六十一章

    被霍奉卿戳穿自己只是虛張聲勢，云知意并沒有惱羞成怒，反而坦然承認了：“沒錯，就是詐你。你要說嗎？”

    “如今言大人被卷進來了，你竟不急？”霍奉卿很是意外。

    云知意撇了撇嘴：“有什么好急？又不是陳琇提了我爹，旬會合議上就一定能通過這項任命。而且就算通過了，我爹也未必就會欣然接受。”

    她爹言珝算是世人眼中最常見的那種官，圓滑通透、明哲保身，不為惡，卻也不會橫沖直撞到處得罪人。凡事按部就班，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聯(lián)合辦學這件事明擺著是田嶺與霍奉卿的戰(zhàn)場，按她爹一慣不惹是非的做派，定會設法不讓自己入局，不必她瞎cao心。

    “你們到底想借聯(lián)合辦學搞什么鬼？”云知意最在意的還是這個，“為什么你非要推動這件事？”

    霍奉卿斂笑垂眸，謹慎斟酌后才開口解釋：“陳琇為完成章老在原州各地廣開蒙學的夙愿，被逼急后自作主張，提出‘鄴城庠學和官醫(yī)署聯(lián)合辦學’，以此換取官醫(yī)署不再繼續(xù)爭奪這次的撥款。”

    “官醫(yī)署如今是你們州牧府在管，一旦官醫(yī)署和庠學聯(lián)合辦學，你就有機會透過庠學搶奪學政司治權。”云知意直接將話挑明了。

    霍奉卿點了點頭。

    云知意以指尖輕撓眉心金箔：“咦，這么說，陳琇其實是跟你站一邊的？她是盛敬侑放在田嶺跟前的……暗樁？”

    “她和盛敬侑沒關系，和我更沒關系，”霍奉卿想了想，還是叮囑一句，“不過，我一直看不透她與田嶺是怎么回事。你平日防備著她些，別走太近?！?/br>
    “哦，這樣啊。我還以為你……”云知意有點尷尬，反手撓了撓后頸，“罷了罷了，你接著說?！?/br>
    難怪上輩子霍奉卿時不時偷看陳琇，原來是很早就懷疑她站到田嶺那頭了。

    霍奉卿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總而言之，若沒有陳琇這次的變數(shù)，學政司在田嶺手里將始終是鐵板一塊。這種天賜良機，絕不會出現(xiàn)第二次?！?/br>
    田嶺如今在原州近乎只手遮天，其中有個原因就是長久把持著學政，這等同把控著整個原州所有寒門年輕人的上升通道，也主宰著大家的所學所信。

    寄望通過求學改變命運的年輕人幾乎都要從他手中過一遍，所以他在原州的影響力才會越來越大。

    若能將學政司從田嶺手中搶過來，無異于斷了他一條臂膀。

    霍奉卿這次想要做的，就是趕在章老離任之前，借助聯(lián)合辦學使鄴城庠學甚至學政司成為困住田嶺的一方泥淖，慢慢滲透甚至從田嶺手中搶過學政司治權。

    但世間從來沒有不付出代價的勝利。

    聯(lián)合辦學這步棋的負面，就是在接下來的幾年里，霍奉卿必須不停地逼迫田嶺那邊的人出錯，再通過問責一步步蠶食鯨吞，將學政司徹底清洗一遍。

    這個過程中，相應掌事官員及授課夫子人選必然會頻繁變動、課業(yè)結構會不停拉鋸調整、甚至書本內容及應考要點都會改來改去……

    這些事在普通人眼里或許只是微不足道的小麻煩，但對求學時代的年輕人而言，其影響幾乎是致命的。

    原州偏遠，加之田嶺處心積慮作梗多年，教化上本就已遠遠落后于中原各州。

    在今后那可想而知的數(shù)年學政亂象里，若不是天資拔群或有家學輔助者，根本就學不到什么，很大一部分寒門學子注定會成為“學政司掌控權爭奪”的祭品。

    這個隱患，云知意在最開始就察覺到了，所以之前才會那么激動地與霍奉卿吵到摔門。

    “在這件事上，你我的著眼點南轅北轍，談不上誰對誰錯。除非我讓步放棄這個重創(chuàng)田嶺的機會，否則我倆始終無法達成共識?！?/br>
    話說到這地步，霍奉卿也豁出去了：“我一直不希望你介入此事，就是因為這樣的破綻田嶺不會露出第二次，我不能放棄?！?/br>
    說出這些，對他而言并不容易。誰不希望自己在心上人面前永遠只有好的一面呢？

    可他既選了這條路，就無法在半途改弦更張，只能贏，不能輸。

    他屏息望著云知意，忐忑的目光不放過她神情的任何一點變化，仿佛在等待宣判。

    云知意瞟了他一眼，沉重地點了點頭：“好吧，我明白了?！?/br>
    原本霍奉卿已經(jīng)準備了許多說服她的話，萬沒料到她這么痛快就偃旗息鼓，頓時傻眼。“你……明白什么了？”

    “我明白你們這些手段雖然很討厭，但你有你的道理。你們這些謀大局的，心臟手狠，道理還能壓死人！”云知意煩躁地輕嚷著，兩手用力搓搓臉自己的臉，也不知是在與誰置氣。

    “那我先靜觀其變吧。若是章老指使陳琇拖我爹下水，那就表示他老人家也希望田嶺倒，但不想容忍你和田嶺用學政事務來斗法。反正我就是目光短淺，若真是章老出手，我一定幫著章老，管你和田嶺在這件事上誰輸誰贏?！?/br>
    她在盡量求同存異，這樣的反應已遠遠好過霍奉卿預期中的“恩斷義絕”。

    霍奉卿心中巨石落下一半，小心翼翼試探道：“若我真輸了，田嶺必定反戈一擊，讓我身敗名裂。到時你會怎么做？”

    “還能怎么做？肯定是趁你走投無路，將你收到我后院安分做小郎君??！”云知意送他一對沒好氣的大白眼，忿忿用腳尖輕踹他，“趕緊走，待會兒城門要關了?！?/br>
    “飯都不給吃就趕我走？”

    云知意道：“你成天這么搞風搞雨的，我沒對你拔刀相向就不錯了，你還想蹭我的飯吃？！快走。近幾日別往我跟前湊，不然我怕忍不住燉了你?！?/br>
    ——

    翌日的旬會合議，聯(lián)合辦學的事被正式通過，但“讓言珝代表州牧府介入監(jiān)管聯(lián)合辦學”的提議沒有得到大多數(shù)人支持。

    章老表示，自己回去后會另行斟酌，在下一次旬會時重新提出監(jiān)管聯(lián)合辦學的主官人選，眾人皆無異議。

    聯(lián)合辦學已成定局，霍奉卿派人到望瀅山送了當日旬會的記檔抄本，沒有親自再來找燉。

    云知意仔細看了記檔抄本，確定是章老出手，心下大定。

    兩日后，鴿房收到了宿子約從臨川傳來的消息。

    信中提到，臨川和允州兩地有多家豪強不滿均田革新，已在暗中串聯(lián)，準備帶頭煽動百姓鬧事，有人甚至意圖從江湖上重金買兇，打算刺殺當?shù)刂鞒志锔镄碌墓賳T。

    這消息對云知意來說不新鮮。上輩子這兩地就因為均田革新起了小規(guī)模兵禍，但很快就被官軍鎮(zhèn)壓了。

    小梅卻嚇得臉刷白，不安地詢問：“大小姐近日出入，身邊還是多帶些護衛(wèi)吧？”

    “暫時不用，”云知意咬著薄荷蜜丸，垂眸轉動著左腕的鐲子，“這就是田嶺在原州獨大的一項好處了。他需用我來完成均田革新，眼下若真有人想刺殺我，第一個跳出來咬人的絕對是他。有他壓著臺子，我與各家家主談判時再適當讓步，多給些別的好處緩沖，我們這邊就鬧不起來?！?/br>
    上輩子她不懂田嶺為什么鼎力支持她完成均田革新，如今卻很清楚了。田嶺既盯著顧家兵權，又死死把持原州多項關鍵實權，很顯然是有裂土自立之心。

    那推動均田革新，更進一步穩(wěn)固民心、使州府錢糧盈余增加，順便在過程中削弱異己的力量，這對他的“大業(yè)”是長遠利好的。

    所以在此事完成之前，他絕對比云氏的護衛(wèi)還緊張云知意的安危。

    見她從容鎮(zhèn)定，小梅這才放下心來：“大小姐，宿子約在信中還問，臨川、允州有人在江湖上買兇的消息，是否通秉給當?shù)毓俑?？?/br>
    “送邱家一個人情吧，”云知意道，“讓宿子約把有人在江湖上買兇的消息單獨告訴邱祈禎?！?/br>
    早前云知意曾得邱祈禎幫助，才順利從槐陵北山救出那些小孩。雖她在當世就用一株“龍血參”做了回報，并不欠他人情，但如今的云知意已不同前世，深知人脈需要在平日的有來有往中才能得到維系。

    “是?！?/br>
    ——

    到了藺家老爺子壽辰這天，云知意也結束了所謂的“閉門反省五日”，便帶好壽禮，乘了馬車盛裝前往。

    田岳早早等候在藺家所在的巷口，云知意下了馬車，從小梅手中接過裝著古畫的壽禮長盒，便與田岳一道入內。

    因是私宴，大家自都不著官袍。二人瞧見對方衣著時，不約而同笑開。

    盛夏伏天里，田岳身著梅子青軟煙冰絲綾，斯文雅致，如濯濯春月柳；而云知意身上的銀紅衣裙也是軟煙冰絲綾。

    田岳道：“這可巧了。三月里我母親命人從一位上陽邑來的布販手中買了十幾匹軟煙冰絲綾，不曾想竟與云大人撞上了?！?/br>
    “倒也不算撞上，我這都是京中家里給送來的，”云知意落落大方地打量了他，隨口道，“近來天熱得跟蒸籠似的，冰絲綾穿著倒恰好合適?！?/br>
    藺家安排在門口迎客的，是藺家老爺子的孫兒藺瑯軒與藺瑯華。兩人是年歲相近的堂兄弟，都才十五歲上下，言行舉止卻已是少年老成的架勢，待客禮數(shù)很是周全。

    云知意并不在藺家的賓客名單上，算是“不速之客”。

    但這兄弟倆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失禮的異樣，上前來得體執(zhí)禮，問好后聽完田岳解釋，便再拜笑迎，之后由兄長藺瑯軒引路。

    藺家與田家算是世交，藺瑯軒與田岳雖相差近十歲，但在他面前卻并不拘束。

    進門后，少年姿態(tài)自然地湊到田岳耳邊，低聲笑道：“我祖父祖母前幾日還在念叨，說你早幾年在下頭各縣遷來遷去，耽誤了婚事，今日正該趁機替你撮合一位合適的好姑娘。你可倒好，自帶著云大人來了。這不是堵我祖父的嘴么？”

    這少年在田岳的左邊，而云知意就走在田岳的右邊，再是壓著嗓音說話，這么近的距離，聽不見才出鬼了。

    云知意立刻抱緊懷中的長盒子，自覺往右邊挪了半步，離田岳遠著些。

    田岳被鬧了個大紅臉，笑瞪了藺瑯軒一眼，低聲斥道：“別胡說八道?；啬愕拈T口去，我?guī)г拼笕送龔d見老爺子就行。”

    田岳不是頭回來藺家，也算是熟門熟路。藺瑯軒帶路領他進來不過是盡主家的禮數(shù)，走完抄手游廊也就差不多了。

    小少年被趕走后，云知意還是謹慎地與田岳保持著距離。

    她調侃笑道：“我就蹭個帖子而已，可擔不起壞人姻緣的罪名。小田大人放心，待會兒我定與藺家老爺子解釋清楚的?！?/br>
    “瑯軒他是小孩子瞎起哄，云大人怎么也跟著打趣我？”田岳面紅耳赤，手都不知該往哪兒放了。

    云知意噗嗤笑了：“小田大人平日里看著是寵辱不驚的穩(wěn)重模樣，沒料到竟也愛臉紅?！?/br>
    “也？”田岳敏銳地捕捉到這個字眼，立刻噙笑反擊，“云大人此言頗有深意啊?！?/br>
    云知意暗暗咬了咬舌尖，打起了哈哈：“今日天氣不錯啊?！?/br>
    “云大人方才還嫌天熱呢……”

    “差不多得了啊。大家同僚，凡事留一線，日后好相見?！?/br>
    “好的吧?！?/br>
    ——

    藺家老爺子攜老夫人在正廳待客，這會兒廳中已是高朋滿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