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堂堂一州之丞，明明早就說定的事，卻才過十天就反悔，若照云知意上輩子的脾氣，定是脫口一句“各州笑的是你又不是我，我管那么多”給他頂?shù)椒螝獠煌ā?/br>
    好在現(xiàn)今的云知意再無前世那股輕狂魯莽。

    她耍賴似地笑嚷：“我年稚歷淺，不懂那么多人情世故的。反正您是州丞大人，不能出爾反爾。若您偏要反悔，轉(zhuǎn)頭我出了這府衙就叫人去滿街敲鑼打鼓，到處說田大人為老不尊，哄騙年輕后生！”

    這胡攪蠻纏的一招算舉一反三，從霍奉卿偷師來的，卻好用到出乎云知意的預料。

    田嶺揉著太陽xue笑瞪她：“你可不是這樣的啊。打哪兒學得如此潑皮無賴？”

    “我冬日里去了一趟槐陵，您知道的，”云知意笑瞇瞇地攪混水，“跟小田大人可學了不少?！?/br>
    “若真是田岳那小子將你教得如此潑皮，我打斷他腿！”田嶺沒好氣地苦笑妥協(xié)，“行吧，我老人家還真怕你耍賴犯渾地壞我名聲，只能由得你了?！?/br>
    云知意起身執(zhí)禮：“多謝田大人成全?！?/br>
    田嶺擺擺手，加了個但書：“但是，之前我也同你說過的，我能做的只是同意你領(lǐng)待用學士牌。至于欽使會不會點你去用，這不是我說了算的事?！?/br>
    “田大人放心，這事我不會賴在您頭上的，”云知意笑道，“我自己再想法子?！?/br>
    田嶺笑捋長須，話里有話：“到底是云氏的姑娘，旁人辦不到的事，在你這里就是容易?！?/br>
    欽使出京往各州，是直接受命于皇帝陛下，名單并不通過朝中任何一部。

    也就是說，在欽使本人持陛下手諭直接前往各州府接洽之前，連各地州牧、州丞也不能確定具體是何人來代天子巡察本州。

    田嶺何等老辣？只聽云知意說一句“自己想法子”，就立刻明白這份篤定背后的意思是，她知道來的是誰。

    這就意味著，云氏允許云知意動用的官場人脈，或許遠遠超出他的預估。

    云知意笑笑，半點沒有掩飾或否認的意思，反而若有似無地肯定了他的揣測?！八园?，待我明年回鄴城，請您千萬要給我個機會。有些事您指哪兒我就能打中哪兒，換了旁人未必行的?！?/br>
    其實，既田嶺在她的有意引導下，已依稀明白她被家族允許調(diào)動的人脈范圍到了何等程度，無需她說這番賣乖討巧的話，也定會重用她。

    就如上輩子那般。

    但是，上輩子的田嶺用她來借云氏之力，卻也防備著她。因為她的態(tài)度太過強硬中立，田嶺毫無把握收服她，便做著“一旦有異動，用完即棄”的打算。

    此次她釋放主動釋放善意，所沒有明確表示要站隊，但在田嶺看來多少有點拉攏她成為“自己人”的希望，而這點希望，就是她自保的籌碼之一。

    果然，田嶺不但親自送她出府衙，還慈眉善目地囑咐一句：“霍奉卿是確鑿會進州牧府任職了，等榜這些日子他就已忙著在州牧府內(nèi)參詳各類典章、記檔，將來必是盛大人左膀右臂。你倆素來不對盤，待你明年回來，可千萬莫與他互別苗頭啊！”

    “多謝田大人教誨，我記下了。”云知意笑得燦爛，心中卻明鏡似的。

    這老狐貍分明是正話反說，就是在暗示她到時別忘了繼續(xù)與霍奉卿對著干。

    往后她若與霍奉卿斗得個如火如荼，甚至卯起來動用云氏的力量對他及州牧府圍追堵截，那就是田嶺真正想看到的。

    他希望云知意能徹底為他所用，成為州丞府繼續(xù)鉗制州牧府的一柄全新利刃。

    這樣，就算新一代的年輕官員成長起來，原州官場格局開始改變，他和同黨也能繼續(xù)躲在幕后坐收漁翁之利。

    上輩子云知意沒有留心去參悟這些事，如今都懂了?？上а矍暗奶飵X打錯算盤，同樣的錯，她不會再犯第二次。

    ——

    立夏揭榜之后的半個月，任用名單就出來了。

    云知意，待用學士。

    霍奉卿，州牧府考功令，直屬州牧管轄，佐州牧諸事，并兼官員選拔與考核之責。

    陳琇，州丞府記事官。

    顧子璇，州丞府兵曹令，佐州丞對接軍尉府諸事。

    ……

    雖這些人都要等到五月初才正式到任，但這任用名單一出，鄴城嘩然。眾人最驚訝的當然是“榜首之一的云知意竟成待用學士”這個重點。

    不過，這名單引發(fā)的熱議只持續(xù)了兩日，到四月廿八這天中午，就被另一個消息取代——

    槐陵北山，出了大動靜。

    第四十二章

    南郊望瀅山，云氏祖宅內(nèi)。

    午飯還沒吃完，云知意得了稟報，立刻放下筷子，毫不顧忌形象地沖進了自家鴿房。

    “邱祈禎得手了？！”她驚喜道。

    值守鴿房的文書先生與小梅雙雙笑得見牙不見眼，猛點頭。

    文書先生遞出那張消息紙時，激動得整個人都在抖：“大小姐，這是從槐陵傳回來的消息，邱祈禎確鑿是得手了！”

    邱祈禎雖賦閑多年，但畢竟是當初在國境上御敵千軍的悍將，絕非尋常散兵游勇可比。他救出那些孩子并不出奇，出奇的是這驚人速度。

    三月底才從臨川出發(fā)，帶人趕到希夷山與宿家人馬會合，再從希夷山繞秘徑奔赴槐陵北山，在偌大的山中精準搜到神棍窩點，救人、撤退，前后耗時僅僅一個月！

    “怎么樣？我那株龍血參給得不虧吧？！”云知意難掩興奮地抬高下巴，得意地對小梅道。

    小梅樂得詞窮，只會連聲認同：“不虧不虧！值！太值了！”

    云知意眉開眼笑，認真看完消息紙上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

    消息紙上沒法絮叨詳細經(jīng)過，只簡單寫了：四月廿九前。五十一。鄴城南河渡碼頭。

    在最初給邱家去消息時，云知意就說過，若有孩子想回家的，便不要強行帶走，任他們自去。

    看來，被救的孩子里只有五十一個是不愿回家的。

    她心中大致有數(shù)，立刻吩咐文書：“給淮南、慶州兩地的積善堂去信：淮南堂接收三十一人，慶州二十。告訴兩邊主事人，仔細將孩子都過一遍，適合讀書的就送去讀書，讀不進書的就送去學藝，總歸要讓他們將來有能營生糊口的本事。”

    像云氏這樣的門第，鋪路造橋、收容孤兒等善舉必不可少。

    云氏在許多地方都建有“積善堂”，長期收留因各種原因而無人照拂的孩童，荒年也會牽頭對百姓施粥之類。

    各地積善堂每年的花費，都由云氏在當?shù)氐漠a(chǎn)業(yè)分出小部分盈利來負擔大部分，同時接納當?shù)睾兰澿l(xiāng)賢的捐贈，一處多養(yǎng)活二三十個孩子問題不大。

    語畢，云知意又轉(zhuǎn)頭吩咐小梅：“讓柯境、鄭彤帶人去南河渡碼頭準備好船只，邱祈禎最遲后天就會將孩子們送到，讓他倆在南河渡碼頭等著接應。”

    小梅應聲而動，立刻去尋鄭彤、柯境夫婦。

    ——

    安排好諸事后，云知意神清氣爽地從鴿房出來，卻有婢女匆匆來秉：“大小姐，顧家小姐到訪?！?/br>
    云知意愣了愣，看看天色已近正未時，料想顧子璇應當已吃過午飯了，便道：“好。你去桃花林的亭中備好茶點?！?/br>
    顧子璇突然登門，是特地為她帶來一個大消息。

    一見面，她就撲上來挽著云知意的手臂道：“你還不知道吧？槐陵縣出大事了！今早槐陵快馬來報州府，這半天下來，城里都快鬧炸鍋了！”

    “出了多大的事？”云知意才在鴿房看完槐陵來的消息，當然清楚是什么事。

    兩人挽著手進了桃花林中的八角亭，相對落座。

    婢女上來為二人分茶的當口，顧子璇已按捺不住，眉飛色舞道：“據(jù)說是前天半夜里，有一幫不知從松原還是臨川流竄過來的山匪進了槐陵北山，將北山里那幫槐陵本地山匪殺了個落花落水，再將他們老窩洗劫一空，就旋風似地就逃個無影無蹤！前后不到三個時辰，嘖嘖，簡直太兇猛了！”

    云知意忍笑抿了口茶?！岸绽镂以诨绷昕h府見到田岳時，他就說代任槐陵縣令后數(shù)次出動治安吏剿匪，卻都無功而返。我還當槐陵的山匪多悍，竟這么輕易就被人黑吃黑了？”

    顧子璇連連搖頭嘆息：“可不就是說么？現(xiàn)在城里都在罵田岳和槐陵縣府是一群廢物點心，槐陵那頭只怕也鬧翻天了。官府剿匪數(shù)次卻無功而返，還趕不上一群外頭流竄來的匪幫能干！田岳和槐陵縣府這臉真是沒處可放，只怕田大人這會兒正頭疼到恨不得手刃親子呢。”

    云知意只能跟著笑，沒敢說那可是當年在臨川的邊境上殺到北狄人膽寒的邱祈禎。

    槐陵北山里不過一群神棍，在邱祈禎和他那群同袍府兵眼里，只怕與小雞崽子沒兩樣，宰割起來不費吹灰之力。

    顧子璇喝茶潤了喉，又接著道：“聽說槐陵那幫山匪被人抄了老窩后，死的死、逃的逃，天亮后山里就跑出來不少病懨懨的小孩子，約莫有七八十個！”

    “是山里獵戶家的孩子嗎？”云知意明知故問。

    顧子璇擺擺手：“嗐，那怎么可能？我爹說，北山是槐陵最偏遠之處，走十幾里山路也見不到幾戶人家，再能生也不可能有那么多的。眼下城里風傳，說恐怕是那些山匪從鄉(xiāng)鎮(zhèn)上偷走的孩子，就不知山匪將那些孩子擄去做了什么喪盡天良之事。”

    云知意抿了抿唇：“鄉(xiāng)鎮(zhèn)上被偷走這么多孩子，怎沒聽聞他們父母報官的消息？如今槐陵縣府做何應對？進山去查了嗎？”

    “要不怎么都在罵田岳和槐陵縣府呢？”顧子璇頗有點恨鐵不成鋼，撇了撇嘴，“槐陵快馬來報，說當日天亮后一接到消息就派人進了山，搜到那幫山匪的老窩，但里面已被洗劫一空，什么線索也沒有?！?/br>
    云知意冷哼一聲：“雁過尚且留影，怎么可能什么線索都沒有？”看來可以完全確定槐陵縣府就是有鬼，進山后根本就沒認真查。

    “早上田大人接報后，就立刻派了他的近隨屬官帶人趕往槐陵，”顧子璇聳了聳肩，“不過也不知怎么回事，這消息沒一個時辰功夫就街知巷聞了。百姓都說田岳既是田大人之子，再由州丞府派人去接手重查的話，只怕會對槐陵那幫官員有所包庇。近午之前，有兩撥百姓自發(fā)聚集到了州牧府門外，跪求盛大人火速派人去槐陵，監(jiān)督州丞府的官員徹查北山匪幫窩點?！?/br>
    云知意挑眉：“盛大人答應了？州丞府也無人異議？全州治安諸事，一向都是州丞府轄下治安司直接經(jīng)手，如今越過州丞府請盛大人出面，豈不是打了田大人的臉？”

    “那也沒法子啊，群情激憤的風口浪尖，便是打了臉，田大人也只得受著。誰叫田岳是他兒子呢？盛大人與他會面磋商了不到半個時辰，但應該是達成共識了。”

    顧子璇突然想起什么，又唏噓道：“一談妥后，盛大人就親自帶了一隊人，馬不停蹄趕往槐陵去。我出城門到你這兒來之前，鄴城百姓正夾道歡送呢！對了，霍奉卿也跟著的?！?/br>
    “哦?！痹浦饴宦暋?/br>
    顧子璇長長嘆氣：“不管怎么說，只盼盛大人和霍奉卿他們?nèi)ズ竽芎芸觳榍逭嫦唷⑵较⒕置?，給那些孩子和百姓一個說法，別真讓事情鬧大了?！?/br>
    云知意垂眼輕道：“希望吧?！?/br>
    但她猜，盛敬侑和霍奉卿不會輕易讓局面平息，恐怕他倆這趟槐陵之行，目標就是將事情搞大！

    若沒有這兩人在背后推波助瀾，槐陵縣府快馬報到州丞府的消息，怎么可能在短短一上午就街知巷聞、民意沸騰？或許，所謂“自發(fā)聚集到州牧府門口請愿的百姓”也有貓膩。

    說真的，云知意雖理解他們的大局，也知道他們眼下就是要借此事之力，名正言順從田嶺手中搶奪第一份實權(quán)。

    但她還是很難心平氣和地認同這些手段。

    顧子璇并不知她心中所想，飲茶之后，拿起一塊桃花酥咬在齒間，含糊調(diào)笑：“霍奉卿這趟去槐陵，最快也得半個多月。到時你也該隨欽使離開鄴城了。這算不算‘勞燕分飛’？”

    “勞什么燕？”云知意嗔了她一眼，“這叫眼不見為凈！”

    一年，說長也長，說短也短。

    明年今日，云知意不會再是現(xiàn)在的云知意，霍奉卿也絕不會再是如今的霍奉卿。

    到那時，他倆之間，又會變成什么樣？

    云知意不愿再往下想了。

    ——

    對面的顧子璇見她神色淡淡傷懷，便貼心地換了個話題：“對了，你是打定主意要去做欽使跟班？”

    云知意斂神抬眸：“對。怎么了？”

    “你可知道此次來原州的欽使是誰？”顧子璇眼神復雜，輕咬笑唇。

    云知意頷首：“丞相少史，沈競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