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云知意無奈地搖頭笑道:“我也不明白。大概人對不喜歡的事,就不容易琢磨透其中玄機?” 說著,她從袖袋中摸出個兩指寬的精致小竹筒,順手遞出:“薄荷蜜丸,你們吃一顆么?” 小竹筒內是管事湫娘才命人為她新制的“薄荷蜜丸”,供她隨時清口醒腦的。 薛如懷擺擺手,婉拒:“你們姑娘家才喜歡這些甜膩膩的小零食?!闭f完便專心看書了。 顧子璇美滋滋分享了一顆后,雙眸乍亮:“噫,仿佛和你從前給我的不太一樣呢。好像滋味更濃郁些?” 這“薄荷蜜丸”是云知意從小最喜愛的糖果,用的是云府名下糖坊密不外傳的配方與工藝,原州并無賣處。 自七歲那年被送到原州來與父母團聚后,她祖母每一旬就會派人送來一批易于儲存的糖果,都用冰鑒從京城捂來鄴城,其中就以“薄荷蜜丸”居多。 “年前我搬到南郊祖宅時,不是向祖母要了人手嗎?她就從糖坊撥了兩個人一并過來,這樣我想吃什么糖果點心都能現(xiàn)制,免了三月一次冰鑒千里的麻煩。” 云知意解釋完后,倒出一顆蜜丸放進口中,將小竹筒收回袖袋,也開始專心看書。 從頭到尾被當做空氣的霍奉卿盯著手中的書冊,仿佛能用目光在書上鉆出個洞來。 —— 此時還算新年頭,云知意近來的裝扮都是應景喜色。 她今日穿著金紅織金錦流云紋袍,寬袖大擺,配淺金緞腰帶,華美端雅。 此刻那烈烈紅衫的一角就垂在霍奉卿膝側,時不時隨著主人翻書、取糖吃的各種動作小幅輕蕩,一次次若有似無拂過他的墨色銀紋袍。 眼眸低垂的霍奉卿喉間滑動再三,捏著書頁翻動時力道大了些,揚起一片微涼春寒。 云知意坐在他的左邊,這微涼輕寒正撲上她的面龐。 正專注的云知意突然被驚擾,自是猛地抬頭嗔瞪過來,左腮被糖球圓鼓鼓頂起:“霍奉卿,你故意找茬是吧?” 她說話間吐出混著薄荷清冽的濃郁蜜味,幽幽縈繞在霍奉卿鼻端,迫得他喉間偷偷緊了又緊,抓心撓肝。 “失手。”他以眼神掃過云知意今日未點口脂而呈櫻緋的紅唇,無可自制地齒頰生津。 他心下赧然,但不得不羞恥地承認,自己這可不是饞人家的糖。 薛如懷與顧子璇齊齊看過來。 “看書久了容易火大。別吵架別吵架,”薛如懷趕忙笑道,“不如來聊聊天吧?正好大家都歇會兒眼睛?!?/br> “誰要吵架了?”云知意頷首勾唇,站起來活動活動。 霍奉卿放下書冊,輕咳一聲,徐緩沖她攤開手掌:“給顆糖吃?” 另兩人見鬼似地瞪大眼看著他。 云知意似有所悟地笑笑,一言不發(fā)地摸出袖袋中的小竹管遞給他。 霍奉卿兩耳發(fā)燙,半垂眼簾不看任何人,拔掉竹筒的塞子倒出一顆蜜丸塞進口中。 清冽的薄荷味與濃郁蜜甜交駁相融,在他口中化開與云知意嘴里相同的味道。 這讓他心尖一陣悸動微顫,忍不住貪心又取一顆含住,這才將竹筒還她。 “你倒不見外,還一次吃我兩顆,”云知意不太認真地笑他一句,隨口道,“求人也不知客氣點,不像話?!?/br> “要你管?!彼菇扪谧№诇\笑,口齒含混地嘟囔。 —— 要你管。 霍奉卿常對云知意說這三個字,她聽得耳朵都快起繭。 可這回不知怎么的,她竟從這三個字里聽出幾許異樣波瀾,一時卻又想不明白有何奧秘。 當著顧子璇與薛如懷的面,她也不好追問什么,便佯裝鎮(zhèn)定,若無其事地笑著請教他倆:“從前我沒留心,不知同窗們在一道時大都閑聊什么?” 她從前獨來獨往慣的,是真不知道同齡人湊在一起時,除了功課外都聊些什么閑事。 顧子璇歪頭想了想,認真為她答疑:“若是近段日子,大家在備考之余,當然是聊‘若考上了,是想進州丞府啊還是州牧府’這種話題啦?!?/br> “不過都是些發(fā)夢胡謅的話,自己逗自己玩兒罷了,并不當真的?!?/br> 薛如懷很有自知之明:“除你們這種能進甲等榜前五的人有資格‘打算’,我們這些追在你們后頭跑的,便是考中了,那也不過是聽從州府安排啊。” 顧子璇被他這大實話惹得會心一笑,隨即寬慰道:“也不能這么想。萬一你家祖墳冒青煙,你就考進了前五呢?” 薛如懷哈哈笑得沒心沒肺般:“別誆我了。我?guī)捉飵變?,自己還能沒數(shù)嗎?哪怕我家祖墳起了熊熊大火,頂天就在乙等榜吊個尾巴。要是今年沒有合適官缺,多半就接個‘待用學士’的牌子干等著?!?/br> 原州取士的慣例是從甲等榜上的人依次任用,輪到乙等榜就不剩多少官缺了。碰不上官缺的人若無門路,就只能領個“待用學士”的牌子,每月領三個銀角的補貼,眼巴巴等著不知何年才會到來的機會。 薛如懷家祖上也曾風光過,如今卻早已今時不同往日。 眼下是既無人脈通路也沒錢打點,再加上他從前走了些許歪路,耽誤了學業(yè),這半年雖拼盡全力,但底子在那兒擺著,誰都知他沒可能進甲等榜的。 如此一來,他顯然就是待用的命。 薛如懷這話雖是笑著說的,語氣里卻暗藏了幾分落寞。 云知意先與顧子璇對視一眼。 其實,莫說是云知意出面,就是顧子璇回家向父親開個口,也能幫薛如懷謀到個小官小吏的門路。 可薛如懷又何嘗不是驕傲少年?他當眼前三人是朋友,接受大家在臨考前幫扶學業(yè)尚可,但若由同窗朋友直接幫他謀前程,那只會挫傷他的自尊心。 云知意想了想,走過來小聲道:“我透個風,你們別再對旁人講。今年的‘待用’不一樣?!?/br> “怎么不一樣?”薛如懷頓時來了精神,“你聽到什么風聲了?” 不止他,連霍奉卿與顧子璇都齊齊仰頭,目不轉睛看著云知意。 “之前在槐陵時,京中家里給我傳了封家書,我回來才看到的,”云知意倒也不賣關子,“朝廷已陸續(xù)派出‘采風巡按使’下各州來,代陛下巡察督導各州民情、疑案,為期一年。屆時‘采風巡按使’會在‘待用學士’中挑人做助手隨行辦事?!?/br> 都是聰明人,話說到這里大家就懂了。 薛如懷有些興奮,但又不免忐忑:“若一年內跟著欽使能辦成幾件像樣的差事,這也能算我的履歷了吧?” “何止履歷上的加持?能代陛下巡察民情的欽使都是朝中的人精,就算只白白跟在他們后頭跑腿一年,能得到的進益那也勝讀十年書了?!?/br> 云知意笑吟吟輕拍薛如懷的肩:“所以,你無論如何都要進乙等榜,明白嗎?別瞧不起這跟班差事,再苦也就一年,后續(xù)的好處可大了。不騙你,到時連我都要去應這個的?!?/br> 霍奉卿神情轉驚,原本噙笑的眸底漸涼:“云知意,你又在胡鬧什么?!” 只要她正常考,無論如何都在甲等前五,州丞府州牧府任她選。為何要去做餐風宿露的欽使跟班?! 第三十六章 霍奉卿這話語氣有點沖,若照以往慣例,云知意必定火大到與他吵起來。 顧子璇忙不迭勸道:“大家有話好好說,別吼?!?/br> 薛如懷也道:“就是就是,閑聊而已。大家各有各的道理,將各自的想法講開來,求同存異,這不就行了嗎?” 在他倆的圓場下,霍奉卿和軟了神色,輕聲對云知意解釋:“我不是要吼你,只是覺得你沒必要走彎路。事關前程,你不要沖動?!?/br> 他很怕這姑娘是一時頭腦發(fā)熱,自毀前程而不自知;又不舍她在外餐風宿露奔波一整年,去苦哈哈任人差遣。 而且,他私心里也不太高興她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一整年。 云知意居然出人意料地沒有發(fā)火,只是深吸一口氣,穩(wěn)了穩(wěn),這才重新坐下,不喜不嗔地迎上他的目光。 “我并非沖動,是深思熟慮后才做此打算的。既已決定走這彎路,便是我認定有這必要?!?/br> 她的聲音波瀾不驚,卻威嚴凝肅,莫名給人一種“不可造次”的壓迫感。 如此氣勢很少出現(xiàn)在十七歲的云知意身上,這讓霍奉卿有些驚訝,在場的顧子璇與薛如懷甚至暗暗打了個寒噤。 “閉嘴,看書。”云知意說完便不再理人,重新拿起算學題集。 看這意思,她是打定主意要做一年欽使跟班,不會被誰的意見動搖決心。 為免再生波瀾,顧子璇與薛如懷便識趣地閉嘴,各自安靜地翻起書來。 霍奉卿雖也在看書,還極力繃著冷淡平靜的臉色,可暗藏懊惱的眼角余光卻總不由自主地斜飛向云知意。 但她心無旁騖,似乎根本沒察覺他的偷偷打量。又像是察覺了,但就是不想再理他。 霍奉卿心下有些慌,當著兩位同窗的面又不好多說什么,只能暗暗輕動石桌下的長腿,以腳尖碰了碰云知意的鞋幫。 等到云知意不堪其擾,終于緩緩抬眼看過來,他趕忙以口形無聲道:出去談談? 可惜云知意這會兒還在氣頭上,完全不想和他說話。她很不給面子地冷笑出聲:“不好好看你的書,踢我做什么?若是你腿長到?jīng)]處放,可以考慮現(xiàn)剁一截扔掉?!?/br> 霍奉卿被她噎得訕訕:“那晚些散學后再與你細談?!?/br> “誰要和你細談?哪邊涼快哪邊去,最近少和我說話??偸枪纷炖锿虏怀鱿笱?,我怕聽了來氣?!痹浦饫涞鬼?。 霍奉卿乜她片刻,薄唇微抿,識趣地沒再出聲。 顧子璇與薛如懷如臨大敵地懸著心,卻等了良久也未聽到以往那般的唇槍舌戰(zhàn)。于是不約而同地雙雙抬頭,以驚奇目光在云知意、霍奉卿之間來回逡巡。 這兩人今日著實反常,居然這樣都沒吵起來? —— 隔天,云知意派人向夫子告了假,自己在家溫習。等到第二日,心頭那股氣消了大半,她才重新在庠學內出現(xiàn)。 重回庠學這一整日,她與顧子璇、薛如懷說說笑笑,一切如常,只是總不搭理霍奉卿。 霍奉卿被冷落得心中直發(fā)慌,卻始終尋不到搭話的契機,只能強行按捺住滿心焦慮,耐著性子等候散學。 申時,散學的撞鐘聲響起,學子們相互道別后各回各家。 云知意揮別顧子璇后,徑自往自己的馬車去,對跟在后頭的霍奉卿不聞不問。 車簾落下,云知意便斜身靠著車壁,從袖袋中摸出小竹筒,倒了顆薄荷蜜丸含進口中,做閉目養(yǎng)神狀。 其實,考官后如何打算自己的前途,這是她的私事,大可不必理會霍奉卿作何感想。若她狠得下心,一句“關你何事”就能將他徹底打發(fā)了去,根本沒有義務向他解釋自己的道理。 可說來說去,她不就是因為狠不下這心么? 她上輩子我行我素認死理,與霍奉卿鬧僵到死也沒怎么心軟過的??蛇@一世重來,她在某些事上有不小的改變,霍奉卿亦然。 至少,他們都在學著正視自己對對方的心意,心照不宣地各自克制、適當退讓,以期尋求一種“就算沖突,也別發(fā)展成尖銳矛盾”的相處方式。 前日下午在涼亭,霍奉卿是真戳到她的某個怒點而不自知。她冷靜了一天兩夜,還是想試著與他再談談,不愿大動肝火。 畢竟,那個雪夜月下,槐陵客棧后院里那位紅著臉支支吾吾表明心跡的少年人,是真的讓她歡喜到想要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