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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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上諸項祈福儀式全部完成后,縣府官吏們就點燃了焰火。 百姓拿著各種祈福用的花花草草,在漫天的火樹銀花里相互說著喜慶話,載歌載舞,笑著樂著。 云知意看著他們,背在身后捏成拳的左手掌心里,卻隱隱沁著無人察覺的手汗。 眼前的人群中,或許就有上輩子被煽動而對她扔出那顆致命石子的那一個。 可此時此刻,這個偏僻貧窮的地方與天底下大多數(shù)地方?jīng)]有不同,這些人心中也沒有對她的惡意。 這個當(dāng)下,他們就是最普通也最真實的蕓蕓眾生。在這辭舊迎新的熱鬧夜晚,暫時忘記了一年來的辛勞困頓,虔誠且歡喜地期待著來年會有美好際遇。 矛盾嗎?不矛盾的。大多數(shù)人就是這樣復(fù)雜多面、相時而變。 如今的云知意已經(jīng)隱約明白,自己這輩子最該下功夫去領(lǐng)悟的,就是這種多變。 “你是不是很冷?”霍奉卿突然出聲,試探地伸出手去,想要握住她的手。 云知意強忍因前世陰影而突生的瑟縮冷顫,重重拍開他:“少趁機揩油。我不冷,別來套近乎?!?/br> “之前那天夜里……”霍奉卿半垂眼簾,“你明明說過不會躲我的?!?/br> “我是說過不躲你,卻沒說過就要任你占便宜。再說了,我躲你了嗎?”云知意冷漠漠以眼角余光乜他,“我只是不高興搭理你而已?!?/br> 霍奉卿順桿子就爬,溫聲求教:“我哪里惹你不高興了?愿聞其詳?!?/br> “不解釋,自己想。你是最善察人心的謀篇布局之才,這對你來說應(yīng)當(dāng)易如反掌,”云知意撇了撇嘴,“若實在想不明白,那你就當(dāng)我惱羞成怒、無理取鬧。” 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她與霍奉卿之間最尖銳的沖突,往往都起于她不懂普通人的世情百態(tài)。 因為這份不懂,她的很多行為在別人看來都是愚蠢又莽撞的。 不懂普通人的世情人心,這是事實,云知意倒也無可辯駁。 可很多時候別人也未必就懂她。 她原以為,至少這一次,在霍奉卿主動剖白對她的情意后,他不會再是“別人”。 可如今看來,他不是才怪。 既霍奉卿已表明喜歡她,情字當(dāng)頭時自會盡量讓著哄著。 可她要的不是這種讓和哄,所以她不打算仗著他的那點情意,脅迫得到他口頭上假裝的理解。 她有她的自尊和驕傲,若不是霍奉卿自己想明白后真心實意的理解與認同,她不稀罕。 之后,霍奉卿沒有再說什么,只是轉(zhuǎn)頭定定看向她。 有焰火陸續(xù)騰空而起,在漆黑穹頂下炸開各式各樣的火樹銀花。 云知意站在喧鬧的人群之外,仰望著漫天花火,與他近在咫尺,卻不再給他半點眼神。 在焰火一次次乍亮中,那精心妝點的面龐被映照得格外明艷。漫天花火如被揉碎的星輝,細細柔柔跌進她微彎的明眸中。 霍奉卿突然有一種預(yù)感:若自己想不明白她不愿說出口的那點不滿,大概就再沒有被“馴服”的資格了。 看來他這吐不出象牙的狗嘴,這回情急之下關(guān)心則亂,將小祖宗得罪得有點過分了。 既不是在氣他說了難聽話,那她究竟是在氣什么呢? —— 焰火會的次日,大家便動身回鄴城。 回去時沒再遇見來時那樣的大雪天,一路還算順利。 抵達鄴城已是十二月廿九,稍事休養(yǎng)幾日,解了勞頓疲乏后,離元月中旬冬假結(jié)束、庠學(xué)復(fù)課也就不遠了。 趁著還有幾日閑暇,云知意在元月初十這日低調(diào)回了言宅,向父母行歸家禮并拜新年。 雖她父親言珝對她的歸來很歡喜,弟弟言知時也笑容滿面,但家中的氣氛略有點不對。 她早已習(xí)慣母親對自己的冷淡與疏離,以為母親今日的臉色不太好,還是像往常那樣,是因為不大想看見她。 于是她也沒打算留下來討人嫌:“爹,母親,我還要回祖宅忙功課,午飯就不吃了?!?/br> 上輩子她很想博得母親的贊許與親近,如今想通,倒不執(zhí)著于此了。不過,母女血緣斬不斷,生恩養(yǎng)恩她也都記著,今后就這么不咸不淡地相處,該孝該敬的她就盡力,如此大家都舒心。 言珝眉頭一皺,還沒說話,倒是云昉開了口。 “知意,你知道你二姑姑惹事了嗎?” 第三十四章 云知意的二姑姑是當(dāng)朝西南驃騎將軍云昤,是她母親云昉一母同胞的親二姐。 聽了母親所言,云知意稍怔,但念頭一轉(zhuǎn)心中就有了數(shù)。 前段時間她在槐陵,消息不靈通??缮陷呑哟藭r她可就在鄴城,自家二姑姑惹到什么麻煩,她是知道的。 她不動聲色做疑惑狀:“惹了什么事?” “你二姑姑她……”云昉嘆了口氣,轉(zhuǎn)頭看向自家丈夫,“你說吧?!?/br> 言珝接口解釋道:“秋日里你二姑姑與靖寧公主、朝安郡王一道,率上陽軍追過利山,險些將那頭的土人部族給屠了。上個月你還在槐陵時,朝廷向各州發(fā)了一份通報,眼下應(yīng)是舉國皆知了?!?/br> 利山在大縉偏南邊境,山中有土人部族。開國主末期,那里的土人部族歸順了大縉,但不過百年就又不貢不稅、毀官道封山,脫離朝廷管控。之后,朝廷派就近的上陽邑軍府出兵攻打,他們又再度歸順。 那利山土人整個部族都沒定性的,仗著利山這道天塹屏障,打輸就歸順,接受朝廷給的好處后安分幾十年;只要朝廷一有懈怠,他們立刻就會脫離管控,又跟山匪似的出來胡亂滋擾上陽邑。 三年前,承嘉帝責(zé)成徹底靖寧公主李爭鳴牽頭,與朝中各方一道,尋求徹底解決利山土人問題的辦法。 此事拉鋸般耗了三年,時打時談,連遠在北邊的原州都常有風(fēng)聲。 云知意點點頭:“既是‘險些’,那就是沒真屠,只是打過利山去了?!?/br> “利山土人部族的事懸宕多年,朝中多數(shù)人的意見不是‘和談為主、輔以敲打’嗎?她就這么不管不顧追過利山去!”云昉有些氣悶,“幸虧沒真給屠了,否則,只怕連你爹都要受牽連?!?/br> 成婚多年來,云昉事事都以維護夫婿為先,簡直快到走火入魔的地步。 云知意偷偷咋舌,卻不打算與母親爭論什么。 她看向父親,試探地問道:“爹,陛下最終如何處置的?” 事實上她很清楚是如何處置的。只是若半句不問,就暴露了自己“未卜先知”的事,會很難解釋。 言珝無奈搖頭,半是好氣半是好笑:“陛下將靖寧公主、朝安郡王各降爵一等,云將軍也被勒令交回兵符?!髂向婒T將軍’的封號倒是沒丟,不過既被罰了回府反省,怕是要坐好些年冷板凳?!?/br> 還有半截處罰沒說,云知意知道。 她強忍笑意,佯裝無知地追問:“若只是這樣,那也沒多嚴(yán)重。京中家里也不怕多養(yǎng)二姑姑一門十幾口富貴閑人?!?/br> 云昉氣著氣著就笑了,補充道:“哪里這么簡單?十一月十五的大朝會上,你二姑姑與靖寧公主、朝安郡王,當(dāng)著文武百官的面,被陛下下令各打了二十個板子!” 靖寧公主李爭鳴、西南驃騎將軍云昤、朝安郡王李準(zhǔn),哪個不是人大面大的驕子? 在大朝會上當(dāng)眾被打屁股,還通報給全境各州,簡直慘絕人寰。 既話都說穿,云知意也不必再裝模作樣,哈哈笑出聲:“朝安郡王還好。畢竟不到二十,又從小心大臉皮厚,待他傷一好,就不會放在心上的?!?/br> 真慘的是靖寧公主與她二姑姑云昤。 這倆都是年近四旬的人了,就因為一次沖動意氣挨了這般丟臉的處罰,還被舉國通報。承嘉帝這一手,雖不殺人卻誅心,太不給人留臉了。 云昉沒好氣地輕瞪她一眼:“你還笑得出來?你二姑姑惹下這事,只怕云家所有人在陛下面前都需謹(jǐn)小慎微一段時日。” 云知意隨口安慰道:“母親不必過于憂心。陛下若真動怒,就不會是這么罰。況且,咱們云氏起起落落一二百年,知道如何面對風(fēng)波,祖母祖父及家中在朝的叔伯姑姑們都應(yīng)付得來,不會牽連我爹分毫。” 言珝倒不像妻子那樣擔(dān)心自己被牽連,倒是擔(dān)憂云知意多些。 他叮囑道:“緒子,你有不少同窗的父母就在原州為官,朝廷下發(fā)的通報他們自也會看到。此事不算國政機密,眾人在家中難免會議論感慨。再不幾日庠學(xué)就復(fù)課了,屆時若有同窗借此事嘲笑你,你不必忍氣吞聲?!?/br> “爹,沒那么嚴(yán)重。同窗們便是當(dāng)笑話議論幾句,也不至于當(dāng)面沖著我來,”云知意笑笑,“再說,我也不是對誰都會忍氣吞聲的。放心,吃不了虧?!?/br> —— 元月十六,鄴城庠學(xué)復(fù)課。 學(xué)子們果然對那樁京中逸聞議論紛紛。 好在都是少年人,沒那么大惡意,不至于當(dāng)著云知意的面說,只是偷看她的眼神比較復(fù)雜而已。 只要話不說到自己面前來,云知意向來是不屑搭理的。 不過薛如懷向來與同窗們走得近,什么小話能瞞得過他?而他知道了,就等于霍奉卿也知道了。 如今薛如懷與云知意也算有交情了,他當(dāng)然不會在背后嘲笑她的姑姑。 但還是忍不住覺得這事荒謬又可笑。 “奉卿你說說,這三位都是貴重之人,怎么突然就這么沖動呢?”薛如懷百思不得其解。 利山土人之事為何會拉鋸三年,懸而不決?因為此事不決,對朝中部分人有利。不過是養(yǎng)寇自重的把戲,這在官場常見,京中尤甚。 “如今他們?nèi)徊还懿活櫭ё策@一把,陛下要平衡各方,明面上不會護。而利山土族至少兩三代人都會恨他們,朝中因此利益受損者更會不停借此與他們?yōu)殡y。他們還一個個落得降爵、丟兵權(quán)、當(dāng)眾被打屁股、挨天下人嘲笑。這圖的究竟是個什么痛快?”薛如懷嘖嘖搖頭,唏噓不已。 霍奉卿恍惚沉吟了片刻,怔怔脫口:“此番靖寧公主與云將軍、朝安郡王一舉攻下利山,事成定局。下一步,朝中能做的就是派官建制、徙流民進利山填城。” 長遠來看,這對承嘉帝絕不算壞事,對頻繁被戰(zhàn)火滋擾的上陽邑更是功在千秋。 薛如懷半懂半不懂,啞口無言地看著他。 “大多數(shù)普通人不會懂這一點,但龍椅上的那位心知肚明。所以才會做那樣兒戲似的處罰,走個過場,讓各方都有臺階下?!?/br> 霍奉卿抬手捂住臉,有些懊悔地咬了咬牙。 那三位的舉動在世人眼中無疑是傻的。 賠上榮辱得失,只為做一件他們認為對且值得的事。他們不但得不到嘉賞與感激,還成了朝野共同的笑柄。 可他們不在乎。 王室血脈、貴胄世家子,這樣的出身注定他們自小所見、所學(xué)、所信、所行,與天下大多數(shù)普通人不會一樣。 他們生來得到許多,也被教誨該有所擔(dān)當(dāng)。誠然,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并不會真的將那些教誨放在心上,但有少數(shù)人卻深信不疑,且會堅定踐行。 這種人生而不缺名利富貴,只要不行差踏錯,無需步步為營就自有光明前坦途,那是尋常人可能拼盡一生也無法觸及的高遠前程。 所以他們衡量利弊的標(biāo)準(zhǔn)與尋常人不同,看到有問題就會挺身而出。 普通人眼里虛偽假清高的光正道理,真真實實是這些人心中的“正道”。 哪怕被誤解、被嘲笑、被質(zhì)疑,他們既信了,便愿為心中所信的“道”去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