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她現(xiàn)在甚至懷疑,不止最后那場民暴是人為cao縱。 或許,那兩百多個被隔離在見龍峰的瘟疫感染者突然在雨夜齊齊沖下山,也是有人刻意引導的。 更有甚者,說不定連小通橋的垮塌都不是純?nèi)灰馔狻?/br> 這一點,待晚些薛如懷有了更精確的演算結果,就能見分曉了。 因為上輩子橫死在槐陵,她對這個地方并非心無芥蒂的。 可靜下來思量,她又覺得,上輩子的自己與槐陵人之間可以算是扯平,甚至她還占了便宜。 說到底,當時槐陵的民憤之所以輕易被煽動至鼎沸,根源還是她出錯在先,欠了槐陵兩百多條人命。 那時槐陵人對她喊打喊殺,罵她是狗官,這對她有失公允。 但在“隔離瘟疫感染者”這件事上,她擔一份罵名也不算天大委屈。 如今回頭去看,她下令將感染瘟疫者隔離在見龍峰時,確實有所疏忽。 她根本沒想到那些人會不肯體諒當時大局。 同時她也忽略了,顧子璇手中能用的,只有幾十個治安吏而已。 面對兩百多個以彪悍著稱又情緒失控的槐陵人,區(qū)區(qū)幾十名縣城治安吏無疑是螳臂擋車,所以最終才發(fā)生了悲劇。 云知意猶如醍醐灌頂,研墨的動作頓住,緊接著便懊悔不迭,猛拍自己腦門。 “該上報州牧府啟動‘緊急事態(tài)法令’,以州牧個人的緊急治權借調(diào)軍尉府兵馬,對槐陵施行短時軍管!” 她當初為何沒想到還能這么做? 因為她出身云氏,上輩子又一出仕就年少居高位,對底層百姓的認知太過偏面。 那時京中派出的太醫(yī)官很快就會趕來,只要有了對癥藥方,她再借云氏人脈迅速從各地組織藥材,問題得到解決指日可待。 所以她自然而然地以為:既已經(jīng)對那些瘟疫感染者做了說明,他們知道京中的太醫(yī)官很快會來,知道暫時圈禁他們是為了保護更多人,他們就會理解并聽從安排。 她高估了民眾的覺悟,所以絲毫沒想過動用更強硬但更萬無一失的圈禁方式。 就錯在這步。只是這步! ——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后,云知意擱筆,看著自己寫在紙上的那些事,端起茶杯,若有所思地淺啜。 良久后,她如釋重負地笑了。 霍奉卿昨日那些話里,關于“不該插手槐陵之事”的部分,是對的;但關于她的那部分,不對。 大大的不對。 紙上寫的是她上輩子從承嘉十四年夏到承嘉二十一年冬,在原州州丞府左長史的位置上為官近八年的主要政績履歷。 承嘉十四年冬,財政上傾斜學政司,使之達成“在各縣增設啟蒙小塾”的規(guī)劃。 承嘉十五年春至十九年秋,響應陛下新政,主責完成原州全境的均田革新,使本地望族將自家名下荒廢三十年以上的田地歸公,由州丞府農(nóng)田署重新分配給失地農(nóng)戶。 承嘉十九年到二十一年春,奔走于慶州、淮南,促成原州與這兩州的三方合作,最終定下十年內(nèi)疏通瀅江流經(jīng)三州段的疏浚防澇計劃。 另外,為官近八年間,她還陸續(xù)查辦大大小小貪腐案件近四十樁。 若沒死在最后那場民暴中,她正準備花兩到三年時間,與臨近的松原郡各方勢力斡旋,希望能與松原達成共識,由兩地官府協(xié)同牽頭,組織民眾在兩地交界的北山開辟牧場,讓槐陵等幾處不宜農(nóng)墾的縣以畜牧開源謀生。 這樁樁件件,沒有哪次不得罪人的。在官場在民間,該得罪不該得罪的,全得罪個遍??山Y果如何? 她在任上七八年巋然不動,對她心懷不滿之人,無非只是當面恭敬、背后冷嘲熱諷,甚至口出惡言。大不了在執(zhí)行她命令時借故拖延,試圖使絆子添亂。 若不是在槐陵瘟疫事件上應對欠周全,被人尋到了借民意攻擊她的機會,她在官場的艱難,也就僅此而已。 因為她不是普通人,她是云知意。 生而貴胄,不缺尊榮富足,為官不圖升遷,也無需斂財,又從不懼無朋無黨,所以她無欲則剛。 只要行事依律照規(guī)、不出錯授人以柄,對她再不滿的人都無法在明面上撼動她。 紙上這些經(jīng)她之手完成的大政,多于民生有益,卻無法立竿見影,做了也未必能立刻得到民望擁戴,當不成升遷的政績本錢。 這些事需要有人去做,卻只有她這種天真固執(zhí)又有足夠人脈可動用的傻子,才會毫不猶豫去做,而且總能將事情做成。 霍奉卿說她不適合官場,那是因為他不知道,曾經(jīng)的原州州丞府左長史云知意大人,雖在槐陵瘟疫事件上出了錯,但在此前,她一直走在對的路上。 明白一切后,云知意笑容滿面地尋來火折子,拿起桌上這張記滿她前世驕傲的字紙,從容點燃。 就像祖母教過她的那樣,官場水至清則無魚,什么樣的官都該有。 霍奉卿那樣的人固然會成為國之棟梁,也必須要有棟梁來撐起大局,可天底下也沒有哪間屋子僅有棟梁就足夠的。 她不懂謀略,不善察人心,做不了英雄,成不了大才,卻是不可或缺的檐上屋瓦。 她笑看著溫柔火光,喃聲堅定:“霍奉卿,這件事你錯了。不必所有官都像我,但世上需要我這樣的官?!?/br> 她不需要質(zhì)疑自己心中所信。 有幸死而重生,唯一該改正的地方,是主動將自己丟進紅塵煙火里摔打一遍,去真正領悟普通人與自己的不同,補足缺乏的生活歷練,最大限度避免重蹈覆轍。 她只是需要成為更強悍、更無懈可擊的云知意。 至于她深信不疑的那些道理,從來沒錯。 第三十三章 得到小通橋的測量數(shù)據(jù)后,薛如懷經(jīng)過反復核算與推演,對小通橋的修繕提出了大致完整的建議。 因為這次有了相對精確的測量數(shù)據(jù),薛如懷推翻了之前初探小通橋時的保守預估,改口道:“眼下看來,若不是遇上那種百年不遇的洪災,這橋再撐十幾二十年都不在話下?!?/br> 他這話讓云知意心中“咯噔”一記,事情似乎如她所料,上輩子小通橋的垮塌并非單純意外。 可她沒法與誰探討上輩子的事,這輩子也沒法再去核查印證上輩子的事,只能按住不提。 不管怎么樣,有了薛如懷這助力,小通橋的事就算初步有了眉目。 既心中有了數(shù),明白前世的紕漏背后有太多人為因素,云知意在這次修繕小通橋的事上自就多長了個心眼。 她雖在某些事上認死理,卻不是個傻大妞,稍一轉(zhuǎn)念便計上心頭。 十二月十八,云知意與霍奉卿、薛如懷應田岳的邀請參與槐陵焰火會。 田岳客客氣氣請云知意對百姓講些新年賀詞,云知意半點沒推辭,一口應下。 槐陵貧窮偏遠,少見貴胄子弟。 云知意的祖母封爵位列九卿,如今又官居鴻臚典客,云氏無疑是舉國一等一的高門,新年將至,能得這樣一位身份尊貴之人的祝福,當然不是壞事。 眾人圍在高臺下,雀躍聆聽完她的簡短祝福后,便歡呼起來。 她抬手示意,等大家安靜下來,這才又揚笑朗朗:“我家先祖在見龍峰下造的小通橋年生久遠,雖還不至于破敗,到底古舊了。為確保大家通行安全無虞,年后我會安排專人再來槐陵,聽從小田大人與縣府匠作官的調(diào)度監(jiān)管,對小通橋進行修繕加固。料想屆時會有段時日對大家造成些許不便,還請多多包涵?!?/br> 但凡鋪路造橋這種事,百姓都能一眼看到自身從中得到的長遠好處,自是不勝感激。至于修繕橋梁時會短暫造成通行不便,這是后話,當下這個時刻沒人會掃興說嘴的。 在此起彼伏的熱鬧道謝聲中,云知意執(zhí)禮應過,便退下了人群最中心的高臺,站在了霍奉卿身邊。 宿子約暗暗咧笑,提議道:“這兒離高臺太遠了,待會兒看不清臺上的祈福儀式。要不,咱們往前擠擠?” 云知意沒做深想,隨口道:“你們?nèi)グ?。我不愛往人堆里扎?!?/br> “我也是?!被舴钋湔f話間看了宿子約一眼。 他倆確實都不是愛湊熱鬧的性子,宿子碧與薛如懷卻正好相反。 這兩人當即響應,說說笑笑著便跟隨宿子約往前去了。 三人前腳剛走,田岳后腳就撥開人群走過來。 田岳多少有些過意不去,對云知意笑道:“修繕小通橋是天大好事,其實不必縣府監(jiān)管的。按理,云大小姐只需命人向縣府報備過后就可自便。你這么一來,不是白白被我和槐陵縣府瓜分半份美名嗎?” 這次是云氏出錢出人來修繕古橋,田岳和縣府只需掛個“監(jiān)管”的名頭,就能沾云氏的光得到美名。 他還算是個實誠人,沒做那等得了便宜卻裝聾作啞的事。 “我倒沒想這么多。只是考慮到,若有縣府監(jiān)管,百姓心中會更踏實。再者,修橋期間通行多少不便,屆時還要仰仗小田大人與縣府協(xié)調(diào)、安撫?!?/br> 云知意笑吟吟從容應道:“話又說回來,小田大人眼下是槐陵父母官,什么樣的美名擔不起?” “既如此,田某就厚顏承情了?!碧镌缊?zhí)禮道謝。 有小吏請?zhí)镌郎细吲_行祈福典儀,他便離去了。 —— 周遭總算沒了閑雜人等,說話方便許多。 霍奉卿在熱鬧的喧囂中略將頭靠近她些,小聲道:“真難得,你竟突然變聰明了。” 當眾宣布小通橋的修繕加固之事將接受田岳與縣府的監(jiān)管,雖分出了些許名聲好處給他們,卻也是將他們架在了槐陵百姓的眾目睽睽中。 利益與責任是必然相連的,假如將來小通橋出了半點差池,這群人就全得跟著一起擔后果。如此就堵死了他們中有人暗地里作梗的心思。 云知意伸出食指戳在他額角,將他的腦袋推開些,哼聲道:“承蒙夸獎,都是跟你學的?!?/br> “原來是偷師于我啊,”霍奉卿噙笑,垂眸掃過她特地點過口脂的唇,意有所指,“既是跟我學的,是不是該交點‘學資’呢?” 云知意向旁邊挪了半步,呵呵諷笑:“霍奉卿,你罵我‘豬腦子’的話還言猶在耳,想什么美事呢?” 自從前幾日被他罵了以后,云知意雖沒發(fā)火置氣,平和接受了他的歉意,但也在心中重新審視自己與他前景。 她這幾日對霍奉卿冷淡不少,看到他就不太笑得出來。人非草木,道理歸道理,可誰又會高興被人罵“豬腦子”呢? 最重要的是,霍奉卿在情急之下脫口的“根本不適合官場”、“還費勁考什么考”,這幾乎全盤否定了她。 若是旁人這么說,她最多不屑笑笑也就拋諸腦后了。但由霍奉卿說出來,或多或少還是輕輕傷到了她的心。 或許矯情了些,可她本以為,霍奉卿看她,多少該與別人不同。 霍奉卿眉心一凜:“我錯了,我不該罵你?!?/br> “不,你沒錯,”云知意白了他一眼,“我就是豬腦子。” 霍奉卿懊惱地舌尖抵了抵腮,蹭著步子挪過去,再度挨近她,低聲告饒。“我真知錯了,任打任罵。” “我偏不打,也不罵,”云知意繃著臉斜睨他一眼,揮開他,“你根本就不知道你錯在哪兒,我打了也是白打。躲開些,別擋著我看祈福舞?!?/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