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 回客棧的路上,鄭彤邊走邊低聲對云知意稟道:“先前去取工具時,我與柯境按您吩咐留意過了,槐陵縣府內(nèi)里各處設施皆陳舊,官員們看起來也著實是節(jié)衣縮食的模樣?!?/br> “知道了?!痹浦恻c點頭,飛快思量起來。 她上輩子在承嘉十七年接到民眾投書密告,最終查實并懲處了槐陵縣府官員共十一人涉事的集體貪腐案。 那年夏日,瀅江流經(jīng)原州的一段洪水頻發(fā),沿岸數(shù)縣遇災,朝廷向原州府下?lián)芰速c災銀分發(fā)各縣?;绷甑氖幻媸鹿賳T眾口一詞,表示這是貪墨的賑災銀。 因賑災銀的派發(fā)不歸云知意管,她便讓人去簿曹署查過賬目記檔,州丞府撥給槐陵縣府的賑災銀數(shù)目與收繳贓款數(shù)目接近,這案子便就這么結(jié)了。 可在承嘉二十一年,顧子璇出事前最后一次回鄴城見她時,無意間提起幾年前這樁貪腐案。 顧子璇順口分享了她在槐陵街頭聽到的傳聞,說當初涉案的一位官員曾養(yǎng)過兩名外室,育有私生子女共三個,案發(fā)前這兩名外室和三個私生子女已被其送往京城安置,還在京郊給置了一座大宅子。 那時云知意才意識到:那十一人真正貪墨的銀錢數(shù)目,并不止搜到的那些贓款,他們還在案發(fā)前揮霍或轉(zhuǎn)移了不少。 那么,他們實際貪墨的錢財總數(shù),就大大超過了賑災銀數(shù)目。 要知道,槐陵的地形與氣候不利農(nóng)耕、畜牧,每年收成也就那么回事,又無什么稀罕物,當?shù)孛裆鸂顟B(tài)不過勉強維持在不餓死人而已。若非糊口艱難,槐陵百姓也不至于總是為著哪村先進山打獵而斗毆。 州府有鑒于此,向來特事特辦,通常每隔三年才會讓槐陵縣府征稅一次。 那次從顧子璇的無心閑言中窺見端倪后,云知意便準備重啟對這樁貪腐舊案的追查,想知道那十一個官員案發(fā)前已揮霍或轉(zhuǎn)移而沒查到的那部分贓款究竟從而來。 可她才有動作槐陵就爆發(fā)了瘟疫,這事只能暫時擱置。之后就是顧子璇死,半年后她也死了。 有些事,人在局中時常常難觀全盤,重生后云知意將前因后果連起來想,總覺得有點過于巧合,所以這次才來槐陵一探究竟。 鄭彤不知她在想什么,見她若有所思,便道:“大小姐,接下來咱們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等到十八那日參加了焰火會,咱們就回鄴城?!痹浦饩徛曒p道。 看來槐陵的事不簡單。若還是像上輩子那樣只憑一腔熱血就往前沖,搞不好她還得死在這里。 管或不管?若管,該怎么個管法?這都需從長計議,只有等到明年夏日官考之后再做定奪。 —— 回到客棧已近午時,大家都已坐在前堂等著云知意一道用飯。 云知意才邁進前堂,抬眼就與霍奉卿四目相對。驀地想起昨夜之事,兩人各有各的不自在,不約而同地迅速錯開目光。 桌邊的宿子碧本在與宿子約及薛如懷說話,扭頭見她,立刻笑語盈盈:“呀!早上我就貪懶多睡了會兒,竟沒瞧見知意今日打扮得這樣漂亮!竟還偷偷抹了口脂!” “哪里偷偷?我光明正大好嗎?”她斂神笑笑,走過來在宿子碧身旁坐下,“這不是去縣府見本地主官嘛,總不能太過隨意?!?/br> 宿子碧歪著頭仔細打量她一番,眉眼彎彎:“你平常最懶怠上妝的,瞧瞧這精心打扮的模樣,若是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大早上獨自出門會情郎呢?!?/br> “哪來的情郎?別瞎說,”云知意沒好氣地笑嗔她一記,轉(zhuǎn)看向薛如懷,“你要的工具都借到了。我讓柯境先拿回房放著,吃完飯你去瞧瞧是不是那些?!?/br> 薛如懷點頭:“好。若工具都齊全無誤,那咱們明日再上見龍峰?!?/br> 吃飯時,云知意總覺得宿子約的目光在自己與霍奉卿之間逡巡。她疑心宿子約昨夜窺見了自己與霍奉卿的事,又怕不打自招、沒事找事,便隨口扯了別的話題。 “誒,對了,今日我見著田岳。他眼下在這里暫代縣令,說本月十八晚有焰火會,邀我們?nèi)悷狒[。我自己是應下了,看你們愿不愿意?!?/br> “有的玩當然愿意,”薛如懷點點頭,又驚訝確認,“是州丞田大人的長子田岳?” “對?!?/br> 薛如懷拍桌笑起來:“這人怎么混的?若我沒記錯,他是承嘉七年還是八年考官的?這都多少年了,怎么才是槐陵縣令?” “承嘉九年,”云知意嘆氣,“也是個笨法子做事的實誠人,升遷上難免吃虧?!?/br> 以她上輩子對田岳有限的了解,那人跟她差不多,是個更愿低頭做事的人,沒他爹田嶺那么老謀深算,也無心結(jié)黨站隊。 他爹大約覺得他是個扶不起來的,便也從無徇私拉拔他的意思,他就只能慢慢熬。 “他這也太慘了點吧,被發(fā)配到最偏遠的槐陵來,田大人也不照應一二?還是不是親生的?”薛如懷甚覺不可思議,嘀嘀咕咕的。 云知意輕瞪他:“胡說什么呢?顯你有嘴?” 對田岳這種能靜下心來做事的人,云知意難免有點“同病相憐”的心態(tài)。雖知薛如懷就是這么順嘴一說,但她還是忍不住出言維護。 她這么一瞪,薛如懷也知自己的話過了,慢收聲將頭埋得低低的,拼命往嘴里扒飯。 沉默多時的霍奉卿突然一聲冷哼。 眾人齊刷刷看向他,不明所以。 云知意不解:“你好端端的吃著飯,突然哼一聲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就是提醒一下,”霍奉卿用筷子輕撥面前小碟里的醬甘露子,云淡風輕道,“你馴錯對象了?!?/br> 第二十九章 面對霍奉卿這句指向不明的突兀之言,云知意只是淡淡覷了他一眼,之后便做平靜狀顧自用餐,并不接話。 氣氛霎時靜默到微妙,宿家兄妹與薛如懷只能將滿腹的好奇強咽下,齊齊裝聾作啞。 午飯后天光放晴,薛如懷拖了霍奉卿一道,隨柯境去檢查那些借來的測量工具。 云知意及宿家兄妹則留在堂中,等著掌柜送茶來清口。 趁著等待的間隙,云知意傾身將頭支過桌面些許,壓低聲氣對宿子約吩咐:“下午你與子碧上街走走,多打聽著些,看有無合適機會安排你的人進槐陵常駐。” 她上輩子就吃虧在對槐陵的了解僅限于官樣文章,若不是顧子璇無意間提到幾句街頭傳聞,恐怕她到死也不會察覺那樁集體貪腐案有古怪。 所以這次再不能重蹈覆轍,務必早早在這里釘進信得過的人,隨時留心著槐陵城的風吹草動。 而要想不引人注目地收集各路消息,最迅捷的方式就是融入當?shù)厝叹帕髦?。宿家是江湖人,在這一點上有著毋庸置疑的優(yōu)勢。 “人選需要絕對信得過,還得夠機靈,能眼觀四路耳聽八方?;仡^我會給你一個名單,主要搜集名單上那些人相關(guān)的所有消息,不管大事小事,隨時傳訊告知我。” 宿子約領(lǐng)命頷首:“是,大小姐放心?!?/br> 說完不多會兒,茶就送來了。 掌柜的大約去頭后忙雜事了,來上茶的是他夫人。 掌柜夫人約莫三十出頭,淺蔥綠布衣,木簪挽髻,左腕戴一只成色普通的青玉鐲,腰間佩個小香囊,此外再無旁的首飾。 這身裝扮整體來說是樸素利落的,如此一來,她腰間那個紅白二色碎錦布鑲拼而成的異形香囊就格外顯眼。 見宿子碧一瞬不瞬地打量自己腰間,那夫人先是愣怔,順著她的目光看了看,便爽朗笑開:“小姑娘可是在看我這香囊?” 幸虧宿子碧是個姑娘家,不然這么直勾勾盯著一位婦人的腰間看,怕是要挨揍。 “原來真是香囊?。课仪浦哪?,總覺像某種花朵,一時又說不出是什么花,”宿子碧笑著致歉,“我從沒見過這樣形狀的香囊,失禮了。” 她倆這么一來一回,惹得云知意也忍不住側(cè)目看向掌柜夫人的腰間。 那香囊的形狀果然罕見,不是尋常的四方、八角或元寶之類形狀,上半截有素白荷葉形為蓋,下半是細長圓柱形,尾端有幾須紅絲流蘇。 想來掌柜夫人時常在這客棧里幫忙,見的人多,倒也不怯生。見她倆好奇,索性摘下香囊遞給宿子碧,任由看個夠。 宿子碧與云知意本就是并排坐的,兩人便頭挨頭端詳起那個香囊來。 掌柜夫人熱情地解釋道:“我也說不好這是照什么花的樣子做的,反正‘打娘娘廟’里求來的香囊,模樣大都稀奇古怪?!?/br> “‘娘娘廟’?”云知意隨口笑問,“是本地的求子廟嗎?” 掌柜夫人笑著糾正:“不是‘娘娘廟’,是‘打娘娘廟’。就在城南,從我家客棧走過去,不消半個時辰就到了,求子求財求福壽都行?!?/br> “打娘娘廟?聽著倒是有趣,”云知意將那香囊還給掌柜夫人,又問,“那廟里供的是哪位娘娘?為什么要打她?” 掌柜夫人笑容可掬:“那廟年生久遠,早前荒了許久,最近一二十年才重起的香火,連廟里年輕些的清修姑子們都說不明白供的是哪位娘娘了?!?/br> 這可真是天下奇聞,連清修姑子們都說不清廟里供的是誰,那她們修的是個什么道? 云知意若有所思地再問:“這‘打娘娘廟’,靈驗嗎?” “許多人都說靈驗得很,我卻覺著時靈時不靈的。您瞧,我接連生了三個兒子,就想求個女兒,可這香囊求回來都快兩年了也沒個動靜。” 掌柜夫人倒是實誠,脾性很合傳聞中槐陵人該有的彪悍與直接,言辭間全無顧忌。 “我?guī)讉€老姐妹都說,我之所以求來不靈,是因著心不夠誠,只稀里糊涂跟著大伙兒湊熱鬧,沒舍得再另花大價錢求藥,也不聽講經(jīng),許多規(guī)矩沒守好??赡菑R祝讓我家入冬后便需‘寒食足月’,這我哪兒守得成?我家開客棧的,若一個月不開火,跟客人們可就沒法交代了?!?/br> 寒食一個月,這讓云知意聯(lián)想起晨間沿街不見炊煙的古怪景象?!案覇柗蛉?,槐陵城中有許多人信這‘打娘娘廟’么?” “挺多的,縣府好些官大人的家眷都信,”掌柜夫人想了想,補充道,“聽說近幾年鄉(xiāng)下村鎮(zhèn)上信的人也漸漸多起來了?!?/br> 宿子碧雀躍道:“知意,左右下午無旁事,咱們?nèi)デ魄茊???/br> 掌柜夫人聞言忙道:“那打娘娘廟規(guī)矩多得很,年過六十者不許進,毛頭小孩兒不許進。此外,尋常人也不能隨意去的,需得夫婦或定情的小兒女,一雙一對兒才給進?!?/br> 云知意謝過掌柜夫人答疑后,單肘支在桌上,指尖輕點額心金箔,心中忖道,這槐陵,果然有秘密啊。 —— 宿子約幾年前來過槐陵,卻并不知城中還有座這般古怪的廟宇。 他也算走南闖北,從未聽聞天下間哪處供奉正經(jīng)神明的地方,會對香客提出如此荒唐、苛刻的要求。 雖他并不清楚云知意為何對這槐陵縣充滿疑慮,但他向來很能主動為云知意排憂解難。 待掌柜夫人離去后,宿子約壓著嗓子對云知意道:“大小姐,這般規(guī)矩,一聽就不像個正經(jīng)的廟??尚栉遗c子碧設法去探個究竟?” “這事你倆不必管,”云知意想了想,“待會兒我問問霍奉卿愿不愿與我同去?!?/br> 霍奉卿這人腦子快心眼多,凡事洞若觀火,若有他同去,或許能發(fā)現(xiàn)什么她注意不到的細節(jié)。 “哦……”宿子約拖著促狹尾音,與meimei相視一笑。兄妹倆的眼睛都彎成狡黠狐狀。 云知意被他倆笑得頭皮發(fā)麻:“別瞎起哄!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借他腦子用用。” 宿子碧挺直腰背,裝模作樣地嚴肅起來,低聲指責自家兄長:“大哥你怪里怪氣地笑什么?我們知意一身正氣,絕沒對誰東想西想!” “宿子碧!你膽子見長???!”云知意兩耳發(fā)燙,扭頭嗔瞪宿子碧。 宿子碧笑嘻嘻地擠眉弄眼,這讓云知意有八成確定,昨夜自己腦子一熱去調(diào)戲霍奉卿的事,定然是被看見了。 就不知是宿子約瞧見后大嘴巴告訴meimei的,還是兄妹倆一起躲在旁邊看的。 越想越惱羞成怒,她也不知該如何解釋,索性破罐子破摔地與宿子碧打鬧起來。 兩個姑娘正推來攘去笑鬧著,霍奉卿也去而復返了。 霍奉卿看了一眼有些面紅的云知意,情自若地入座,端起茶杯,慢條斯理道:“工具齊備無誤。” “嗯,哦,那若明日天氣好,咱們就上見龍峰,”云知意尷尬地清清嗓子,“那個,薛如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