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你答對了？”霍奉卿嗤之以鼻。

    云知意將那盤子攬到面前，幸災(zāi)樂禍地笑道：“他出題時就在坑你呀！縉王李恪昭時期天下并未徹底一統(tǒng)，原州版圖分兩半，只鄴城以北是我先祖的封地，鄴城以南屬蔡國?！?/br>
    “答對一半也沒得吃嗎？”薛如懷試圖討價還價。

    霍奉卿像個失望的夫子，冷眼哼道：“史學(xué)學(xué)不好，要飯要到老。不配吃rou。”

    薛如懷哀嚎捶桌：“以往你嘲笑云知意的算學(xué)時也這么說，憑什么她就可以吃rou？！”

    “因為今日不談算學(xué)，”云知意樂不可支，“我?guī)湍愠?，你好好看著就是。?/br>
    “你倆狼狽為jian，我沒有你們這種朋友，”薛如懷轉(zhuǎn)而看向宿家兄妹，“宿兄，宿姑娘，你們?nèi)迸笥褑?？史學(xué)不好的那種?！?/br>
    宿家兄妹被逗樂。宿子約將自己才炙熟的那片羊rou分給他，調(diào)侃道：“行，在下讀書少，正合適與薛公子交個酒rou朋友?！?/br>
    薛如懷哈哈笑：“既是酒rou朋友，那就別叫薛公子了，生分。宿兄年長，稱我小薛就行！來，喝一杯！”

    在這番熱鬧笑語中，云知意心無旁騖地享用著那盤熟rou片。

    宿子約不動聲色地看了看對桌的霍奉卿，又看看云知意，唇畔露出一絲狡黠的笑。

    ——

    一群年輕人在異鄉(xiāng)雪夜吃喝閑聊，氣氛融洽又愜意。

    薛如懷與宿子約相談甚歡，不知不覺就將那壺酒喝了大半。

    微醺之際，薛如懷后知后覺地想起一事，猛地扭頭看向云知意：“這頓我請，不要和我搶，好吧？”

    “為什么？”云知意好奇地歪頭看他。

    “上次的事，我很感激你，”他誠懇道，“十分感激?？晌宜筒黄鹗裁促F重謝禮，這頓飯就讓我聊表心意吧?！?/br>
    云知意稍頓，頷首道：“好?！?/br>
    一直沒怎么說話的霍奉卿皺眉：“你倆打什么啞謎？”

    “沒什么?！痹浦馀c薛如懷異口同聲。

    薛如懷對霍奉卿很是崇敬，不想讓他知曉自己曾涉入黑市賭檔。于是他趕忙轉(zhuǎn)移話題：“對了，云知意，你幾時去見龍峰？”

    “若明日不下雪，那就明日去?！痹浦獯?。

    “你自己？”薛如懷詫異。

    “子約和子碧會陪我同去啊?！?/br>
    “不是，我的意思是，”薛如懷撓撓頭，“你要去看橋梁是否修繕，卻沒帶個懂匠作筑造的人？”

    云知意愣?。骸皹蛄菏欠裥枰蘅槪匆谎鄄痪椭懒?？”

    “哪有那么簡單？除非橋體有明顯破損或殘缺，只浮皮潦草看一眼是看不出隱患問題的，”說起這個，薛如懷簡直是頭頭是道，“那座橋既已建了兩百年，就需要看這兩百年間周圍水土環(huán)境否有大變化……”

    橋臺是否還能穩(wěn)固防御兩段路堤填土滑坡、坍落，支座與橋跨解構(gòu)是否依舊襯合、錐形護(hù)坡是否能保證迎水部分路堤邊坡的穩(wěn)定、導(dǎo)流涵洞是否還能有效應(yīng)對如今的水勢……

    “一座橋，竟還有這么大學(xué)問？”云知意聽得頭昏腦漲，頗為無助地看向霍奉卿，“他是真懂還是信口胡謅?。俊?/br>
    霍奉卿倒是有一說一：“去年州府翻建擷風(fēng)園時重建了三座橋，圖紙全是他畫的?！?/br>
    云知意驚呆了。過去她兩耳不聞窗外事，并不太了解同窗們在學(xué)堂之外的事。

    宿子碧目瞪口呆地拍拍手：“雖然聽不明白，但是……聽起來好厲害的樣子?！?/br>
    送秋宴時她是進(jìn)過擷風(fēng)園的，雖不清楚薛如懷畫圖重修的是其中哪三座橋，但她覺得，無論是哪三座，都很了不起。

    宿子約也笑贊：“鄴城庠學(xué)不愧是原州最好的學(xué)府，真真臥虎藏龍。”

    薛如懷被大家夸得怪不好意思，撓頭道：“我就是看了許多橋梁的圖，再請教造屋造橋的匠人，兩相印證著算算畫畫，算是小有點心得吧?！?/br>
    讀書使人明智，這話不假。多看多想多請教，自能琢磨出許多原理門道。

    “我吧，自小有個怪癖，就喜歡看橋。但凡手里有幾個零花錢，我全都拿去買繪有各地橋梁的畫了。”

    至此，云知意總算明白他之前為什么會涉入黑市賭檔。

    原州人對建筑匠作不太重視，如今的造橋工藝整體還停留在開國初期的水準(zhǔn)，只求造得敦實，甚少講究什么精巧匠心。

    薛如懷癡迷橋梁，家境又支撐不起他天南海北去游歷親見，只能花錢買圖飽眼福。

    “癡迷橋梁”這種古怪又費錢的愛好，其開銷對云知意來說不值一提，但對薛如懷就不同了。

    這事聽起來對學(xué)業(yè)、對前程都無助益，他絕不敢向家里伸手要錢，所以選擇了鋌而走險。

    云知意稍作沉吟后，柔聲提醒：“薛如懷，你這愛好雖冷僻，但不壞，對你將來前程定有大助益。往后千萬別再胡鬧了?！?/br>
    薛如懷重重點頭，又看向霍奉卿：“奉卿，既然云知意沒有帶懂行的人隨行，不若我們陪她一道去見龍峰湊個熱鬧？我多少能幫著看看，免得她沒看出所以然?！?/br>
    霍奉卿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這你得問她愿不愿意了?！?/br>
    “當(dāng)然愿意！”云知意欣然拍板。

    上輩子她多少也算吃了那橋的虧。如今既有個懂行的能幫忙掌眼，她哪會不愿意？

    于是就約好明日一道上見龍峰。

    ——

    這餐飯吃得很愉快，戌時近尾才散。

    云知意他們所住的客房在北面的二樓，而霍奉卿與薛如懷的房間靠南，大家在回廊下邊分道而行。

    登樓過半，走在云知意后頭的宿子約低聲笑道：“大小姐沒覺得有什么事不對勁嗎？”

    “??？”云知意茫然駐足，回眸看向他，“什么不對勁？”

    宿子約仰面噙笑：“您來槐陵，霍公子與薛公子也剛好來了槐陵；您要去看那座橋是否需要修繕，薛公子剛好就是懂橋的行家?！?/br>
    云知意皺眉：“不說不覺得，你這么一說，還真有點奇怪?！?/br>
    宿子約笑意更深：“還有啊，方才在飯桌上，您不太熱衷親自動手烤rou，便有一盤烤好的rou送到您面前。”只是借了與薛如懷玩笑為難的由頭，送得太過隱蔽。

    見她傻眼，宿子約握拳抵唇，笑咳兩聲。

    他和這位大小姐也算相識多年，有些事不必說穿，他自己就能看明白。這位大小姐在飯桌上從不為難誰，看似隨和，但絕不是任何一個人為她布菜她都會吃的。

    宿子約正斟酌著這話該怎么說，云知意忽地了然，無奈哂笑。

    “霍奉卿不會無事獻(xiàn)殷勤的，多半又是想幫著盛敬侑來拉我結(jié)黨站隊?！?/br>
    上輩子她與霍奉卿從求學(xué)到為官都在斗智斗勇，這種防備對她來說幾乎是一種本能了。

    就算她如今已能理解霍奉卿的所作所為，卻依然沒有興趣卷入兩府黨爭。不過這輩子她并不想再為這種事與霍奉卿交惡鬧僵，為今之計只好裝聾作啞，任他這番心思白費作罷了。

    “子約，你就當(dāng)什么都不知道，懂嗎？”

    “是，大小姐?！彼拮蛹s對著她拾階而上的背影答了話，又好笑地回頭向南面某處投去一瞥。

    那邊的樓上，有個頎長身影半藏在廊柱后，應(yīng)該是正密切注視著這頭呢。

    嘖，一對活寶。讀書聰明過人，談情說愛卻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雙傻瓜呆。

    第二十五章

    翌日天氣晴好，雪后初霽的天空碧藍(lán)如洗，冬陽籠罩著略顯空曠的槐陵城。

    小通橋所在的見龍峰位于槐陵城東十余里外，一行人在客棧用過早飯后，便在宿子約的帶領(lǐng)下步行出了槐陵城東門。

    出發(fā)前薛如懷還在心中嘀咕，為何非要走路而不騎馬，待到出了城門，他才明白宿子約的決定是多么明智。

    城外的路狹窄又不平，沿途還有積雪將融未融，若是騎馬，一路上不知會被摔成什么鬼樣子。

    “宿兄這就是江湖經(jīng)驗??！”薛如懷抱著一包干糧跟在宿家兄妹身旁，回頭看了看落后一小段的云知意與霍奉卿，不解道，“不過，宿兄，咱們?yōu)楹我咴谶@么前頭？”

    按照宿子約的安排，他與meimei帶著薛如懷走在最前，云知意的兩名護(hù)衛(wèi)殿后，而云知意和霍奉卿就不緊不慢走在中間。

    “我和子碧走前面為大小姐掃雪開路啊?！彼拮蛹s與宿子碧各自從路邊撿了幾束較大的枯枝，隨意用枯藤捆了做成簡陋掃帚，稍稍將路中的積雪往兩旁撥開些。

    薛如懷“哦”了一聲，又問：“那為何我也要走前面？既讓我走前面，為何不讓我也一起掃雪呢？”

    “你是讀書人，體力比不上大哥和我。這不是請你幫我拿著干糧和水囊嗎？”宿子碧笑吟吟歪頭看向他，“路不好走，來回怕要一整日。你手里可是我們所有人今日份的干糧和飲水，若你弄丟了或灑了，中午大家就要餓肚子，我自然得將你放在近前看著點?！?/br>
    薛如懷還有一事不明：“那奉卿和云知意走在一起，又是為什么呢？”

    宿子約從容答道：“待會兒太陽照久了，沿路就會開始化雪，走路就容易打滑，得有個人扶著點大小姐才穩(wěn)妥?！?/br>
    “原來如此。好像很有道理，”薛如懷抱緊了那堆干糧，發(fā)懵地抱緊了那堆干糧，“又好像有什么事怪怪的。”

    ——

    誠如宿子約所言，走了約莫半個多時辰后，路上的雪就開始慢慢融化。

    積雪混著泥濘，行路倍加艱難。讓云知意幾乎三步一滑，若不是有霍奉卿一路扶著她的左臂，不知要走得多狼狽。

    云知意腳步稍停，有些尷尬地搓了搓冰涼的指尖：“其實，你也不必一直扶著我。”

    她雖不算十分嬌生慣養(yǎng)，但也是被人照顧伺候慣了的。若換了別人，她不會不自在，可霍奉卿又不是她的婢女隨從，她當(dāng)然覺得別扭。

    “你的意思是，要我背著你？”霍奉卿眉梢淡挑。

    云知意攏了攏披風(fēng)，沒好氣地笑了：“罷了，當(dāng)我沒說。走吧?！?/br>
    沉默地行了一小段后，霍奉卿看著腳下，忽然開口：“雖然黑市賭檔案時，你拒絕了與盛大人合作，但明年……其實還有轉(zhuǎn)圜余地。”

    莫說盛敬侑私下里還得恭恭敬敬稱云知意一聲“小師姐”，單憑她這些年來在鄴城庠學(xué)的出色表現(xiàn)，只要她肯稍稍低頭服個軟，霍奉卿再從旁斡旋，明年官考過后，盛敬侑肯定會點她入州牧府。

    “我就知道，你來槐陵沒那么簡單，”云知意輕聲哂笑，“我也明白你說這話是為我好。但有些事我還沒想清楚?！?/br>
    霍奉卿扶著她的手力道稍大了些：“你知道個鬼。我就是隨意問問你的想法，又沒要逼你做選擇。”

    “問我的想法啊……”云知意望著遠(yuǎn)處若隱若現(xiàn)的白頭青山，悵然一嘆，“我還沒想好。”

    “你猶豫什么？說來聽聽?！被舴钋涞氖衷俣染o了緊。

    云知意以余光瞄了他一眼：“我大致猜到了盛敬侑是帶著什么樣的使命來原州?！?/br>
    上輩子的最初，她并不明白個中玄機，以為盛敬侑就如同之前許多任原州牧一樣，被朝廷指派來填著那個位置混幾年履歷。

    后來兩府的明爭暗斗愈發(fā)激烈，再到州丞田嶺麾下的重要羽翼人物接連出事，跟著京中就傳了圣諭召霍奉卿，她要是再不明白，那可就真傻了。

    在她死之前那半年，州牧府已在民意爭奪中占據(jù)上風(fēng)，只待霍奉卿面圣回來后使出最后一擊，田氏必倒，州丞府再無力回天。

    但這個結(jié)果，最快也得等到承嘉二十一年年底。而眼下才是承嘉十三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