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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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神色、語氣皆無異樣,云知意放下心來,對他的秘密并無多少好奇。 緊接著,小吏便捧了簽筒來:“云大小姐,請?!?/br> 相比陳琇、顧子璇及霍奉卿的簽,云知意抽到的這個就正經(jīng)到近乎無趣:為何想要做官? 上輩子這場送秋宴并無雍侯世子,自就沒有這一出。這算是云知意為人兩世以來,第一次被問到這個問題。 她在許多事上都習(xí)慣較真,看完這個問題后就當(dāng)場愣怔,片刻后才脫口道:“天下讀書人不都一樣?十余年不勞作卻可得溫飽,理當(dāng)苦學(xué)成才,回報一方?!?/br> 滿場頓時鴉雀無聲,空氣里彌漫著一種說不上滋味的尷尬。 云知意對這種尷尬并不陌生,上輩子就見多了。 因為這種話聽起來有種裝腔作勢的虛偽空洞,大多數(shù)人其實是不信的。每每她這么說時,很多人心中會暗藏嘲諷,只是不敢輕易在她面前表現(xiàn)出來而已。 可她自己是真信的。兩輩子都信。 志氣。理想。擔(dān)當(dāng)。抱負。一個人真心看重這些事,并且愿意拼盡全力去踐行,這很聳人聽聞嗎?為什么大家總是嘴上贊美,心中卻嗤之以鼻? 古往今來一直都有這樣的人,她恰巧也是其中之一。這有那么難以置信嗎? 今日這場合里,旁人是不敢隨便為難云知意的,但雍侯世子敢。 老人家滿眼好笑地望著她:“云家小姑娘,你可真是越大越無趣。這是游戲玩樂,又不是政論考場,就不能說幾句隨和的真心話?” “是真心話啊。”云知意已有些不耐煩了。 有雍侯世子帶頭,州丞田嶺自也笑語跟進:“可你云大小姐與天底下尋常讀書人能一樣嗎?” 面對這個問題,云知意不由地陷入了茫然沉思。 她是云氏子弟,族中雖有期許但并不強求她一定要如何。就算她選擇像雍侯世子一樣做矜貴米蟲,只要她事事聽話順從,別給云氏招災(zāi)惹禍,族中照樣會保她錦衣玉食,一生無波亦無憂。 她上輩子都落得那般下場了,比誰都清楚原州官場水深到能吃人。 就為了心中那些除了她自己沒幾個人信的空洞大道理,她還是選擇了走這條路……好像真的有悖常理? 回過神來,云知意見大家都望著自己,便道:“田大人這話,我真不知該怎么接。看來我的答案讓世子不滿意,這局算我輸。請拿酒來吧。” 五盞酒飲盡后,雍侯世子本要離去,邁出左腳后卻又突兀止步:“我瞧你方才似有困惑之色,可是遇到什么難處?” 云知意以絹拭去唇角酒漬,笑笑:“方才的問題我答得不好,讓世子掃興了。若您果真好奇我的心底話,我以個人名義誠邀您明年夏末再來觀禮原州的新官簪花宴,屆時我再給您一個新的答案?!?/br> 原州的取士正考與京城及別州都不同,考試時間定在夏初,到夏末出榜定局。 雍侯世子來了興致,半白眉須抖了抖:“有點意思???,為何你一定要在明年新官簪花宴上才能給出新的答案?” “冬季小考后我會離開鄴城四處走走看看,回來就要專心準備官考,考完我才有閑功夫細細想?。 痹浦庑Υ?。 雍侯世子點頭應(yīng)下:“就這么說定了,明年簪花宴,我來聽你的真心話?!?/br> —— 那之后,霍奉卿都不發(fā)一言,不看云知意,也不關(guān)心別人參與游戲的過程及勝負,就坐在原地板著臉發(fā)呆。 雍侯世子接連打賞外園,用的是每個贏了游戲的學(xué)子名字。意外得賞的百姓們自是感激又歡喜,便向外園的小吏提出,希望可以進來向?qū)W子們敬酒道謝。 雍侯世子愛熱鬧,越荒腔走板的事越得他歡心。半是攛掇半是威壓地讓州牧盛敬侑與州丞田嶺都松了口。 于是小吏們便陸續(xù)引領(lǐng)著百姓們?nèi)雰?nèi)。 霍奉卿是第一個為外園贏得賞錢的學(xué)子,自然是絕不會被遺漏的敬酒對象。 他不便推辭,直言自己酒量不大,只沾唇表示表示??v然如此,觥籌交錯近個時辰下來,再是“沾唇表示”也飲空了兩杯。 趁著暫無人再來的間隙,云知意有些忐忑地以手肘碰碰他,低聲道:“別逞強。不行就我?guī)湍??!?/br> 霍奉卿并不看她,只輕道:“要你管?!?/br> 好心被當(dāng)了驢肝肺,云知意就不再自討沒趣。 鄰席的顧子璇也閑到發(fā)毛,傾身探出頭向這邊輕喊:“知意,我答應(yīng)了田大人,待會兒去外園打擂臺,你去給我助威好不好?” 隔著霍奉卿說話不方便,云知意便與他換了位置,坐好后才對顧子璇道:“可我答應(yīng)了要去寫楹聯(lián)。” 送秋宴的下半段就是學(xué)子們前往外園各展所長,既是與民同樂,也算是州府派給學(xué)子們的一樁“差事”,每個人都必須尋一個項目參與其中。 鄴城不拘門戶大小,都好在門口掛楹聯(lián)。 楹聯(lián)是由兩句對仗工整的吉祥語句組成,刻在竹子、木頭上,懸掛在門口兩側(cè)。按照慣例是一到兩年一換。 既是掛在家門口,這字跡就需非常講究。若門第富貴倒無所謂,就算自家在書法上沒人才,花點錢或托點人脈找人寫就是。貧苦人家舍不得這筆開銷,也難有什么人脈,便指著送秋宴這類的機會,從學(xué)子、庠學(xué)夫子甚或州府官員手里求來楹聯(lián)字本。 見顧子璇失望地撅起了嘴,云知意揚笑安撫:“你忘了?我朋友不是說好今日會找你討教?他倆陪你玩?zhèn)€盡興,就算是替我陪你玩了。晚些若我寫完你還在臺上,我就來看?!?/br> 經(jīng)她提醒,顧子璇才想起在說書樓與宿家兄妹的約定。于是她拊掌笑開:“好!既是你的人,那我會手下留情的,哈哈哈!” “什么我的人?說了是我朋友,”云知意不無驕傲地抬起下巴,“你可別輕敵,他倆比你想得厲害多了?!?/br> “喲喲喲,你還護短!我也是你朋友?。∧闳舨缓臀艺疽活^,我就到處去亂說你見色忘友!”顧子璇玩笑地發(fā)起醋來。 “這吃的什么無名醋?”云知意抿笑回頭去端酒盞,卻驚見正在接受百姓敬酒的霍奉卿繃著微醺酡顏,仰脖將杯中大半盞酒一飲而盡。 —— 從內(nèi)園出來時,霍奉卿滿有緋色,步伐略顯遲滯,卻一直揪著云知意的腰間佩玉穗子,如影隨形地跟著。 庠學(xué)同窗們素知這兩人是死對頭,見霍奉卿這般,自是面露驚訝。外地學(xué)子不知其中淵源,路過時總會投來擠眉弄眼,再發(fā)出古怪笑聲。 云知意有些尷尬,走到一名小吏跟前,低聲道:“他喝醉了。煩請帶他去廂房小憩。” 小吏正應(yīng)聲,霍奉卿卻口齒清晰道:“沒醉?!?/br> “沒醉你老揪著我佩玉穗子做什么?”云知意沒好氣地回頭瞪他一眼。 霍奉卿“哦”了一聲,松開手。旋即低頭拉起自己的佩玉穗子塞到她手里。 她覺得很是莫名,立刻將手背到身后去。 霍奉卿立刻舉步走到她身后,執(zhí)著地再度拉起佩玉穗子塞進她手里,并以雙掌合住她的手。 掌心相貼,猝不及防的溫?zé)嵊|感讓云知意心尖一顫。 她燙著臉甩開他,后退半步,口中道:“沒醉才怪。還是去廂……” “不去?!被舴钋湟嗖揭嘹叺刈呓?/br> 旁邊的小吏忍笑上前扶住他臂膀,對云知意道:“云大小姐可是要去寫楹聯(lián)?” 每次這種場面,云知意都會去幫百姓寫楹聯(lián),小吏們都習(xí)慣了。 “是?!痹浦忸h首。 小吏攙緊霍奉卿,攔住他再往云知意身邊湊的舉動,笑道:“這時候與霍公子講不了道理的。既他要跟著你,便由著吧,我隨你們過去就是,保管不讓他鬧出什么亂子。世子也快出來了,在這里強行拉扯不合適?!?/br> 見這小吏能制住霍奉卿,云知意便道:“那就有勞了?!?/br> —— 云知意的字好,這事在鄴城人所共知,從前在類似場合上,愿找她求楹聯(lián)字本的人就不少。 不過州府向來照顧她,不需她有求必應(yīng),每次都會讓小吏做好安排,最多只會讓十個人求到她面前。 今次她心中另有打算,便對負責(zé)篩人的小吏道:“今日我興致好,不限人數(shù),來多少寫多少,讓大家不必爭搶,排著來就是。” 原本在爭先恐后往她這里擠的人聞言歡呼起來,七嘴八舌地向她大聲道謝。 她有一瞬間的恍惚,依稀從這些熱誠而質(zhì)樸的道謝中聽到幾聲縹緲的切齒雜音。 ——狗官云知意! ——要我說,就該千刀萬剮! 衣袖被人扯動,云知意回神,就對上霍奉卿的雙眼。 想是醉得比方才還深些了,此時他的眼中有些泛紅。他啞聲道:“你不高興?” “還好,”云知意笑笑,“你走開些,別擋著人家替我研墨。” 霍奉卿聞言,徑自從研墨的小吏手中奪取墨錠,動作緩慢卻認真地做起小書童來。 醉酒之人舉止異于平常也是常見,大家都看得發(fā)笑,見他酒品尚可,并無出格舉動,便由得他。 “醉酒后倒很會賣乖,”云知意好笑地搖搖頭,提筆蘸墨,“欸,這可是你自己要做的,別酒醒后又說我欺負人。” 等她連寫了二十幾幅楹聯(lián)后,霍奉卿已呆滯不動,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她的側(cè)臉。 云知意又不是死人,長時間被人這么直勾勾盯著,渾身不自在。又懶得與醉鬼白費口舌,便想請旁邊的小吏們將他帶走。 正要開口,醉醺醺的雍侯世子便在盛敬侑與田嶺等一干官員的簇擁下過來“巡視”了。 他湊近一看云知意才寫下的那兩行字,登時疑惑道:“這是哪家字體?圓潤樸拙,稚氣中又有幾分開闊氣度。有點意思?!?/br> “世子好眼力,”云知意故意揚了笑音,脆生生道,“這是霍遷老前輩幼時字體。他小時在原州就有‘神童’美譽,早些年他這個字體一直是原州小孩兒初學(xué)書法的入門范本??上椅茨鼙M得精髓,也就練了個七成似?!?/br> “哦,霍遷,我記得。當(dāng)年他是原州第一個不需考試,被國子學(xué)點名進京深造的才子。” 雍侯世子恍然大悟,捋須對左右官員和在場百姓憶起當(dāng)年:“霍遷是個人物??!他在國子學(xué)那幾年,年紀輕輕,與龍圖閣大學(xué)士輪番對詩不落下風(fēng),當(dāng)著九卿的面論政也面不改色,算是在京中給原州人掙了大臉面的?!?/br> “我只知霍遷老前輩曾在京中求學(xué),后來做過原州牧,卻不知還有如此風(fēng)采?!痹浦飧信鍛?yīng)道。 雍侯世子盡力撐著眼皮,再度觀摩了上面的字,隨口道:“這字體瞧著是容易上手,給小孩子做入門范本再合適不過?!?/br> 田嶺最善觀人眼色,立刻對屬官吩咐道:“回頭讓學(xué)政司整理個霍遷大人的字本,刊印三百冊下發(fā)蒙學(xué)及各家私塾?!?/br> 他們走后,云知意扭頭看了看呆呆的霍奉卿,唇角揚起釋然笑?。骸岸髟箖汕??!?/br> 等冬季小考過后再正式登門向霍家致歉,她在鄴城就真的不欠誰了。 霍奉卿卻忽地揪住了她的衣角,被酒意浸透的喑啞嗓音里竟有幾許清冷狠戾:“你、做、夢?!?/br> 第十九章 在場眾人正興奮議論才走過去的雍侯世子,嘈雜笑語蓋過了云知意和霍奉卿之間的簡短對話,暫無人留意這陡生的小波瀾。 眼見霍奉卿突然激動,云知意和近前的小吏都拿不準這人究竟是醉是醒,更不知他接下來會做什么,自是不約而同地想迅速將他帶離此地。 小吏以較為自然的動作攙住了霍奉卿,可他另一手死死揪著云知意的衣角不肯撒開。怕強行拉扯要激怒他,小吏便以懇求的目光看向云知意。 云知意不動聲色地旋身,將霍奉卿的動作蓋在了自己的寬袖之下,而后向等候的百姓致歉:“對不住大家,我有點急事需要離去,不好說幾時才能回來。為免大家空等,冬季小考之前,每日下午放課后我都會在庠學(xué)門外設(shè)書案恭候半個時辰,大家到時盡可來找我寫楹聯(lián)?!?/br> 畢竟大家都看到她在這兒不厭其煩寫了快一個時辰,又聽她說冬季小考前都會在庠學(xué)門口繼續(xù)幫忙寫,便紛紛識趣體諒并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