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智解刁難

    春歸就算不能如沈夫人、薛夫人她們一樣據(jù)席落座，而是立在沈夫人身后周全服侍，但也沒有穿著縞素——她是熱孝里出嫁，雖說要為母親居喪一年，可按時下的禮俗，卻不用再仿在室女的規(guī)制，要尋常家居并非見客，她倒也可以穿著孝服，但今日畢竟家中設(shè)宴，沈夫人又需要她在旁周全，故而只著了水色衫子月白裙，衣裙上不繡花卉，只有襟袖上鑲了一圈卷云紋樣的緣領(lǐng)。

    素色的衣裙穿在她的身上，卻更加襯托出容色無雙。

    既被點了名，春歸少不得一番客套例應(yīng)，謙遜之辭。

    是稱既不敢居功，也不敢認雅。

    “顧娘子可是大有名聲，遍個汾陽城，現(xiàn)下可無人不聞娘子剛烈不屈的氣性，要論這歷來世道，也的確不少空有虛名的官紳門戶，表面看著高風(fēng)亮節(jié)，實則上早就是蠅營狗茍，比起那些市井門戶來，更有不恥的鬼域伎倆，正有如顧娘子的遭遇，可不就是為族風(fēng)敗壞所累，也虧得顧娘子有這氣性，不像那些羸弱的閨秀一味順從，如今才能守得云開見月明，總是我早聞大名，也是直到今日才與你這名人謀面?！辟M氏也跟著眾人一齊打量春歸，卻也又是她話里帶刺。

    言下之意，無非譏毀春歸的家世，別看也能稱為官紳世家，其實不堪得很，更是不屑春歸的行為，在費氏這樣的所謂高門貴婦看來，大家閨秀就該溫柔和順，論是如何，也不能把名聲鬧得這樣響亮，淪為市井之徒津津樂道的談資，更何況又還連帶著家族親長的名聲也被敗壞，把一肚子的爛綿絮攤開來給世人看。

    她今日一再刺激沈夫人，奈何對方卻像脫胎換骨一般，怎么也不肯氣急敗壞，使她有如猛拳擊中軟枕里，白廢了力道不說還閃得腰疼，要擱從前費氏也沒這執(zhí)著定要讓沈夫人難堪，可隨著胡端和趙江城矛盾一再激化，女眷間的交際便又增添了不少利害相關(guān)，費氏才更是不容趙門女眷贏得汾陽高門的認同。

    女眷間的走動交際，雖說不至于決定家族榮辱，但當(dāng)然也有影響，好比女眷在交際圈子里受到推崇，對于整個家族的聲望自然有所助長，功利場上也不全是男人間的爭斗，尤其是高門女眷，能夠相夫教子才是她們的基本才能，又怎么可能當(dāng)真禁于內(nèi)宅，日常只cao勞著油鹽醬醋的瑣碎？

    又比如子女的談婚論嫁，往往會在好些家族間權(quán)衡選擇，外部條件一眼看去相差無幾，卻還需要考量婚配對象本身的才品，而多數(shù)情況，其實知根知底的甚少，也不能憑借數(shù)面之緣度其行止就能判斷優(yōu)劣，便就需要借鑒郎君閨秀之母，看她如何為人處世、氣度品行——交際得多了，再能虛應(yīng)，難免也會泄露真本，男人用心于經(jīng)濟仕途，大多分不出太多心力教育子女，主母才需要更多擔(dān)當(dāng)起教子的責(zé)任，雖說并非絕對，但從普遍而言，主母的身上能夠反應(yīng)出子女的教養(yǎng)，否則為何聯(lián)姻時必需考慮嫡庶，又為何哪怕是庶出子女，但凡是被嫡母教養(yǎng)膝下，婚配也會比那些庶母教養(yǎng)的子女容易許多。

    所以女眷參與的各色宴會，其實也是展示氣度修養(yǎng)的場合，不能有貽笑大方的言行，否則一旦落了下乘，不被“圈子”認同，更甚至受到鄙夷排擠，也會在一定程度上不利夫主的仕進，有損家族聲譽，因而別看著衣香鬢影間的閑談趣話，實則也是明槍暗箭、勾心斗角。

    雅集？當(dāng)客人中有了費氏這么一位，就和真正的高雅幽致相去太遠了。

    所以春歸那番謙遜，也并非虛應(yīng)，她私心里認真覺得今日的宴會完全無關(guān)風(fēng)雅。

    又當(dāng)然聽得明白費氏那番“幸會”的話，藏著什么樣的用心。

    “膏梁易出不肖，貧寒也育俊才，妾身確然是因涉世，才能明白此言原來不假，又覺慶幸的是，妾身本家宗族經(jīng)此一場事故，諸宗長族老都有悔悟，決斷日后約束子弟肅正家風(fēng)，謹守先祖庭訓(xùn)，勿忘廉恥禮儀，宗長族老能夠正視門中弊壞，后輩子侄方能引以為戒?！贝簹w當(dāng)然不會反諷費氏的家世，也不遮掩家門的污點，她只是提出俊才英杰并不由出身決定的觀點，把費氏的譏刺擋了回去，至于身為女子不能強出風(fēng)頭，必需忍氣吞聲方為教養(yǎng)的所謂理論，她甚至懶得爭辯，見仁見智吧。

    迂腐之人的認可，爭來何用？

    薛夫人原本并沒多么留意春歸，卻在聽聞這番話后，又將她打量了幾眼，而后品茗不語。

    不想今日的另一位賓客，曾經(jīng)在薛夫人的雅集上也參與了對沈夫人“圍追堵截”的女眷，汾州同知的妻子丁氏，卻趁費氏再度開口前岔開了話題：“聽沈夫人的話，今日案上的瓶花都是顧娘子親手布置的了？我看這瓶體瘦巧，就越更講究擇枝，如我案上此瓶，便是上葺下瘦，而薛夫人案上那瓶，卻是偃亞偏曲，看來顧娘子倒是深諳俯仰高下，疏密斜正，各具意態(tài)，方有天趣之道，我日常無事，也常愛琢磨瓶花之藝，日后可算多了一位能夠交流的人。”

    春歸暗忖：丁娘子不是費氏的“同盟”么，今日怎么替我圓場？

    她心下狐疑，卻溫和回應(yīng)：“先父素喜長物，幼年時曾經(jīng)教授妾身瓶花之藝以怡情養(yǎng)性，不過妾身愚頑，并未學(xué)得精髓，若娘子愿意賜教，實乃妾身之幸?！?/br>
    “顧娘子的先尊聽說考中了舉人，難得學(xué)業(yè)之余，還肯教習(xí)女兒學(xué)習(xí)此類技巧，倒是勝過我們這些人家的女孩兒，只守著女范內(nèi)訓(xùn)的本份。”卻也有費氏的“同盟”見狀不妙，發(fā)聲支援。

    時下文人高士，雖愛瓶花、書畫之雅，日常供于案居，切磋賞鑒，不過這幾乎也成為了男子的特權(quán)，女眷閑適時琢磨此類，多少算作不務(wù)正業(yè)。正因此其實識諳長物技藝的人物，多為男子，閨秀學(xué)習(xí)，便得拜男子為師，這可觸犯了時下禮教的防忌，所以這婦人，才有誹議春歸超逾本份的暗示。

    費氏很樂見，趁機添油加醋：“所以我們才華不足，自然也沒有顧娘子的名氣?！?/br>
    ——只有那些小門小戶，才熱衷于傳播閨中女兒“才貌雙全”的所謂聲名，以期攀圖高門顯望，女子無才便是德，守拙安分才是婦人正道。

    但費氏顯然忘記了，薛夫人就很懂得瓶花琴樂，且蒙她親自教養(yǎng)的女兒，更是聞名汾州的才女。

    而且表面上如費氏之流，不也時常把獲邀薛夫人的雅集視為榮幸？既然以守拙安分自詡，又何苦嘲謔沈夫人不懂高雅呢？

    薛夫人不得不懷疑在座的某些，表面上對她推崇備至，暗下是不是也在誹責(zé)她愛慕虛榮、失德逾禮呢？

    原本不愛參與口舌之爭的薛夫人，這會兒也不想保持緘默了：“如花木香茗等等，本就是身外之物，饑不可食、寒不可衣，乃閑適玩好之事，無非意趣而已，便是擅長，又哪里算得上才華？就更加不值得夸耀了。只有一點修身怡情的優(yōu)長，正如顧娘子先尊所教，又難怪我看顧娘子的情性，仿佛和小女三娘頗為相投，應(yīng)當(dāng)心懷澹泊而不計名利，若是生于魏晉之時，別看養(yǎng)于閨闈，說不定也能遁世結(jié)廬，被稱高士幽客了。”

    對自己的女兒毫不掩飾加以贊許，春歸倒像是成了順帶，薛夫人這樣的高慢，倒很投春歸的脾氣。

    在她看來，虛假的謙遜，遠遠不如真實的高慢可愛。

    春歸可不承認自己是虛假的謙遜，她當(dāng)真對瓶花只懂得皮毛，誰讓父親雖然有心培養(yǎng)她的情趣，生活卻逼得她偏只能營營役役呢？高士幽客？那是她的仰望她的向往，現(xiàn)下可不敢當(dāng)。

    沈夫人尤其興奮薛夫人竟然聲援，此刻她暗幸不已：這個兒媳娶得可當(dāng)真值得，到底不愧是官紳世族出身，天然就容易被名流女士認同，這下費氏可是吃憋了吧，一樣的家世，卻不敵我家春兒輕而易舉就能投好薛夫人，證明什么？嘿嘿，證明她就是個紈绔不肖，大失教養(yǎng)辱沒家門。

    便越發(fā)笑得歡暢自然：“誠如薛夫人所言，我的這個長媳，日常確然懂得不少意趣?！?/br>
    第96章 較藝評人

    費氏沒能譏毀功成，反而卻觸及薛夫人的逆鱗，她心中大是懊惱，又豈能容得沈夫人得意？便佯作是謔趣，發(fā)出“撲哧”二字來：“顧娘子當(dāng)兒媳的這樣謙遜，夫人您這位婆母卻自夸起來，越發(fā)引得咱們對顧娘子羨慕不已了，怎么才能遇見把自己視若親出的婆母呢，沈夫人現(xiàn)今是沒有女兒，將來有了，怕是疼她都比不上兒媳呢?！?/br>
    春歸忍不住再看了一眼費氏：我固然是個平常出身，并不能夠八面張羅，更不諳熟高門女眷之間的應(yīng)酬之道，但她也是極不高明呢，這“自夸”二字，豈不連薛夫人也一同涵蓋，有影射薛三娘也名不符實之嫌？

    怕是更該引惹薛夫人的不滿了。

    果然就聽薛夫人笑道：“沈夫人哪里是自夸，顧娘子果然是有意趣的雅人，先說我們案上所供觀賞的瓶花，便是取擇于此園中盛放的茉莉，這才是意趣天然，而并非為了花會，特意從市集上購得。而邀人閑聚，本應(yīng)是出于一時興起，少幾分造作奉迎，才能稱為樂趣之事。又說顧娘子所下邀帖，是以茉莉芳會的名義，便在箋上描繪茉莉的折枝，細細聞那紙上余香，若有似無間，正是茉莉氣息，這多細節(jié)承應(yīng)，更顯雅趣意致?！?/br>
    費氏若真知諳進退之度，此時便該省悟再不適合以賓客的身份譏刺主家，但她在這樣的情勢下，卻還一味心急：“帖子上還寫明邀請我等調(diào)香，倒讓我迫不及待想要見識一下顧娘子在此一門，又有多少與眾不同的意致了?！?/br>
    她自己是沒察覺，言談之時已經(jīng)透出更多的鋒芒和銳利了。

    “怕是得讓費娘子笑話了，單是瓶花一門，雖經(jīng)先父授教，妾身也只是略識皮毛而已，至于香道，那就更是淺見寡識了，怎敢持布鼓雷門。”春歸連忙推辭：“待妾身承蒙婆母賜教，于此一門略有長進，才敢斗膽賣弄，屆時或能為娘子助興?！?/br>
    她當(dāng)真不是虛偽的謙遜，是確然不懂如何品鑒香道，對于這一門，甚至來不及聽父親評議何為優(yōu)劣。春歸想自己頑劣的當(dāng)年，還做過把父親珍藏的沉香片當(dāng)成了艾草，用去薰驅(qū)蚊蠅這等暴殮天物的糗事。

    “沈夫人難道精通香道？”費氏心里的訝異已經(jīng)掩飾不住，居然把質(zhì)疑脫口而出。

    “哪里稱得上精通，無非閑時用來消遣罷了?！鄙蚍蛉诵闹袝晨?，謙遜起來也越發(fā)的自然。

    費氏卻越發(fā)不信，想她自己于香道一門，還是因為外祖父十分諳通，在京城當(dāng)年一眾熱愛香道的士人中，也是極富盛名，又因性喜澹泊，四十歲時便賦閑居家，而費氏的母親是家中最小的女孩兒，這才有幸耳濡目染，深諳此門雅藝。費氏自小便跟母親識香熏香，又看閱了外祖父傳下的不少筆記著述，自信還能脫俗入品，可沈夫人何德何能也敢在雅集上賣弄品香？

    沈家不過一介市井門戶，靠著長女當(dāng)了皇后才飛黃騰達，想當(dāng)年豫國公沈壽全乍然富貴之后鬧的笑話還少了？買了一幅贗品，以為是吳道玄的真跡，竟編造說是他沈家的祖藏，廣邀賓朋為此舉辦一場賞鑒會，結(jié)果差點沒有笑掉別家的大牙。

    沈夫人諳知香道？她莫不以為把香放在爐子里點燃，裝模作樣稱贊幾聲“好香”，就能稱之為品香？

    費氏打算悠哉樂哉看笑話。

    沈夫人卻毫不怯場，她僅管是市井出身，可jiejie選為太子妃的時候，她年歲還小，對于琴棋書畫雖然沒有天份學(xué)了個不倫不類，可她天生嗅覺靈敏，那時第一次入宮，圣德太后賜她一個香囊，里頭盛著的是十余種干花，經(jīng)她鼻子一嗅，就能分辨出一半以上，圣德太后嘖嘖稱奇，她的香道，可是圣德太后親自授教的！

    費氏再是家傳有方，宮里難道還會少了品香熏爐一類的著述筆記？更不缺乏深諳香道品流的女官，大大方便了切磋交流，在此門道上，沈夫人完全自信見多識廣。

    既是主人賓客都有了品香較藝的共識，負責(zé)周全的春歸也立即行動起來，由她率先撤走了沈夫人案上的瓶花，緊跟著婢女們也將其余瓶花一一撤走。

    薛夫人看在眼里，莞爾不語。

    心中卻是暗忖：費娘子這回恐怕是拿大了，她對香道這樣自負，小看沈夫人一定是不懂裝懂，但只看這事前準備，沈夫人顯然就是深諳其道。要知現(xiàn)今多少女眷，閑來無事時，雖說也學(xué)著男子們品香焚煙，往往要在香案上先供瓶花，以為這樣能夠增添雅趣，殊不知瓶花本身就帶植卉的清香，會與焚香沖突，花下焚香可謂清泉濯足，都是大煞風(fēng)景的俗事。

    又雖說是較藝，但其實這樣的雅較最忌沖突，就算要比個高低短長，過程也不能帶半點硝煙火氣，也往往不會逼著在座中人逐一試藝，誰有興致，誰便“請戰(zhàn)”。

    薛夫人先道：“我看沈夫人既有興致，費娘子又一貫諳擅，不如就由二位擇香焚品，我們便坐沐香風(fēng)，只是要先推舉出一位評官來，又還要推一人以詩文錄事，才不負這一場雅興呢?！?/br>
    “評官自是首推薛夫人擔(dān)當(dāng)?！辟M氏搶先道。

    她已經(jīng)勝券在握，于是心中暗自雀躍，要知她雖然諳識香道，也獲薛夫人相邀參加過數(shù)回雅集，也曾趕上過品香較藝，可她礙于薛夫人的情面，不好盡情發(fā)揮獨占鰲頭，兩回較藝都有所保留，沒顯現(xiàn)出在此藝技上的見多識廣，總算這回不用謙讓對手，定要極情盡致，把沈夫人羞個無地自容。

    以薛家在汾州的聲望，以及薛夫人本身的才情，自然無人否定她這個評官，又有丁氏毛遂自薦，要當(dāng)錄事，雖說也沒人和她競選，但費氏這回的心情可就不那么愉快了。

    這個丁氏，今日居然一再替沈夫人做臉，她是吃錯藥了？

    原來丁氏的丈夫李濟，雖是職任一州同知，品極要稍高胡端一等，然則兩人卻不是隸屬的關(guān)系，且李濟可遠遠比不上胡端的根底，有施良行這么一個座師，在袁閣老面前都算說得上話，故而費氏在丁氏面前就有了優(yōu)越感，往常交往，隱隱以費氏為主丁氏為從，丁氏也從不逞強，只除了今日先是替春歸轉(zhuǎn)圜，此刻又主動要給沈夫人的宴會捧場。

    一時間便有婢女捧來香器，先是呈給了費氏擇選。

    只見托盤上并列著十二個白瓷香碗，每碗各盛香片，這是供給較藝者選擇，當(dāng)選定了香片，又才擇選所需的香爐、香筒、香鼎等等器物，這就是時下講究的香道，根據(jù)不同的香息，搭配不同的器具，如此才能體現(xiàn)出焚香人的審美，以及對品香的感悟。當(dāng)然比較的還有技藝，比如燒碳時必須要讓香碳燃燒充分，而搗灰時也有一定的技巧，轉(zhuǎn)孔入碳就更得精細，因為轉(zhuǎn)孔的深度要依據(jù)香片的品種，稍有差錯，就會影響熏香的氣息。

    故而挑選香片就成了第一步，費氏萬萬想不到的是她竟然會輸在了這第一步上。

    沈夫人提供的香片雖多，卻有大半竟然是費氏見所未見、聞所未聞，讓她根本無從分辨焚后氣息，那么就更不論如何擇器如何施技了，而她能夠分辨出來的，又有幾樣是屬俗品次等，當(dāng)然也有符合心意的一樣，費氏有把握能熏焚出幽幽蘭香，可她竟然只有一樣可選，想要獲勝豈不艱難？

    她是真沒料到沈夫人在此一藝上天賦極高，又有宮廷后妃的親自指點，竟然習(xí)得如何制香，而豫國公府雖然根底不足，卻是當(dāng)代顯赫，自然有足夠的財力支持沈夫人這一喜好，甚至專設(shè)了制香的鋪子，按照沈夫人的配方調(diào)制出香片、香丸，又豈是市面尋?？梢?？

    本想大顯身手，結(jié)果出師不利，費氏在焚香的整個過程就是黑著面孔，轉(zhuǎn)孔時甚至數(shù)回失手，勝負就可想而知了。

    第97章 技不如人

    費氏技不如人，又無心悅誠服的涵量，漸漸就顯得有些惱羞成怒心浮氣躁，對于薛夫人的評判她不置一詞，卻是把丁氏助興的詩作挑剔一番，丁氏倒也不惱：“我雖識得幾個字，懂得一些平仄韻律，可萬萬不敢自詡文才，硬謅出幾句來，勉強應(yīng)景罷了，讓諸位笑話也是應(yīng)該?！?/br>
    就轉(zhuǎn)過頭，和沈夫人攀談起來，請教的是品香的門道，全然不理會費氏心中如何窩火，她倒是為接下來的宴會越發(fā)用力的烘托助興了。

    費氏見丁氏這樣，情緒越加敗壞，于是就算午宴時呈上的肴饌，其中那道鲙鯉胎蝦臇很符合她的口味，更有一道鮮魚湯也實在讓人回味無窮口齒留香，但這都不能讓她的神色略微愉快，到肴饌紛紛撤下，只留了鮮果釀成的淡酒，又新上來幾小碟子爽口佐酒的涼菜，費氏眼瞅著沈夫人的這場宴會是再變不出什么新雅別致的花樣來，她才又再開始挑剔。

    “夫人的邀帖里，寫著雖無仙山之茗，幸有亙古之音，我尋思著難道夫人還得了古曲要與咱們共賞，又欣喜著聞賞琴樂確然是件雅事，不過這時卻見夫人竟然讓婢仆呈上了酒水，又疑惑難道不會再賞古曲了？又或者是，夫人百密一疏，忘記了cao琴之時，最忌酒鬧?！?/br>
    薛夫人尚還回味著早前那道鯉膾，當(dāng)真是仿了古時的烹調(diào)方法，且用來盛擺的黑陶高足盤也極為古樸，素黑的盤子襯著細嫩的鲙鯉，當(dāng)真有色味雙絕的誘惑。口腹之欲得到了慰籍，又怎不感謝主家的盛情？一聽費氏又再挑剔譏刺，薛夫人心里實在覺得膩煩，奈何飲酒cao琴又的確有淺俗之嫌，一時之間還真不好反駁費氏。

    她便淺啜了一口果酒，莞爾笑道：“這是什么鮮果釀的酒？這口味倒比我尋常飲的那些更加清甜，又帶著些微酸，當(dāng)真特別?！?/br>
    沈夫人忙道：“是西番蓮釀出來的，我原也不知這鮮果還能釀酒，是有回皇后娘娘賞賜下來，我飲著很覺鮮香，又去求了釀制的配方。”

    “那我們今日可是沾了夫人的光，又知道一樣美酒?！毖Ψ蛉伺e杯為敬。

    春歸在一旁看著，便知薛夫人已經(jīng)對費氏心存疏遠，才有意顯示和沈夫人的親近，她便又替沈夫人笑應(yīng)費氏的質(zhì)疑：“一來古曲殘譜難得，二者此季炎熱，又難有清風(fēng)明月的閑靜心境，故而妾身雖確然備下了亙古之音與諸位雅客共賞，卻并非琴樂，還請費娘子莫心急，遲些時候便能知道這亙古之音所指了?！?/br>
    “聽阿顧這樣一說，連我都覺得好奇了?！毖Ψ蛉擞謥韴A場：“先容你賣賣關(guān)子，不過眼下，卻用什么來消遣這午后的光陰？要真讓我們干坐著飲談，就怕一陣后犯起困來，錯過了你的亙古之音?！?/br>
    費氏聽薛夫人竟然把春歸改稱阿顧，不由緊緊蹙了眉頭，很是不明白以沈夫人這樣的市井出身，還有顧氏既上不得臺面的家世更有損婦德的名聲，怎么可能贏得薛夫人的青睞？難道說素有高風(fēng)峻節(jié)的名門薛家，實則也是阿諛附黨之流，眼瞅著許世南入閣，他們便要通過趙江城攀附許閣老一黨了？

    心中便連對薛夫人也生鄙夷。

    可笑費氏也不想想她自家，早便是附黨袁門，又有多么高風(fēng)峻節(jié)值得自傲呢？

    春歸眼睛的余光，輕輕晃過費氏那張有若刷了鍋灰的臉，就知道這位已經(jīng)是就快炸膛了，但她卻不想主動刺激，省得被薛夫人這等老于世故者看出來，倒不利于大好局勢，就笑應(yīng)道：“是備了一出昆曲，妾身不才，試填了戲文，也沒成一套故事，只有幾個散段?！?/br>
    她這話音剛落，果然就引來了費氏越更露骨的譏刺：“我就說了，次前薛夫人的雅集因未備伶人唱曲，難免讓沈夫人覺得不夠熱鬧，果然今日沈夫人便請了唱戲的來，不過這園子里看著也沒搭戲臺子，難不成要現(xiàn)搭？我可不比沈夫人，慣常便不愛這般鬧亂，最是個貪清雅的人，雖有些失禮，還望沈夫人能夠體諒，便另尋處清靜的地方，待等這里鬧騰過去了，我再過來聞賞亙古之音?！?/br>
    “費娘子誤解了，這出曲文只是清唱，沒有那般鬧亂，且費娘子既不想錯過亙古之音，又還必須先聽這出戲文，否則便會有失妙趣?！贝簹w不待沈夫人說話，便開口應(yīng)對，論來今日所備的消遣節(jié)目是她的籌辦，故而代替沈夫人應(yīng)對客人的質(zhì)疑也符合情理。

    “再是清唱，戲曲之流也難登大雅之堂，顧娘子還聲稱亙古之音和這戲唱有關(guān)，那怕也不值得聞賞了。”費氏終于是捉住了紕漏，當(dāng)然要乘勝出擊：“沈夫人慣愛聽?wèi)?，這也是家傳了，誰不知道豫國公府上，就養(yǎng)著一幫戲子以供日常取樂，可顧娘子的本家，好歹也是官紳門戶，把古音與艷曲關(guān)聯(lián)，還硬稱風(fēng)雅，這要真是顧娘子的認為也還罷了，無非見識得少才做了不合時宜的事，否則……那可就是強辭奪理，用這樣的方式來嘲謔消遣我等了。”

    她就不信，這么厲害的話說出來，依小沈氏淺薄無知的性子還能無動于衷，又就算這顧氏性子比她婆母謹慎智謀些，到底年輕，又能隱忍到幾時？只要她們氣急敗壞辱斥客人，這場宴會便是不歡而散，趙門女眷也必定會落下乘，在汾陽世家名流，落下俗鄙的名聲。

    “娘子一再稱風(fēng)雅，妾身卻不敢稱懂，只是早年曾經(jīng)讀了一篇小品，想在這時將文中描述說與眾位貴客評賞?！贝簹w卻仍是心平氣和，又這回應(yīng)仿佛有些跑題，讓人拿不準她葫蘆里賣什么藥，連薛夫人都好奇不已，也就不急著替她圓場了，只作洗耳恭聽。

    便聽春歸又道：“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的人?！?/br>
    她說到這里就停頓片刻，目光把眾人都看了一圈兒，真是賣足了關(guān)子才繼續(xù)：“有的人乘樓船鳴簫鼓，燈紅酒綠傳杯換盞聲色相亂，這叫名為看月卻其實不看；有的人亦樓亦船，攜童男少女擁坐露臺，說說笑笑左顧右盼，這叫身在月下卻其實不看；與名妓閑僧淺斟低唱，歌聲樂曲不絕于耳的，是自己看月也希望別人看自己如何看月；至于不舟不車，不衫不履，酒足飯飽后呼朋引類擠進人群，裝著酒醉唱無腔小曲的，可就是月亮也看，看月亮的也看，不看月亮的也看，等于什么都沒看的了。”

    這文字本就有趣，春歸說得又生動，除了費氏之外，在座中人竟都聽得津津有味，見春歸又再停頓，丁氏都忍不住開口摧促了：“阿顧莫淘氣，跟著往下說。”

    春歸莞爾：“不過這四種人，卻都不妨看他一看。”

    “可看是因為真實。閑漢湊熱鬧，富賈講排場，名門閨秀鶯鶯燕燕，落第舉子假醋酸文，原本就是世間百態(tài)。既然這七月半的西湖已經(jīng)成了戲臺，那又何妨看之？”

    “待四種看月之人，漸稀漸薄，散盡之時。又有些人，趁斷橋石階初涼，月出皎潔如鏡，湖中再無喧囂，才從樹影下港灣里，將一葉扁舟蕩出，邀明月好友同坐，烹茶煮酒開懷暢飲，至東方既白，方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