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戰(zhàn)以后，世家門閥必然元氣大傷，接下來便要整治朝堂，屆時又是一批換血與鎮(zhèn)壓，然而即便那時風(fēng)浪再大，也刮不到一向識時務(wù)的韓家上頭。

    “阿宣，你向朕道句實話。”

    “陛下請說?！?/br>
    “這些年來，你父親責(zé)怪過朕嗎？”

    “沒有?！?/br>
    南江帝無奈道：“朕要聽實話?！?/br>
    “確實沒有?！表n璧面無表情，不緊不慢地緩緩說著，“陛下當(dāng)初答應(yīng)過我父親，要清理朝中沉疴弊病，要保時和歲豐，萬民安泰，得享海晏河清。”

    南江帝瞇了瞇眼，往昔在眼前浮現(xiàn)。那時他初登基，一切都看似搖搖欲墜，韓珣是他的太傅，后來成了他的丞相，十幾年間，君臣間有過信任，有過猜忌，有過動搖，卻始終都向著同一目標(biāo)。

    “您是難得的明君，他是難得的賢臣，既然如此，賢臣又怎么會責(zé)怪明君呢？”韓璧說道。

    南江帝答應(yīng)過韓珣的事，最終都會做到。

    他是明君，生來薄情，他身邊的趙皇后是他千挑萬選來的擺設(shè)，百官都握在他掌心之中，他需要掌控一切，讓他的國家沿著他的想法精密地運轉(zhuǎn)，可見數(shù)年以后，他親自教養(yǎng)的太子陸佩瑯又會成為另一個他。

    他此生做過最出格的一件事，就是娶了一個他喜歡的人。

    然而錯誤會被修正，一切回到原軌，唯獨信念不變。

    “你說得對，他當(dāng)然不會怪朕?！蹦辖廴魺o其事地笑了笑，仿若隨口問道：“阿宣，你呢？”

    韓璧沉默不語。

    南江帝看了韓璧一眼，“你恨朕嗎？”

    韓璧眸色沉沉，一字一頓地回答。

    “我不敢?！?/br>
    墨奕山門前，悠長的石階上片葉不沾，沈知秋獨自坐在最高的那一道梯級上，百無聊賴地數(shù)著臺階的個數(shù)，他反應(yīng)雖慢，卻連數(shù)數(shù)都很認真，一路數(shù)到第一百九十九的時候，韓璧便出現(xiàn)了。

    沈知秋站了起來，朝他招了招手。

    韓璧走到他面前時，只見他神色苦惱，先是問道：“怎么了？”

    “岳師弟讓我數(shù)臺階，說數(shù)清楚了以后，再分配師弟們打掃?！鄙蛑镎f道，“結(jié)果一見到你，我就忘記數(shù)到哪里了。”

    韓璧一聽就知道這是岳隱故意在找借口哄沈知秋休息，便配合地拉著沈知秋坐下，笑道：“我陪你數(shù)。”

    山間安寂，四下無人，唯有幾點蟲聲鳥鳴而已。

    等沈知秋好不容易數(shù)到一百以后，他的肩頭驀地一沉，側(cè)頭一望，便對上了韓璧疲憊的眼神，他再一次什么都忘了，只是輕聲問道：“進宮很累嗎？”

    韓璧：“方才陛下問我，恨不恨他。”

    沈知秋的眼睛微微一眨，又伸手撫了撫韓璧的臉，然而沒等他有下一步的動作，就被韓璧扣緊手腕扯進了懷里。

    他看不到韓璧的表情，只聽見聲音從他頭頂上沉沉地傳來：“……他逼得我大姐以死明志，我怎么會不恨他？”

    沈知秋張了張嘴，最后卻只是輕輕拍了拍韓璧的背后，沒有說話。

    韓璧：“我是個怯懦的人，到了最后，除了逃避，還是什么都不敢做?！?/br>
    哪怕是燕懷深那等卑鄙小人，也有勇氣傾盡全力一擊。然而蜉蝣撼樹，飛蛾撲火，在他身上都是因為自私。

    因為自私，所以會受責(zé)難。

    韓璧卻很清楚，他的父親和皇帝一樣，都擁有一種無私的、高尚的情cao，為了達成政治理想，可以排除萬難，可以既往不咎，這種信念叫為萬民開太平，它如激流奔涌，所到之處，寸草不出，所有的人性頓成累贅，成就一種名為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境界。

    在這種信念之下，他們所有人都是“高尚”的。

    高尚是不可以被責(zé)難的，即使它的腳下是尸骨累累。

    可是，憑什么呢？

    他最終與這虛偽的一切格格不入。

    由此至終，他維持著人的本性，任由愛恨叢生，竭盡全力地保持著最后那么一點人之常情，他懂得許多大是大非的道理，而這些道理最終成了枷鎖，他無處擺脫，既不能謀逆泄憤，更不能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久而久之，便只能頭也不回地逃之夭夭，逃進他看似冰冷的硬殼里，再也不往外踏足一步。

    他可以接受一切背后的不得已，可以理解那些高于愛恨情仇的所謂追求，可以在這種掠奪一切的殘酷面前茍延殘喘，只是始終不能原諒。

    “知秋?！表n璧輕輕地喚他的名字，“你會恨陸折柳嗎？”

    沈知秋微微地點了點頭，殺父仇人，如何能夠不恨。

    韓璧：“如果你竭盡所能，付出一切，還是不能殺他，你待如何？”

    沈知秋沉思了片刻，慎重地答道：“若只是為了殺他，我不可能付出一切?！鳖D了頓，“他不值得?！?/br>
    “為何？”

    “因為這世上還有許多比他重要的事?！鄙蛑镆苫蟮仵玖嗣碱^，看向韓璧，“難道你恨一個人，會愿意用我的命，換他的命嗎？”

    韓璧心頭一震，沉聲道：“怎么可能！”

    “只要是傷害別人的事，你向來都不愿意做?！鄙蛑镄α诵Γ鞍⑿?，我覺得你不是怯懦，你只是善良。”

    韓璧自嘲道：“除了你，還沒有人這么對我說過?！?/br>
    沈知秋認真道：“你不知道嗎？不僅是對我，就算是對青珧姑娘和朱蘅姑娘，還有其他人，你總是把所有人都放在心里?！?/br>
    青珧與他無親無故，也并非因他而死，他卻自責(zé)良多，甚至勾起過往不好的回憶。從那以后沈知秋才知道，韓璧雖然看起來冰冷，卻是個溫柔入骨的人。

    “你是我見過最好的人了?！鄙蛑镄Φ?。

    韓璧忽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