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盛禮看了眼日頭，天光漸明，正卯時過半。

    讀書人們在院子里規(guī)規(guī)矩矩站好，翻開書，搖頭晃腦的齊聲誦讀，“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古之圣人......”聲音抑揚頓挫，或惆悵傷感，或慷慨激昂，無不在邀請譚盛禮出山教書，譚盛禮無奈，等他們讀完這篇文章，招呼他們坐，人人如老僧坐定紋絲不動，譚盛禮拱手，“譚某不才，恐怕要讓諸位失望了?！?/br>
    “譚老爺莫折煞學生們?！北娙斯笆郑缓蠓_書，請譚盛禮解釋他們有疑惑的地方，譚盛禮態(tài)度溫和，挨個挨個為其解惑，他語速不快，解釋完后會引出其他類似的文章，讓他們下去看看，文章有想通的地方，連續(xù)多看幾篇文章，這類文自然懂了。

    人多，譚盛禮沒有露出絲毫不耐，極具耐心的慢慢講。

    待他講完，眾人齊齊轉(zhuǎn)身，朝他彎腰作揖，齊聲說仰慕他才華，想入門做他學生，請他務必給他們求學的機會，以防譚盛禮誤會，他們明確地做出邀請，邀請譚盛禮去書院做老師，望著一張張青春活力的面孔，譚盛禮嘆氣，“此事我已經(jīng)和山長大人言明，譚某有幾個不成器的兒子要管教，無心兼顧其他?！?/br>
    他坦然大方，說話溫和有禮，最邊上的讀書人道，“幾位公子已經(jīng)是舉人，何須譚老爺勞神，倒是綿州眾多讀書人，急需譚老爺?shù)膸椭?，還望譚老爺成全?！?/br>
    吃過早飯就在書房靜靜聽院子里動靜的譚振興問譚振業(yè)，“父親會去書院嗎？”

    譚振業(yè)篤定，“不會?！?/br>
    譚振學和譚生隱附和，“不會?！?/br>
    窮者獨善其身達者兼濟天下，這話讀書人都會說，而做到的人卻寥寥無幾，就說韓山長，作為書院山長，處事作風該為眾學生典范，可學生們品行如何呢？急功好利，整日追求奢華，少有踏踏實實做學問的，書院幾位老師更是以文章和詩冊，牟取暴利，完全不顧寒門學子的心情。

    師者，不僅僅教授學問，更要教授學生們?yōu)槿颂幨碌牡览?，已?jīng)修養(yǎng)自身品性，這方面來看，韓山長離這還差得遠，書院山長都如此，譚盛禮怎么會去做老師？

    譚振興難得贊同他們的觀點，“是啊，要是我我也不去。”

    熟知他性子的譚振業(yè)知道他絕對不懂譚盛禮拒絕山長的原因，故而問，“為什么？”

    “你們看院子里站著的讀書人，穿衣打扮就不是窮人，他們既這般推崇父親，父親何須去書院教書，自己開個書院做山長不好嗎？”譚振興振振有詞，“綿州書院再好，畢竟是山長說了算，父親不好功名，與世無爭，遇到事不爭不搶只有吃虧的份兒，自己開書院做山長就不同了......”起碼自己說了算，不會受人欺負。

    盡管是歪理，譚振業(yè)覺得有幾分道理，他鼓勵譚振興，“你可以和父親說說，看看父親有沒有這個意愿?！?/br>
    譚振興翻了個白眼，“要問你去問，我不問?！眴柧褪羌惫母庠?，鐵定會挨打，譚振興吃飽了撐的才去問！

    院子里，譚盛禮再次解釋，“雖是中舉，性格還有諸多不足，所謂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還望眾人見諒?！痹捦辏涂赐膺呌钟腥藖?，以韓博源為首，身后跟著書院的幾位夫子，韓博源道，“世侄嚴重了，如若放心不下，把令子送到書院不就完事？”

    綿州書院的山長，老師，學生，齊齊出動，給足了譚盛禮面子，但譚盛禮仍然無動于衷，拱手道，“譚某心意已決，還望眾人諒解?！?/br>
    陽光普照，院子里的學生們的紛紛看向自家老師，老師們亦看向韓博源，韓博源老臉掛不住，“世侄總這般嚴苛...”

    譚盛禮再次作揖，“還望諒解。”

    來了這么多人，卻沒有說動譚盛禮，韓博源不免覺得無趣，客套話都懶得說，滿臉不快地走了，來時和藹可親，離去時面容難堪至極，心情可想而知，譚盛禮倒是沒什么表情，送眾人出門，態(tài)度彬彬有禮，進退有度，不曾有半點不周之處。

    他進院時，忽看譚振興從書房竄了出來，擔憂不已地問自己，“父親，你不給他們面子，會不會惹來麻煩??？”

    譚盛禮此舉，算是把綿州城里最有名的讀書人得罪完了，日后還怎么在城里生活啊。

    “人生在世，無愧于心就好?！弊T盛禮表情淡淡的，譚振興知道他無心進書院教書，眨了眨眼，咬著唇問，“父親，不然讓二弟去吧，也算咱們給書院面子了?！?/br>
    綿州書院名聲在外，以和為貴有利無弊。

    譚盛禮又斜眼了，眼神陰沉沉的，譚振興脊背冒汗，訕訕道，“我就問問，問問而已，今天還沒去挑水，我先挑水去了啊。”

    這件事，不到半日就在綿州傳開了，人各有志，不值得人討論，卻不想輿論多偏向書院，指責譚盛禮恃才傲物，目中無人。

    讀書人罵人翻來覆去就那幾句，譚振興不屑與他們?yōu)槲椋巡虐廖镆彩亲T盛禮的能耐，有本事他們也恃才傲物試試啊，典型的吃不著葡萄嫌葡萄酸，經(jīng)過此事，譚振興愈發(fā)覺得綿州風氣不好，譚盛禮拒絕進書院是正確的，以免邪氣入體，傷身傷心。

    而且好多人落井下石的嘴臉太難看了，幸虧他們父親不是譚盛禮，否則回家就等著挨打吧。

    到鹿鳴宴這日，關(guān)于譚盛禮的流言蜚語數(shù)不勝數(shù)，讓譚振興驚訝地是，就事論事就算了，竟說譚盛禮克妻，娶的兩任妻子都死于非命，天地良心，他娘是死于病，積勞成疾不治而亡，真不是譚盛禮克妻，至于長姐的娘，他不知道不予置評。

    外邊傳得神乎其神，就差沒說譚盛禮克父克母了。

    然而抹黑譚盛禮還不算，還把譚振業(yè)推向了風口浪尖，早先傳他被人陷害坐監(jiān)錯失了縣試時間，如今則是他性格沖動，愛打架斗毆，活該被送去坐監(jiān)，可恨他沒有被判重點，這樣就和科舉無緣了。

    朝廷律法規(guī)定，只要不是什么大罪，都能參加科舉考試。

    那些人是希望譚振業(yè)把劉明章打死嗎？

    在劉明章之后，譚振興算再次見識到了讀書人的惡毒！

    擔心譚振業(yè)想不開，這天，譚盛禮他們?nèi)ヂ仿锅Q宴后，他就陪著譚振業(yè)，語重心長的開導他，“剛聽說父親送你去坐監(jiān)，我心里為你抱不平來著，如今來看，父親是對的，劉明章是秀才，咱們斗不過，你雖吃了些苦頭，但光明正大把那件事揭過去了，外邊人說什么你都別往心里去，父親是舉人了，再出事，他能護著我們了。”

    “大哥說的是，我和他們計較作甚?！?/br>
    譚振業(yè)站在屋檐下，望著灰蒙蒙的天，突然問，“大哥，今天就不挑水了吧?！?/br>
    “好?！闭f什么譚振興都滿足他。

    “大哥，隨我去個地方可好？”譚振業(yè)又說。

    “好?！?/br>
    烏云籠罩，巷子里灰撲撲的，譚振業(yè)往里走，去了徐家，徐冬山在打鐵，聲音霹靂哐啷的，火紅的鐵看得譚振興心驚膽戰(zhàn)，看到他們，徐冬山擦了擦手，和譚振業(yè)道，“你說得對，確實有好些人有意在平安街開鋪子，不過近日又退卻了，你怎么看？”

    譚振興聽不懂他的話，茫然地看向譚振業(yè)，譚振業(yè)波瀾不驚道，“無事，總有眼光獨到的人，我們先去見見，見了再說。”

    鄉(xiāng)試期間，譚振業(yè)問譚佩玉要錢在街上租了兩間鋪子，說是租給譚佩玉做小買賣的，實則不然，他是租來轉(zhuǎn)手租賃出去的。

    賢人出沒，追隨者不計其數(shù)，他相信只要譚盛禮在，平安街會日益熱鬧起來的，這不，鄉(xiāng)試放榜，就有不少生意人在街上閑逛打聽鋪子的價格了，譚振業(yè)和徐冬山道，“你看棺材鋪的位置怎么樣？”

    棺材鋪是年前搬來的，生意馬馬虎虎，徐冬山遲疑，“你想買？”

    譚振業(yè)搖頭，“走吧，我們先問問再說?！?/br>
    譚振興完全聽不懂兩人在聊什么，只看徐冬山收拾好工具，回屋換了身干凈清爽的衣衫，余光撇過他時，眉間有憂色，“被譚叔知道，你恐怕吃不了兜著走?！?/br>
    譚振業(yè)無所謂的聳聳肩，譚盛禮想撐起門戶，有的事必須有人做。他不認為自己做錯了。

    “走吧，我盡量幫你?！?/br>
    兩人說著往前走，完全不管原地的譚振興，譚振興：“......”

    “你們要不要和我說說什么事，如果要挨打的話我就不摻和了......”后邊的話沒說完，譚振業(yè)退后兩步，摟住了譚振興胳膊，“大哥，你是譚家長子，這件事干系重大，不能沒有你。”

    譚振興頓覺責任重大，凝重道，“到底什么事啊？”猶記得上次譚振業(yè)說他是長子，委實挨得不輕呢。

    “去了就知道?！?/br>
    徐冬山天天會去書鋪，又是土生土長的城里人，來往打聽的人都了解些，譚振興跟著他們，看譚振業(yè)去了書鋪，出來時換了身裝扮，玄色長袍，眉眼冷峻，瞧著像變了個人，譚振興疑惑，“三弟？”

    “走吧?！弊T振業(yè)走向譚振興，低低交代了幾句，譚振興聽得腿軟，譚振業(yè)和他說什么？要去見生意人，把租的鋪子轉(zhuǎn)手租出去......

    在譚盛禮眼皮子底下還敢肆意妄為，譚振興腿軟，后悔沒去鹿鳴宴，他要去鹿鳴宴哪會栽進坑里啊，他勸譚振業(yè)，“三弟，你想好了，被父親知道，恐怕會打得你下不來床的?！?/br>
    “咱們不說，父親不會知道的?！?/br>
    道理是這樣，可譚振興對自己沒信心，他艱難的咽了咽干澀的喉嚨，問旁邊徐冬山，“你縱著他，不怕日后挨打？”

    徐冬山笑得溫和，“不縱著還能怎樣？”

    哎，無盡的心酸啊，譚振興嘆氣，罷了罷了，姐夫都縱著了，他作為兄長不能落后啊，他向譚振業(yè)保證，“我盡量吧?！?/br>
    他們先去找的布莊，綿州有四大布莊，在最繁華的街上，譚振業(yè)年紀雖小，但儀表堂堂，身邊又跟著個高大魁梧的壯漢和秀氣書生（賬房先生），和大戶人家的少爺沒什么兩樣。

    縱使面孔陌生，掌柜的亦不敢怠慢，畢恭畢敬地上前行禮，“不知公子此來何事?！?/br>
    譚振業(yè)斜眼，伏低狀的譚振興上前，彬彬有禮地拱手道，“此來找你們東家商量點事?！?/br>
    照譚振業(yè)的原話，他要說‘我家少爺有生意和你們東家談’，但直覺告訴他，這句話會為自己惹來殺身之禍的，別看譚盛禮現(xiàn)在不在，耳朵靈著呢，傳到譚盛禮耳朵里，譚振業(yè)被揍得下不來床，他也不會好到哪兒去，所以，他沒有按照譚振業(yè)吩咐的說。

    能好好活著不好嗎？為什么非得往譚盛禮木棍下撞！為自己留線生機不會錯的。

    掌柜的皺眉，但看譚振業(yè)氣宇軒昂，眼神卻極為冷淡，與平日來的公子哥截然不同，看著就不是好惹的豬，他愈發(fā)恭敬，“不知這位公子怎么稱呼...”

    “譚！”譚振興捂著嘴，刻意壓低了聲音。

    掌柜也算見多識廣，自認沒聽說城里大戶人家有姓譚的，然而譚振業(yè)氣勢凌人，他不敢小覷，直言，“東家不在鋪子，不知公子所來何事。”

    “自是...的事..”譚振興嘴瓢，生意兩字直接跳過。

    掌柜：“......”什么事？他怎么什么都沒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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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75

    掌柜又問了遍，譚振興歪著嘴, 含糊不清又說了遍, 掌故疑自己耳背, 彎著腰, 特意將耳朵貼過去，誰知譚振興閉上嘴不吭氣了。

    掌柜：“......”

    旁邊的徐冬山看不下去, 板著臉, 陰沉道，“生意上的事。”

    徐冬山生得壯碩，渾厚的嗓音猶如大石落地般敲在人心頭，掌柜俯首, 討好地笑著, “小的這就差人請東家去, 還請公子去內(nèi)室喝口茶......”

    譚振業(yè)抬了抬眼皮, 掌柜會意, 低眉順目領(lǐng)著人去內(nèi)室, 泡了壺好茶候著。

    被掌柜極盡諂媚的態(tài)度驚得瞪圓了眼, 譚振興不敢相信沉默不言的譚振業(yè)在外能這般唬人，他眨也不眨的望著譚振業(yè), 再次從頭探究地凝視他, 聚精會神, 比背書還專注，大有要把譚振業(yè)刻在腦海里的架勢，而譚振業(yè)不動聲色地端著茶杯, 臉上無波無瀾，極為沉著穩(wěn)重。

    拌老虎吃豬，譚振興腦子里閃過這個念頭來。如果被譚盛禮看到，不打得他渾身青紫啊。

    譚振業(yè)好像完全不怕，果然出身牛犢不怕虎，換作他，借他十萬個膽子他也不敢。

    不說譚振興崇拜得五體投地，日后出去應酬總想起譚振業(yè)今日這番表現(xiàn)，而那邊，譚盛禮帶著譚振學和譚生隱到了清河邊的鹿鳴館，此館專為鹿鳴宴而建，幾門的石壁刻著《詩經(jīng)—小雅》的首篇，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影壁前站著幾個身形瘦弱的讀書人，正搖頭晃腦的誦讀著，聽到身后有腳步聲，紛紛轉(zhuǎn)身，見譚盛禮衣衫樸素，卻如清風朗月，儒雅雋逸，不由得拱手作揖，“見過譚老爺?！?/br>
    “同為新科舉人，怎么敢以老爺自居，諸位喚在下名即可?！弊T盛禮見禮，其他人卻是不敢。近日譚盛禮拒絕韓山長的事傳遍了，以書院學生為首，無不唾棄譚盛禮驕傲狂妄，仗著有幾分才學就不把人放在眼里，他們?nèi)粼?，必不會給譚盛禮好臉色，但在此的都是舉人，再心有不屑，面上也不會露出分毫，和和氣氣的與譚盛禮打招呼。

    畢竟，譚盛禮在解元前已經(jīng)是小三元，將來奪得□□也不可知，他們自然不會和譚盛禮過不去，不僅不會不過去，還得謙虛地供著。

    雖說讀書人不以年紀論高低，舉人沒有高低之分，但譚盛禮不同，他是帝師后人，學識淵博，品德俱佳，加上巴西郡的讀書人非常敬重他，連帶著他們也露出敬畏之心來，且不知為何，看著面前這位溫潤如玉的譚老爺，始終無法將其與綿州書院學生嘴里‘目中無人’的人聯(lián)系起來。

    三人成虎，許是其中有什么誤會也說定。

    簡單的客套寒暄后，譚盛禮他們繞過影壁，進了庭院，庭院不大，圍有假山水榭，水榭種有青竹，竹葉翠綠，八角飛檐的亭子掩映期間，間或聽到亭子里傳來誦讀聲，來不及細聽，被側(cè)面的說話聲打斷了。

    “譚老爺?！?/br>
    譚盛禮側(cè)目，來人穿著身菊紋纏枝的直綴，年紀比他小幾歲，身側(cè)跟著個面若冠玉的少年郎，譚盛禮禮貌地見禮。

    “鄙人姓江，這是犬子，今日與我同場，奈何身子骨弱，最后兩場答得不好?！苯誓私e人次子，其子江同是今年解元的熱門人選，哪曉得運氣不好，進場后染了風寒，連舉人都沒考上，不過有江舉人悉心教導，江同遲早會中，更不用說江同年紀小，機會多的是了。

    江仁這般說，是為兒子解釋落榜的原因，維護他父親的名聲。

    周圍人聽著，俱柔聲安慰，譚盛禮亦如是，“養(yǎng)好身體要緊?！?/br>
    江仁眼神慈祥地掃過兒子，“是啊，他祖父也和他這么說，偏這孩子認死理，覺得錯過父子共舉的佳話，整天悶在屋里看書，我要不帶他出門，沒準又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溫習功課了，哎。”江仁兀自說話，視線輕飄飄地掠過譚盛禮身側(cè)的兩名少年，“這就是兩位公子？”

    譚盛禮為其介紹，“這是犬子，這是我族里的侄子?！?/br>